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李清照詞的藝術(shù)特色

□蘇者聰

蘇者聰：武漢大學(xué)教授。

李清照（1084-1151？-1155年？），號易安居士，歷城（今山東濟南）人，是宋代南渡前后重要作家，也是我國文學(xué)史上首屈一指的女詞人。她的詞屬正宗婉約一派，但又獨具藝術(shù)風(fēng)格，在詞史上獨樹一幟，“不獨俯視巾幗，直欲壓倒須眉。”（清李調(diào)元《雨村詞話》）贏得世人的高度贊譽，它至今還有強烈的藝術(shù)魅力，為人們所欽敬折服。以下略談幾點：

把抽象感情形象化。人的情感的表達多易流于抽象空洞概念，尤其是抒情詩詞更難描寫得生動形象，而李清照則善于言情，如寫她愁情之多：“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贝娜萘繕O大，可卻載不動她的憂愁，說明她愁情之濃之重之多。這就把她在丈夫趙明誠逝世后的愁苦突現(xiàn)了出來?！氨钔窈V，猶令人感伉儷之重”（吳衡照《蓮子居詞話》）；又如她寫思情之不斷：“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通過形象描繪出思情極難排遣。她繼承而又發(fā)展了俞仲芳“輪到相思沒處辭，眉間露一絲”、范希文“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的描寫，從而使清照對明誠的思苦宛然在目，作品因此具有強烈的感染力量。陳廷焯評此詞：“易安佳句……‘紅藕香殘玉簟秋’，精秀特絕，真不食人間煙火者。”（《白雨齋詞話》）

善于借景抒情。清照常常在詞中借助景物來表現(xiàn)情懷，使之達到渲染感情的良好效果。她有的詞一開端就寫景，如《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即是以室外“薄霧濃云”的陰霾天氣、室內(nèi)瑞腦消盡的寂寥，來烘托清照獨處閨房的孤寂和百無聊奈的情緒，為以下說出人的消瘦作了鋪墊，從而達到了“水到渠成”的藝術(shù)效果。清照借景抒懷的典范之作要算《聲聲慢》，開端三句，既是寫客觀環(huán)境的冷寂，亦是抒發(fā)作者心境的悲涼，二者渾然一體，撼動著讀者的心弦。詞中的景物：淡酒、急風(fēng)、雁兒、黃花、梧桐、細雨，都是為作者抒情而設(shè)。如雁兒，就不是一般的飛鳥，而是從北往南的可以傳遞書信的鴻雁。黃花，既不是含包欲放的，也不是盛開的，而是凋零的。梧桐，是凄涼的，是生長在深秋黃昏細雨這個特殊環(huán)境之中的。這些衰敗凋殘、令人傷感的景象，正好把作者那種孤寂、憂傷、飄泊的情緒烘托得淋漓盡致。《詞的》卷四評曰：“情景婉絕，真是絕唱?！?/p>

敘寫情事曲折回環(huán)。清照詞雖有開門見山、一語道破的手法，但有更多反復(fù)回環(huán)的敘寫。如《行香子》：“星橋鵲架，經(jīng)年才見，想離情別恨難窮?！睂懙氖桥＠煽椗脛e難逢的愁恨，實際是詩人借這一神話故事來表達自己與丈夫離別相思之苦，所以說：“正人間天上愁濃”。但她并未直接說出，而是用側(cè)面間接描寫的手法來表現(xiàn)，更顯韻味幽深。又如《鳳凰臺上憶吹簫》，寫她對明誠的思念，頗有濃蘊情致、儲蓄婉曲之妙。其詞說：“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彼趾ε码x別，這其中有著多少難言的苦衷，作者想說而沒有說出，這引而不發(fā)、欲吐還止的手法，給讀者造成思想上的懸念。接著說：“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本烤故鞘裁丛蛟斐傻南菽兀孔髡哂譀]有直說，繞了一個圈子，這就進一步使讀者進入一種欲知不能即得、欲罷又不能止，從而陷入反復(fù)探索尋味的心理狀態(tài)之中，引起感情上失宕起伏的波瀾?！对粕丶肪硎f：“‘新來瘦’三語，婉轉(zhuǎn)曲折，煞是妙絕。筆致絕佳，余韻尤勝?！痹~末說自己相思之苦不為人知：“唯有樓前流水，應(yīng)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敝挥辛魉槲业南嗨贾啵袂乇憩F(xiàn)自己的孤獨，暗喻世人之無情，說得何等凄清！而“凝眸處”兩句更給人留下韻味無窮的遐想。這種徐舒反復(fù)的表現(xiàn)手法，使作品產(chǎn)生強烈的藝術(shù)感染力量。《白雨齋詞話》說：“妙在才欲說破，便自咽住，其味正自無窮?！彼究請D《詩品集解》說：“文章之妙全在轉(zhuǎn)者，轉(zhuǎn)則不板，轉(zhuǎn)則不窮。如游名山，到山窮水絕處，忽又峰回路轉(zhuǎn)，另有一種洞天，使人應(yīng)接不暇，則耳目大快!”

