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文
同往黑龍江
“文革”前,我與李雪峰的女兒李丹琳同在北京大學三年級學習,她在歷史系,我在國際政治系。那時女學生少,都住在一棟樓里,我住二層,她住在樓上。大家埋頭學習,很少和外系的同學來往,并不相識。1966年李雪峰當了北京市委第一書記,李丹琳成了“名人”,在校院內經??吹剿钴S的身影,但是我們從來沒有講過話。
我們開始熟悉是在部隊農場鍛煉時。1968年夏,解放軍宣傳隊、工人宣傳隊進校,武斗結束。冬天開始畢業(yè)分配,因為哥哥在佳木斯,我報名到黑龍江。黑龍江領導人潘復生決定分配來的2000名大學生一律到部隊農場勞動。在連隊的名單里意外地發(fā)現李丹琳的名字,沒有想到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的女兒也主動要求到邊疆、到“反修前線”工作。
學生們按連隊編制,一共4個排,女生集中編為一排,排長是解放軍干部,副排長是大學生。李丹琳在一班,我在三班。連隊很快從哈爾濱軍部招待所來到嫩江3065部隊農場。冰天雪地,一望無際的雪原,方圓幾十里沒有人煙。住在茅草房,燒火墻,睡火炕。剛到的第一天戰(zhàn)士已將火炕、火墻燒得屋內溫暖如春。入夜,火滅了,屋里頓時冷如冰窖。不會燒火墻、火炕,可以學,很快大家都學會了。
最大的困難是沒有菜吃。“胡天八月即飛雪”,部隊接到命令接待我們時早已過了儲存菜的季節(jié)。那時沒有反季節(jié)蔬菜。沒有青菜吃,天天肉煮黃豆,吃得人人腹瀉。農場有的是糧食,我們按戰(zhàn)士定量一個月45斤,女同學都吃不了。農場肥豬滿圈,10天殺一頭300斤的豬。連隊想辦法磨豆腐,買粉條,盡量改善生活。我請哥哥寄來一斤干辣椒。一到吃飯時,住在同一排的男同學將碗從窗戶伸進來要辣椒吃。
冬天零下40攝氏度,滴水成冰,天寒地凍,雪積盈尺。潑洗臉水時,水在空中就結成冰,只聽著一陣噼里啪啦的響聲,如同玉珠落地。半夜窗外傳來女人哭的聲音,悠長而凄慘,隨風飄蕩,時隱時現。我們好生奇怪:方圓幾十里沒有人煙,哪來的哭聲?讓人毛骨悚然。安徽農大的同學說這是狼叫,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狼哭鬼嚎。狼群在四周游蕩。春天拖拉機翻地,男同學當農機手坐在后面,狼不遠不近地跟著,吃拖拉機翻出來的老鼠。狼的兩個綠眼睛如同小電燈泡一樣大。一開始男同學十分緊張,怕發(fā)生意外,后來見多了也就習以為常了。
冬天農活不多,當地農民都在家里貓冬,婦女更是坐在熱炕頭上,從不出門。我們是來勞動改造的,不能閑著,沒有活也要找活干,上山砍柴。沒膝深的雪,深一腳,淺一腳,北風如刀子一樣鋒利,寒風刺骨。進了林子,風小了。揮動斧子將樹砍倒,木屑飛濺。然后兩個人一根扛回來。雪深、林子密,不好走,每個人都是大汗淋漓。女同學扛不動就拖回來?;貋砗笥纱妒掳噤彅唷⑴_,當柴燒。個個都爭強好勝,誰也不示弱,專揀大樹砍。
嫩江的諺語:種在冰上,收在火上。意思是冰雪還沒有融化就開始播種,收割時正是最熱的七八月。5月初,我們開始下地。150個學生和六七十個機務隊的戰(zhàn)士種上萬畝土地,我們步行十幾里到地里干活。第一天炊事班的同學不知路有多遠,派一個男生挑一擔水送到地頭。路遠無輕擔,這個同學累得幾乎暈過去。拉飯菜的牛車二三個小時才走到地頭,飯菜早就涼了。那段時間,我們天天吃涼飯。收工時,同學們三三兩兩走在回家的路上。野草的嫩葉從雪里冒出來,格外顯眼。大家在雪原上尋找著,競相采摘。農大同學告訴我這是苦苦菜,就是苦菜花,學名蒲公英。回來后,打著排長的名義,到炊事班要黃醬,回來沾著吃。人多菜少,大家你讓我,我讓你,每個人分上幾片,咬在嘴里,清脆、微苦,回味無窮。幾把苦苦菜成為最好的、最珍貴的美味佳肴。
