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鴻
黃昏,秀姑將花花拴在窗欞下?;ɑㄓ昧炅藥讙辏巴鉂姖M西山的暮輝,絕望地哀嚎起來。
秀姑被叫得心煩,抄起炕角的雞毛撣子,揮將下來,叫,叫,我讓你叫,沒出息的東西!撣把落在花花身上,嚎聲旋即衰弱下來.花花的身子縮成球狀,兩只玻璃球眼睛哀怨地望著秀姑。
花花是一只漂亮的雌性黑貓,毛質(zhì)柔軟光滑,腦門上長了一撮銅錢狀的白鬃。
這個(gè)季節(jié),它又開始叫春了。
秀姑走入灶間,端來半碗剩面條,吃吧,吃吧,吃飽就啥都忘了?;ɑㄎ非拥爻虺蛐愎?,鼻子湊到碗外嗅嗅,沒伸舌頭。
不吃?秀姑心里嘀咕,這畜生跟人一樣,打小就嬌慣不得,日子讓它過得清苦些,長大也就不貪嘴了。記得花花剛出生那會兒,秀姑喂給它糠飯團(tuán)子,它也吃得津津有味,可后來,嘴卻越來越饞,見了魚蝦簡直不要命。
哼!秀姑惱怒地瞪了花花一眼,一定是惦記罐里的蝦頭了?偏不給你。
今天秀姑去鎮(zhèn)上買禮品,瞧見一個(gè)攤床上擺有蝦頭,順便稱回一斤。雖然悄悄放進(jìn)了灶間的瓦罐里,可花花肯定是嗅著了。
想到今天買的禮品,秀姑的心里驀地騰起一股熱潮。她趕忙從柜中將禮品取出——一床火紅色大花緞被。光滑的被面水似地在掌中柔柔滑動,手感舒適極了。
唉!秀姑嘆了口氣,如今的閨女家出嫁,人象人,物象物,哪象自己年輕那會兒,迷迷登登就進(jìn)了男人的家。男人命短,早早便撒手西去。起先,每每想起這事,秀姑就將爹娘恨個(gè)死,可隨著二位老人的先后辭世,這種恨意也就逐漸淡漠了。
這都是命??!娘咽氣前說的這句話,秀姑記得最清。
篤篤的腳步聲逼近的當(dāng)口,秀姑的心莫名地敲起鼓來,她知道,是立滿來了。這段時(shí)間,立滿幾乎每天黃昏都來她這兒坐上一陣,也不說話,浸頭抽支煙,便默默離去。
立滿的女兒草兒后天出嫁,今天莫非他是來請自己?
在家么?一進(jìn)門,立滿的目光便落在那床緞被上。
秀姑的心一忽閃,面頰倏地?zé)饋?,這感覺,同第一次見自己的男人時(shí)一樣。
她抬起頭,眼前是笑瞇瞇的一張臉,胡子刮得光光的,佝僂的腰也挺直了許多,看上去,比昨天年輕了五六歲,根本不像快六十歲的人。
鎮(zhèn)里熱鬧?
嗯。
沒逛?
逛了。
秀姑不自在地往炕邊挪了挪,把緞被疊好,放進(jìn)袋子里,遞給他。
給草兒的,一點(diǎn)心意吧。
這?
立滿接過緞被,渾濁的瞳仁象兩枚燃亮的火球,炙得秀姑越發(fā)地抬不起頭來。秀姑惶惶中猛然想起花花,扭臉一瞧,它正臥在窗臺上,打著細(xì)弱的響鼻,那神態(tài)活像一個(gè)熟睡的嬰兒。秀姑把它抱到炕上,將碎花布拼做的布墊覆在它身上。
我家的公貓也鬧得厲害。
秀姑不吭聲。
放出去吧,省得鬧人。
秀姑不吭聲,頓了頓說,不嫌惡,就把被拿去吧。
立滿怔了一下,拿著被,轉(zhuǎn)身走了。
幾滴老淚輕輕地砸在花花身上,他為什么不張嘴請請自己呢?可真張了口,她就能去么?
男人死后,秀姑獨(dú)自守著這個(gè)小屋,不知回絕了多少提親的人,也從來不往人堆里湊,似乎就這樣獨(dú)善其身了。可去年,自從立滿的女人死后,一想到他和草兒,她的心就會狂跳不止。
小時(shí)候,他們兩家是鄰居,她時(shí)常跟他去河溝里摸泥鰍、抓喇蛄,去山上摘野棗、山丁子……他不善言,卻處處象哥哥一樣護(hù)著她。一次摘山棗時(shí),不小心觸惱了一窩馬蜂,危急時(shí)刻,他急忙把她護(hù)在身下。當(dāng)蜂群飛走,他的腦袋已經(jīng)腫成了一個(gè)小水桶。
夜里,花花叫得繑人,撲騰撲騰不停地躥跳。秀姑躺著沒動,心里卻陡地升起一股無名的悵意,在這幽暗的長夜里,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原來是這般的孤單和寂寞。
第二天一整天,秀姑被花花吵鬧得頭暈?zāi)X脹,幾次抄起撣子,卻又放下了。
快黃昏時(shí),她解開窗欞上的繩索,將花花栓在落地柜的柜腿上,一邊拴一邊嘟嘴罵,賤東西,放著熱炕不呆,一個(gè)勁鬧,這回把你放到地上,看涼不?
里里外外忙乎完了,秀姑才想起還沒給花花喂食。于是從窗臺上取來貓食碗,進(jìn)灶間盛了半碗米飯,又放上一大撮焦黃腥香的蝦頭。剛端進(jìn)屋,碗便啪地扣在了地上:柜腿上,空留著一段繩索,花花竟然不見了。
花花?;ɑ?。秀姑慌忙朝外跑,剛跨出房門,模糊中瞄見一條黑影,正急慌慌地向立滿家的方向射去。
秀姑猶豫了一下,并沒收腳。
她知道,立滿今天不會來了,他正和廚子一道,張羅草兒明早的離娘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