新穎獨到的比喻。亞里斯多德說：“比喻是天才的標(biāo)記。”作家秦牧把比喻看作是“語言藝術(shù)中的藝術(shù)，語言藝術(shù)中的花朵。”一首好的詩詞，往往因善用比喻，而傳之不朽。如“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保ɡ铎稀队菝廊恕罚霸噯栭e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保ㄙR鑄《青玉案》），而李清照的成功恰是善用新巧的比喻，這里僅舉“從比黃花瘦”為例，過去以花比美人的例子層出不窮，如“美人如花隔云端”（李白《長相思》），“芙蓉如面柳如眉”（白居易《長恨歌》）。還有以梅花、棠梨、花蕊喻人消瘦。宋程垓《攤破江城子》：“人瘦也，比梅花、瘦幾分”，高九萬詩：“曉風(fēng)不定棠梨瘦”，戴復(fù)古詩“雨寒花蕊瘦”，但從未見過以菊花喻人消瘦。黃花是美麗的，它似象征著女子的美貌。而將如花的女子因相思而憔悴消瘦，比之為秋月西風(fēng)中霜打寒襲的黃花，就易使讀者對她產(chǎn)生特有的同情，從而使作品具有別致新穎的藝術(shù)魅力，受到世人的稱頌?！对姳孥妗肪硭恼f：“黃花比瘦，可謂雅暢?！焙小盾嫦獫O隱叢話》前集卷六十說：“‘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此語亦婦人所難到也?！?/p>

巧用擬人手法。將自然景物人格化，曲折回環(huán)地表現(xiàn)作品中主人公的思想情感，使詩詞韻味更濃烈，揭示主題思想更深刻，是詩詞創(chuàng)作中常見的一種手法。清照在抒寫情懷時，特別善于運用擬人化這一手法，如寫秋日泛舟游湖，她不直接說出對大自然風(fēng)光的喜愛，而說“水光山色與人親，說不盡無窮好”，是“水光山色”極富有人情味，與她親近，不忍讓她離去。又說：“眠沙鷗鷺不回頭，似也恨人歸早?！保ɡ钋逭铡对雇鯇O·湖上風(fēng)來波浩渺》）連睡在沙洲上的鷗鷺?biāo)埔埠苌鷼?，怨恨她歸去太早。這樣就把本是客體的山、水、鷗、鷺變?yōu)榱酥黧w，而把“我”變?yōu)榱丝腕w。但主客二體又融為了一體，從而把清照留戀秋日山水景物的感情曲折地表現(xiàn)了出來，頗有情趣。清照晚年流落江南，情緒大異昔日，每當(dāng)秋日來臨，深感孤獨寒涼，故寫秋色又別是一番景象：“寒日蕭蕭上鎖窗，梧桐應(yīng)恨夜來霜。”（《鷓鴣天》）這里詩人仍然沒有說自己不喜歡寒霜，而說梧桐深恨“夜來霜”。梧桐本來是沒有情感的，它不懂得愛和恨，而卻說她有恨，那有知的敏感的人，其恨之大之深便可想而知了。此處用擬人手法，是為了突出秋日環(huán)境的冷落蕭索，襯托主人公心境的凄涼，從而更深層地揭示作品的主題思想，更增加作品回環(huán)的韻味。