春種時,活多得忙不過來。那時有一句順口溜:拖拉機爬窩,羅馬(羅馬尼亞產的拖拉機,馬力大)拉,計劃趕不上變化快。東北緯度高,夏天日照長。早上三四點迎著朝陽出發(fā),晚上9點多日頭西落才回來。天近黃昏,蚊蟲成群,趕也趕不動,一咬一個包,奇癢無比,不能抓,一抓就破,很快被感染。野地里什么蟲子都有,一位男生被叮得半個臉腫得有鼻子高,疼得他躺不住,在院子里不停地走動。
1969年黑龍江明明是澇災減產,可是省領導卻向中央報豐收,中央根據上報的數字讓黑龍江上交。根本沒有那么多的糧食,省里要求派工作隊下去動員社員交糧。為了響應省委號召,農場決定將扔在地里的豆秸拉回來再打一遍。零下40攝氏度,我們天天到空曠的大地上,用鐮刀從雪中將豆秸扒出來。低洼地的積雪被風旋著一層層壓下來,堅硬無比,幾個同學站上去跳,跳也跳不塌。有時刮起白花風,漫天飛雪。不刮風時,天上飄著小冰粒。為了防寒,同學們戴著口罩干活。哈氣很快結成冰,口罩成了一個冰砣,根本不透氣。我只好將口罩摘了,從那落下胃寒、胃疼的毛病。風和日麗時,白雪皚皚,觸景生情,李丹琳帶頭唱起楊子榮的打虎上山:穿林海,過雪原……
艱苦的勞動將大家的距離縮短。繁重的勞動難不倒大家,那時我們風華正茂,年輕力壯,走到哪里都是歌聲不斷。李丹琳是文藝活躍分子,時常聽到她的歌聲、笑聲、俏皮話,時??吹剿奈枳?。她不僅活躍在舞臺上,就是在臺下也是唱啊、跳個不停。幫廚時,端著盤子,跳著舞步,來個大旋轉,盤中的餃子隨著她的旋轉飛了出去。她那一串串俏皮話逗得大家笑得直不起腰來。她走到哪,那就有笑聲、歌聲。她永遠那么快樂。
成為好朋友
我真正認識李丹琳是在政治運動中。那時,說我們都是沒有改造好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其實我們都是解放后才上小學,在紅旗下讀了17年書。可是學校成為資產階級統(tǒng)治的陣地,這也就成為“文化大革命”爆發(fā)的一個原因。照此邏輯,我們就成為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無一例外都是革命、改造的對象。一年零三個月的時間內搞了三次運動,清隊、整黨、黨員轉正。每次都是如臨大敵,人人過關。怕大家串連,規(guī)定班與班之間的同學都不準來往,不準外出。
我的父親在京戲改革中與江青意見相左。其實在工作中出現分歧、爭論,都是正常的。因為爭論問題,大家都是出于公心,為了更好地工作,都是對事不對人,所以有爭論,即使十分激烈也不會影響同志之間關系??墒墙嗍莻€說一不二的人,霸道不講理,硬說北京市委反對她,爸爸反對她。而那時認為江青是毛澤東的夫人,反對江青就是反對毛澤東。彭真領導的北京市委被說成是“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獨立王國”。1966年5月,中央文革小組的戚本禹在《人民日報》發(fā)表文章點名批判我的父親,不久我父親離開人世。我是預備黨員。這三次運動哪次也逃脫不了,而且次次都是重點。艱苦的勞動難不住大家,最使人痛苦的是運動中挨整。粉碎“四人幫”后,我和北大同學施裕壬長談。他分配到寧夏固原,這是全國著名的窮困區(qū)。他聽了我的經歷后說:“我寧可挨整,也不愿意挨餓。”我說:“我寧可挨餓,也不愿意挨整。”可見挨整和饑餓是一樣地痛苦、難熬。
在那個痛苦、難熬的年代,我常常這樣安慰、鼓勵自己:運動總要結束的。只要我不瘋,“文化大革命”結束時,我還能工作,就是勝利。
