夏云
書之初
在識字之前,我已愛上書。
那時候只要是爸爸媽媽的書,我都要搜來檢查,翻看里面可有什么圖畫。只要發(fā)現(xiàn)一張畫,總要扭著大人跟我講故事。一開始講了,我就貪心地要求長。長了也還是不夠的,我還會吵著,“不準(zhǔn)完,不準(zhǔn)完!”爸爸媽媽受不了啦,實行堅壁清野,再不讓有圖畫的書落入我眼里。沒法子了,對著密密麻麻全是黑字的書,我發(fā)愁。隨便抓一本,我要求爸爸:“講這個!”“不行,這不是故事書?!睋Q一本書,我說:“那講這個?!薄耙膊皇枪适聲?。”我心里疑惑爸爸說謊,又無從證實,只好一本書一本書拿來要他講。終于,爸爸改了口氣,“這本嗎?嗯,倒可以講給你聽聽?!睆拇耍职指议_講了《西游記》。
不知是出于偷懶,還是低估了我的領(lǐng)悟力。爸爸講起這些故事來都偷工減料,一切往一個老模子里澆,天天都是妖怪想吃唐僧肉,把唐僧捉了去吊起來,然后孫悟空就帶著豬八戒、沙和尚來營救。
這次輪到我煩了,我另求發(fā)展。我的新天地是老戴媽。老戴媽不識字,時空概念正符合我的要求?!皬那埃幸粋€地方,有一個人……”她總這么開頭。因為模糊,所以我聽著就全無問題,我們一老一小可以在廚房里從孫臏學(xué)藝,孫臏下山,孫臏被龐涓陷害,一直講到馬陵道上孫臏復(fù)仇。她說得聲容并茂,口沫橫飛,我也聽得意氣風(fēng)發(fā),無比沉醉。
有一次戴媽跟我講一個聰明人的故事,她說,“那個人姓西,皇帝看他聰明,派他去一個地方做官?!边@個故事情節(jié)痛快淋漓,講的和聽的都幻身成故事中人,當(dāng)那個姓西的聰明人把巫婆、壞蛋一一丟進(jìn)河里去時,我們倆拍手稱快之余都聞到一股焦味。
那次戴媽把媽媽請客的菜燒焦了,媽媽訓(xùn)斥了戴媽,罵了我,她說:“以后不準(zhǔn)燒飯的時候講故事!”
戴媽不但故事多,講得精彩,最吸引人處是在她本身的投入。她講故事時所持的態(tài)度和爸爸?jǐn)嗳徊煌?。爸爸是無可奈何,是敷衍著快快把我打發(fā)走。她可是自己就先愛上她所講的故事,難得又有我這么一個忠實聽眾。給我講故事,對她來說不是差事,是樂事,比要她燒飯洗衣服起勁得多。
等到上初中,在國文課本里讀到《西門豹治鄴》,我才恍然,原來那個姓西的聰明人是姓西門,不是姓西。但是那課文怎么也及不上戴媽口中的故事動人。
戴媽雖不識字,卻是知識、學(xué)問十分淵博,尤其想象力豐富,極有文采。
她講到飛劍百步之內(nèi)取人頭,嘴中就發(fā)出嘶西嘶西,忽快忽慢的聲音,食指并著中指當(dāng)作劍,往空中一戳,我就幾乎能看見亮閃閃的飛劍悠忽地旋轉(zhuǎn)。
戴媽講起鬼來,絕不是什么通俗的大頭鬼、小頭鬼,她能異想天開,獨具一格地創(chuàng)造出“摸壁鬼”。我到了十幾歲,晚上還不敢靠近墻根,怕被摸壁鬼逮了去。
書之旅
愛聽故事,故事聽的多,天生就有認(rèn)字的欲望,知道那是領(lǐng)著我進(jìn)入一個多彩多姿、無比幻麗奇境的魔鑰。別看我現(xiàn)在常被丈夫懷疑:是否有潛藏性的癡呆癥,我剛啟蒙識字之初,那份好學(xué)與吸收之快,可真讓爸爸媽媽樂不可支了好大一陣,每次見到人就一唱一和地嘮叨上,直纏到別人,像被踢了屁股不得不說:“你們家小云兒可真有點天才啦!”他們才心滿意足勉強(qiáng)和人家扯點別的話題。
才認(rèn)識幾個大字,我就自以為是身懷絕技的奇?zhèn)b,夠資格闖蕩江湖了。居然發(fā)現(xiàn)媽媽手上的書,書名就能認(rèn)出兩個字。那還了得,我就吵著要和媽媽一起念:“那本‘一什么什么‘水什么什么的書,我也要念!”這“什么什么的書”的事件,成了我們的家庭笑話,流傳在親友間。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回鄉(xiāng)探親,堂哥就對小侄女說:“這個云娘娘才能干哩,六歲就念‘什么什么的書了?!蹦潜緯钱?dāng)時流行電影的劇本:《一江春水向東流》。