擅長對比。對比，有時間對比，景物對比，人物對比，情緒對比等等。清照善于用對比手法抒發(fā)情懷，如在《清平樂》中把“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與“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的兩種景況進行對比。她往年冬天頭上常常插著梅花，喝了許多酒，去踏雪賞梅；而今國破家亡、滄落天涯，兩鬢已生白發(fā)，又哪有心情去賞梅呢？！又如《永遇樂》中，將“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與“如今憔翠，風(fēng)鬟霧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在簾兒底下，聽人笑語”作比較。昔日元宵節(jié)，北宋都城汴京（河南開封）十分繁花，少女們頭上插著雪柳、玉梅等飾物，乘坐香車寶馬，外出賞燈；可是金兵南侵后的今日，清照衰老憔悴，鬢發(fā)蓬亂，不敢出門，只有躲在簾下，聽他人之歡聲笑語。清照寫昔日的歡樂，是突出今日的凄涼；寫年輕時踏雪賞梅和觀燈的興致，是襯托老年時死灰般的心情。從而揭示金兵南侵給人民帶來的深重災(zāi)難以及宋王朝統(tǒng)治者投降的罪惡。通過對比手法，其所展現(xiàn)的社會現(xiàn)象更廣泛，讀者因此產(chǎn)生的聯(lián)想也就更為豐富。

工于使用疊聲字。詞中使用疊聲字并非清照獨有，而一下連用14個疊字則為清照所首創(chuàng)?！堵暵暵分小皩ひ捯?，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戚戚”，如大珠小珠滾動玉盤中，把你引到一個凄涼絕倫的冷漠世界。由于聲音短促、輕細，很適合表現(xiàn)作者此時此刻孤寂悲苦的心境?！包c點滴滴”兩個疊聲字，更把秋日黃昏梧桐雨聲中，淪落者悲痛難熬的情緒表現(xiàn)得逼真逼肖。隨著疊聲中音韻高低的起伏，快速的音樂旋律，滾動著作者的感情波瀾，產(chǎn)生了強烈的藝術(shù)效果。歷來詞家都稱贊她這一創(chuàng)造性。張端義曰：“此乃公孫大娘舞劍手，本朝非無能詞之士，未曾有一下十四疊字者。”（《貴耳集》）羅大經(jīng)曰：“起頭連疊七字，以一婦人，乃能創(chuàng)意出奇如此?！保ā耳Q林玉露》）楊慎曰：“宋人中填詞，易安亦稱冠絕，使在衣冠，當(dāng)與秦七、黃九爭，不獨爭雄于閨閣也。”（《詞品》）吳灝曰：“點點滴滴四字……玩其筆力，本自矯拔，詞家少有，庶出芬辛之亞?！保ā稓v朝名媛詩詞》）

李清照的詞語言清新自然，平淡樸實，無雕琢痕跡。但在爐火純青的語言中，又極富形象，饒有韻味，頗見錘煉的功夫，因而獨創(chuàng)了“易安體”，被譽為“此道本色當(dāng)行第一人?！保▌Ⅲw仁《七頌堂詞絳》）沈謙亦稱贊曰：“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極是當(dāng)行本色。”（《填詞雜說》）因為別具一格，藝術(shù)性很強，對后世影響較大，朱淑真明顯地師承了李清照，愛國詞人辛棄疾有《丑奴兒近·博山道中效李易安體》，說明辛對清照的仰慕之情。宋末愛國詞人劉辰翁讀清照的《永遇樂》，“為之涕下”。清代農(nóng)民女詞人賀雙卿在使用疊聲字上，繼承而又發(fā)展了清照的詞。這無不說明清照詞的深遠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