每到運動,李丹琳因父親是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的原因,備受重視。我們宿舍是兩排平房,中間是個小空場。150個學生,比一般連隊人多,住得滿滿的。連隊領導召開積極分子會,只能到倉庫或豬圈前的空地。積極分子們在領導帶領下從宿舍出來魚貫而行。多數同學心情郁悶,站在屋檐下望著他們一行人消失在墻的那邊。一次,李丹琳走在最后,突然她回過身來,邊走邊向大家不停地招手,不斷做著鬼臉。院子里的同學眼睛一亮,大膽的人也向她打招呼。李丹琳用這種方法向大家表明她的態(tài)度:極其反感這套極“左”的做法。她真膽大!大家相視而笑,雖然笑是苦澀的。真沒有想到,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的女兒的看法竟然和我們大家一樣,和挨整的同學一樣,和我這個黑幫子弟的心是相通的。我感到欣慰,我們的心貼近了。我永遠忘不了李丹琳、盛淑文、辜清平,是她們的鼓勵、幫助使我熬過那段最難過的日子。從此我們成為好朋友。
1970年3月,我們結束了一年零三個月的勞動鍛煉,正式分配工作。部隊同志將拖拉機改裝成推土機,在前面推雪,我們坐著卡車跟在后面,走了90里路到了火車站。這次黑龍江省分配了2000多名大學生,是解放以來最多的一年,省里卻規(guī)定任何大學生不準進哈爾濱、齊齊哈爾、佳木斯、牡丹江這4個大城市,全部分配到縣城或縣城以下單位,不管專業(yè)對不對口。不少同學還沒有離開連隊就開始活動離開寒冷的黑龍江回到關內,回到家鄉(xiāng)。李丹琳最有條件,她卻沒有活動。她被分配到五常??h里要留她,她不肯,主動要求到公社、基層工作。我分配到通河。從此天各一方。不久傳來她父親出事的消息。我想雖然通河交通不便,但我畢竟在縣城教書,中學不大,但有食堂,保證能吃上飯。東北農村不比關內,地廣人稀,荒山野嶺,她一個人怎么生活呢?后來聽說她回到遼寧,結了婚,和丈夫、公婆一起生活。他們全家愛唱,也會唱,時常唱歌、唱京戲,令鄰里咋舌稱奇,在當地廣為流傳。李丹琳真是好樣的,永遠樂觀,什么時候也沒倒下。
從她的身上可以看出她父母平日的言傳身教,看到她父母的影子。
再見面是5年后。一天,我回到月壇北街,媽媽說李丹琳來過,李雪峰早被開除黨籍,但好在這份文件毛主席沒有畫圈。我聽了一愣,干部問題不是運動后期處理嗎?怎么她的命運比我還悲慘?
我趕到孫燕華家。她和李丹琳是中學同學,也住在月壇北街。李丹琳帶著一歲多的女兒在她那里?!拔魟e君未婚,兒女忽成行?!薄霸L舊半為鬼,驚呼腸中熱?!崩畹ち詹欢嗾f話。我望著李丹琳有殘疾的女兒,真是心痛:“文革”傷害的不是一代、兩代,而是三代。后來我才知道是她懷孕5個月時,突然聽到父親死亡的謠傳,受刺激所致。
運動總有結束的時候,“文化大革命”終于結束了。李丹琳調到教育電視臺,常常做歷史片子,送到中央文獻研究室審查。我當時在那里工作,時常見面。每次審完片子,我送她,都有說不完的話。我們談工作、談父母姐妹的近況,無話不談。她的語言仍然犀利、一針見血,談話是那么痛快、酣暢,她的俏皮話常常引得我開懷大笑。有一次她送我一件東西,說:“趕快用,千萬別舍不得。圓珠筆芯留干,衣服留瘦,鞋子留小,樣式過時了,好吃的留壞了。現在拿著了就趕快用,千萬別心疼?!蔽蚁耄何覀兊牧晳T怎么這么一樣?
她告訴我她父親回到了北京,就住在拐彎就到的中直招待所。這樣我才有機會去看望李雪峰,后來才有為李雪峰整理回憶錄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