就靠這股傻不哩嘰的勁,我三年級時就吭哧吭哧地啃起《大衛(wèi)·科波菲爾》,當(dāng)然是滿篇“什么什么”了。不過我那時勁頭足,啃起書來不怕難,不求解,只怕不夠長。一心只盼望著一切故事沒完沒了。這和后來在臺灣考高中、考大學(xué)心情相反。書到考時方恨多。怎么讀來讀去就讀不完。真打心底同意起秦始皇的焚書來。
“什么什么”的久了以后,“什么什么”的就少了。這充滿危巖險灘的江湖,我眼看著一天天闖出來了。這時我家中住了一個小表叔,他看的書潛移默化影響著我,他的興趣就是我的興趣!他看《亞森羅蘋》,我就看《亞森羅蘋》;他看《福爾摩斯》,我就看《福爾摩斯》。我這樣跟著他一路看下去,什么《女飛賊黃鶯》《俠盜魯平》《俠隱記》《基督山恩仇記》等等,我塞了一腦子的懸疑、奇情、俠義,連做夢都是和達(dá)太安、基督山伯爵在打交道。我還沒從西方劍客陣中脫身,小表叔換了新花樣,我又隨著他隱入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zhèn)b傳》、王度廬的《鶴驚昆侖》《寶劍金釵》《鐵騎銀瓶》……于是,有一天我就用洗臉盆盛了滿滿一盆米,把兩只手不斷地往里插。媽媽以為我在做什么游戲,我告訴她“我在練鐵砂掌”。她立時變了臉,“胡鬧,”她說,并且把我正在看的《鷹爪王》全沒收了。她告誡小表叔以后不要帶武俠小說回來,“這個丫頭真傻氣!不能看了,她再看下去,還會上山練武、拜師學(xué)藝?yán)??!?/p>
沒書看,那怎么行?我已經(jīng)是上了癮了,不可一日無此君。不看武俠,那就得看別的。我又回到最初,想起《大衛(wèi)·科波菲爾》的作者,就找他別的書來看,《苦海孤雛》《雙城記》,一本一本苦念。不明白為什么那種異時異地的情調(diào)非常令我著迷。于是,我迷迷糊糊地摸索上嚴(yán)肅文學(xué)的道路。
就像我許多行事,我的閱讀方式也是顛顛倒倒,不成規(guī)章。拿小說來說吧,我是由西而東,從翻譯小說開始,漸漸才涉及臺灣當(dāng)時的流行小說,什么《養(yǎng)女湖》《意難忘》《流水十年間》。小學(xué)五年級我書包里經(jīng)常放著紀(jì)德的《地糧》,中學(xué)時我還喜歡模仿其中的語句隨嘴胡謅,說什么“看見飯盒,就有了吃飯的欲望”。一些受我蠱惑的同學(xué)就很佩服,要我將來一定去念哲學(xué)。我便愈發(fā)的裝模作樣,每天隨身不是帶一本《惡之花》,就是《蘇魯支語錄》,高深的不得了。而我那時真正的興趣,卻是閱讀在初中生中乏人問津的章回小說。
《西游記》被爸爸弄糟,倒了我的胃口,從不想碰。
《紅樓夢》《儒林外史》又繁瑣又啰唆,一眼帶過。
吸引我的兩本書是《封神榜》和《水滸傳》。對于它們我比學(xué)校的功課專注多了,自動自發(fā)學(xué)而時習(xí)之。溫故而知新,一看再看。每天晚上睡在床上都要認(rèn)真思索:如果我是土行孫今天晚上要干嗎?溜進(jìn)電影院,還是去阿寶家?或者就深刻分析,為什么李逵不一板斧殺了宋江,讓燕青小乙坐第一把交椅?
看書我是有呆氣的,絕不能置身事外,一定要進(jìn)入書中。小焉者,讀到梁山好漢大碗酒大塊肉,我就非得吃上牛肉干、糖果;大焉者,我會奮筆疾書,改變書中人的命運(yùn),聚義廳上我就讓李逵舞著兩把大斧,把宋江跌跌爬爬地趕出梁山泊。隨著年歲增長,呆氣固然稍減,但看到某些人文字一個樣,行事另一個樣,還忍不住常常興嘆:怎么寫那樣文章的人會做這般的事呢?
