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小玲
內(nèi)容摘要:作為異類婚的一個典型,田螺姑娘型故事在學界一直倍受青睞,炙手可熱。不論是研究其故事結構形態(tài)的演變,還是探究其文化內(nèi)涵,亦或是追溯其學術研究史,前人學者都已涉及。為此,筆者從《吳堪》這一唐代異文出發(fā),通過比對其他異文,以文學的眼光,站在社會歷史的角度分析其地域和時代特色。
關鍵詞:吳堪 地域 時代 特色
家喻戶曉的螺女故事,在丁乃通編著的《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中編為AT400C,命名為田螺姑娘,其故事基本形態(tài)早在魏晉時期已成熟定型。這便是《搜神后記》中所載的《白水素女》故事,或又名《謝端》。由魏晉至唐末,歷時三四百年后,田螺姑娘故事又化名為《吳堪》出現(xiàn)在唐末皇甫氏的《原化記》中。以上便是田螺姑娘型故事的兩個亞型。在中國民間文學界,較早注意到這兩個亞型的是劉魁立先生,他認為田螺姑娘型故事在發(fā)展過程中呈現(xiàn)出兩個系統(tǒng),一個是“謝端系統(tǒng)”,一個是“吳堪系統(tǒng)”。立足《吳堪》這一唐代異文,筆者從社會歷史的角度出發(fā),通過對比魏晉異文《謝端》和其他異文,透析出其鮮明的地域特色和表現(xiàn)環(huán)保意識,凸顯階級斗爭以及崇尚女性地位的時代色彩。這對我們進一步深入研究田螺姑娘的唐代異文,探究此異文的社會歷史意義具有重要價值。
一.鮮明的江南水鄉(xiāng)特色
唐末皇甫氏所載《吳堪》,不但具有較為鮮明的民間敘事風格,而且顯示出鮮明的江南水鄉(xiāng)特色。這不僅體現(xiàn)在白螺所代表的地理區(qū)位上,還表現(xiàn)在它突出了受江南稻作文化影響的江南民眾的審美情趣。
1、白螺所彰顯的地理區(qū)位特色
唐末皇甫氏所載《吳堪》故事,發(fā)生在常州義興,即現(xiàn)在的江蘇宜興縣,為典型的江南水鄉(xiāng)。因此,故事中的吳堪因愛護門前的溪水而得一白螺。而《謝端》故事以福州為背景,故謝端于海濱釣得一大海螺。同時,在筆者搜集的更多異文中,出現(xiàn)田螺、螺螄意象的較多。如《田螺妖》、《田螺女》、《田螺仙子》、《田螺娘》、《螺妻》、《田螺精與水蘭花》等故事文本中出現(xiàn)的都是田螺意象。白螺與海螺的區(qū)別,或者說田螺與海螺的區(qū)別,顯示出即使是在南方地區(qū)內(nèi)部也有內(nèi)陸與沿海的地理區(qū)位差異。因此,白螺所代表的地理區(qū)位是南方地區(qū)的內(nèi)陸。
2、中國南方民眾的審美情趣
“民間作者組織一個情節(jié)和背景,總是從人民的實際生活出發(fā)的。情節(jié)出于虛構,決不是無中生有,而是有廣泛的生活基礎的。”筆者自小生活在南方,深知中國南方民眾具有源遠流長的食螺、蓄螺的生活傳統(tǒng)。在他們看來,螺與他們的日常生活密切相關。在物資匱乏的年代,螺肉是難得的人間葷菜美味。螺為江南民眾常見又喜愛的事物,在“萬物有靈”的觀念影響下,人們易在它們身上寄托美好的生活幻想,他們希望螺能幻化成美麗、溫柔、勤勞的典型江南女性形象。一方面表現(xiàn)出“農(nóng)民對美的追求”,因為“它玲瓏巧小的體態(tài),流暢優(yōu)美發(fā)熱回旋狀曲線和女性纖細身姿某種內(nèi)在美德契合”有關系。另一方面,又可以滿足貧苦孤獨者對美好愛情和婚姻生活的企盼。這不僅表現(xiàn)出江南民眾對螺的喜愛之情,希望它能滿足人們對美好家庭生活的憧憬;還表現(xiàn)出人們對貧苦孤獨者的同情之念。更進一層,站在文學的角度上看,它繼承了中國文學的悲憫傳統(tǒng),即對貧苦孤獨者的同情。從審美方面講,這展現(xiàn)出在江南稻作文化影響下的江南民眾的審美情趣,他們有一種對美的追求,對仙妻,更確切地說是對賢妻的渴望。這也從側(cè)面折射出在封建自給自足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條件下,人們對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生活模式的向往。
二.鮮明的時代色彩
唐代的《吳堪》故事,相比魏晉的《謝端》故事,因時空和背景的變化,又顯示出鮮明的時代色彩變異。在《吳堪》中,不僅將“敬護泉源”的環(huán)保意識表現(xiàn)得鮮明突出,故事后半截還采用形象塑造“二元對立”的美學原則,凸顯階級斗爭,在表現(xiàn)階級斗爭的同時,還交融著對異類女性智慧的贊美。
1、表現(xiàn)環(huán)保意識