章回小說更堅定了我的信念:書中的世界廣袤萬里,奇花異卉景景不同。我觀賞著走著,也常常要回頭,撿拾起被忽略的風(fēng)光。那叫我嫌繁瑣的《紅樓夢》,后來卻成了我最常常佇立,流連忘返的所在。并且沿著這條幽徑分花拂柳地尋找到,張恨水筆下市民階層的浮世繪,張愛玲眼中天道不親的人間世。
書之樂
我讀書還有點怪癖。什么書成了學(xué)校指定的課本,我閱讀的興趣就會蕩然無存。然而,學(xué)校的課本是要考試的,非讀不可,要在學(xué)校過關(guān),要向家里交代,我只好但觀其大略,敷衍個六十分。真是平生無大志,只求不留級。這些書讀了后,在腦中的儲存期只維持到考試,一考完,全拋諸腦后,絕無繞梁余音,心中一片空靈。
但是,我讀書的范圍很廣,不僅限于小說,散文、雜文、評論、哲學(xué)、美學(xué)、歷史考據(jù),照單全收。
我能費上好大勁去翻《史記》,卻不情不愿地背歷史課本。《史記》帶給我旅行于時間隧道的樂趣;歷史課本卻給我沉悶的壓力。
雖然媽媽常帶遺憾地罵我:“你要是把看閑書的工夫都用在功課上,就好了!”到了考大學(xué)的關(guān)頭,媽媽施行禁書,不準(zhǔn)我看閑書,趁著給我送茶水點心,不時來突擊檢查??墒侨说挠怯鷫阂郑紵眯苄?。我被逼得夜深人靜時,打著手電筒猛攻“閑書”,更加讀得熱火朝天。
我對媽媽的做法很是反感。
我認(rèn)為閑書不閑,真正有影響的正是這些所謂的閑書。
我體認(rèn)到“禁書”手段的無聊、可憎,深深領(lǐng)略到雪夜閉門讀禁書的酣暢情懷。
到美國來留學(xué),第一件事便是摸到哥倫比亞大學(xué)中文圖書館的書庫,凡是臺灣禁了的,我就一本一本找出來看,那種樂趣既像探險的人闖一片處女地,又像突然解開心中久懸的謎題,又像終于見到夢中情人,還能一親芳澤,又像失路的人竟然摸索著回來。
禁書,只禁得了一時一地。要禁書的,都是心理衰弱者,不懂書是給人看的,是人看書,不是書看人。
書和我的不解緣是愈結(jié)愈深,現(xiàn)在我已成了一個書不離身之人。我常聽戴眼鏡的朋友說:“沒帶著眼鏡在身邊,就像掉了魂似的?!蔽译m是散光加近視,眼鏡倒是常常記不得帶,身邊卻不能無書。一旦發(fā)現(xiàn)身邊無書,空間就十分空漠,茫然不知所以,豈止是掉了魂,連自身也幾乎不存在了。
曾經(jīng)在Twilight Zone上看過一個節(jié)目,說一個整天埋在書堆的人,在世界大戰(zhàn)導(dǎo)致全世界的摧毀時,他因身在很深的地下書庫幸免于難,成了全世界唯一的活人,他摸著周遭的書心里很踏實,書在人在,還怕什么。就在這剎那,他發(fā)現(xiàn)眼鏡不見了。深度近視的他,匍匐于地,東摸西摸,終于摸到了眼鏡,卻是鏡片碎裂殘破的眼鏡架。
這是我看過最恐怖的節(jié)目,這是纏繞我不舍離去的噩夢。
沒有書的世界將是怎樣的世界??!
身邊有一本書,世界便有聲有色。等人、等車,都不會無聊了,書一翻開,一腳踏進(jìn)鳥語花香的世界。坐在狹窄的沉悶的地鐵里,一書在手,世界就無限擴(kuò)張,我悠游其間,忘記人的擠迫,也忘記了時間的擠迫。
有一陣我住在曼哈頓二○○街,我搭的那一條地鐵終站是二○七街,我一上車就痛快淋漓地讀書,不擔(dān)心下錯車,反正誤了二○○街的站,不過多七條街。這樣一存心,我從此天天糊糊涂涂坐到最后一站,再走回頭路。在享受了讀書樂之余,憑空增添出散步的余興,身心俱有益。
睡覺之前我也是非讀書不可的,而且十分的貪心,每晚都抱了五六本書上床,這本讀讀,那本看看,直到眼皮如灌鉛,我就甜滋滋地睡去。枕著書,傍著書,夢里也是書香彌漫,歡樂無比。不過最近丈夫提出警告,他說:“你再這樣弄得滿床頭的書,我就要……”他“就要”怎樣說得不太清楚,不過臉色挺認(rèn)真,我不得不略為讓步,現(xiàn)在每晚只拿三本書上床,一星期下來也不過只堆了二十一本在床頭,他還好意思說什么!
讀書之樂樂何如?書滿枕前床不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