在《吳堪》故事中,鰥夫吳堪因“常于門前,以物遮護溪水,不曾穢污”而偶然于“水濱得一白螺”,白螺化成一年輕美貌的女子。白螺女告訴他,“自己奉天帝之命下凡,不僅是出于‘哀鰥獨,還是因為他‘敬護泉源?!痹谔斓劭磥?,吳堪“敬護泉源”才是他令螺女下凡的最主要原因。而在《謝端》故事中,螺女本為天漢中的白水素女,是因為天帝哀其“少孤”才派螺女下凡為他“守舍炊烹”。不僅如此,在程趾祥的筆記小說《此中人語》所載的《田螺妖》一文中,未有只言片語提及螺女為何而來。同樣,在《近五十年見聞錄》中《螺妻》一文更指出是螺化為女子,主動要求與男子結成夫妻,并非是像吳堪一樣,天帝因為他愛護水源才派螺女下凡。而在《中國民間故事集成·四川卷》的《田螺仙子》中,對于田螺姑娘的到來緣由也無任何文字敘述。由此可見,同樣作為田螺姑娘型故事,《吳堪》中所表現(xiàn)出的鮮明環(huán)保意識耐人深思,打上了時代的烙印。
2、凸顯階級斗爭
在眾多的田螺姑娘型故事中,《吳堪》故事的后半截顯得與眾不同。它增加了縣宰奪妻,吳堪和螺女巧妙抗爭以及螺女以神奇本領和聰明才智取勝,縣宰受到懲罰的情節(jié)。它不僅采用人物形象塑造的“二元對立”美學原則,還順應社會歷史發(fā)展潮流,凸顯唐末激烈的階級斗爭?!斑@樣不但故事情節(jié)由簡趨繁,適應了人們審美情趣的發(fā)展,也反映了民眾憤怒反抗階級壓迫的新現(xiàn)實。”
眾所周知,唐末舉國動亂,潘鎮(zhèn)割據(jù),宦官專權,牛李黨爭,這三大社會問題日益突顯。民生多艱,社會矛盾尖銳,階級斗爭愈演愈烈。為了突出階級壓迫、階級斗爭的社會現(xiàn)實,《吳堪》特意設置了縣宰這一兇惡的人物形象,與吳堪和螺女這兩個人物形成“二元對立”的審美效果。在故事后半截,縣宰強人所難設計出三道難題欲強奪螺女。首先,提出要蛤蟆毛和鬼臂二物,螺女機智應對過關。其次,縣宰又提出要“禍斗”一枚。據(jù)《山海經(jīng)》中記載:“禍斗,似犬而食犬糞,噴火作殃,不祥甚矣?!辈涣?,螺女用神奇本領竟牽來一頭能食火,其糞也是火的噴火怪獸,正好埋葬了那位作威作福,欲奪他人之妻的縣官。這位挖空心思刁難他人的縣宰,最后死于非命的結局,同時也凸顯了懲惡揚善的主題。
而出現(xiàn)在魏晉時期的《謝端》故事,“打上了魏晉時期盛極一時的神仙道教信仰的烙印”。道德教化意義更重,階級斗爭并未言及。與此類似,在《田螺妖》和《螺妻》中,階級斗爭的烙印早已消失褪去,螺女與男子婚后的生活才是故事敘述的側(cè)重點。
3、推崇女性地位
螺女在《吳堪》故事中,不但美貌勤勞,而且兼具勇敢和智慧。丈夫受到縣官的無端迫害而一籌莫展,她卻有膽有識,和縣官斗智斗勇,不僅一下子找出世界上根本就沒有的“蛤蟆毛”和“鬼臂”二物敷衍了事,還敢于反抗,最后竟牽來一頭噴火的怪獸,“使作惡者反而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而自食惡果”。在這樣精巧設計的故事構思里,既表達出對壓迫者憎恨,又體現(xiàn)出對異類女性才能和智慧的贊美。筆者認為,這不是一個偶然,也不是唐末的皇甫氏胡謅。它是作者聯(lián)系唐代社會實際,對女性社會地位有所提高的一種現(xiàn)實折射。
在中國歷史中,唐朝是我國封建社會發(fā)展的最高峰,是封建社會最為繁盛和開放的朝代。在具有胡人血統(tǒng)的李唐王朝統(tǒng)治下,女性的社會地位較前朝和后代都具有明顯的不同?!翱v觀歷史的發(fā)展脈絡,我們可以看出中國封建制度下的婦女社會地位經(jīng)歷了一個由上升到下降的拋物線的變遷。通過分析,對比拋物線上的各階段,不難看出唐代婦女的社會地位是最高的”。唐代婦女服飾自由、瀟灑、飄逸,中國傳統(tǒng)的“褒衣博袖”成為唐朝女性服飾的主流款式。在精神風貌方面,唐代婦女精神面貌煥然一新。唐代詩歌也有很多描寫婦女的,如杜甫的《麗人行》等。另外,唐代女性受教育也較為普遍,涌現(xiàn)出一批批富有才華的女詩人,薛濤、魚玄機等便為其中的代表。并且“唐代女性參政之多、影響之大在我國封建時代也是十分少見的”。由此可見,在《吳堪》中,對螺女的贊美,同時也是對唐代女性社會地位的一種推崇,反映出唐代女性社會地位提高的社會現(xiàn)實。
《吳堪》故事在地域上表現(xiàn)出鮮明的江南水鄉(xiāng)特色,在時代上又與唐末尖銳的社會矛盾、激烈的階級斗爭相吻合,同時,還表現(xiàn)出推崇環(huán)保意識和女性社會地位的新現(xiàn)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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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