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艷軍
“當時體”①是杜甫詩論中的一個重要的美學范疇,是杜甫對于初唐四杰等前人及其詩歌創(chuàng)作批評中的一個詩學概念。目前的學術(shù)界,大都聚焦于杜甫詩論的總體內(nèi)涵、思想淵源、地位影響,但對于杜甫詩論中的“當時體”的美學內(nèi)涵闡釋不夠?!俺劣纛D挫”是人們對杜甫詩歌風格的最主要概括,筆者擬通過“沉郁頓挫”、“當時體”內(nèi)涵的比較、闡釋,進一步探討杜甫詩論的內(nèi)涵及對杜甫詩歌的作用。
一
對于杜甫的詩論思想,學者多關(guān)注《戲為六絕句》、《偶題》、《解悶十二首》三首詩作,尤以《戲為六絕句》著力最多。就《戲為六絕句》思想的詮釋,學者們各自引述,言之成文,論及語義、思想、形式等方面,然就《戲為六絕句》中“轉(zhuǎn)益多師”、“別裁偽體”等具體內(nèi)容又頗多疑慮和爭議。又如“當時體”,這是杜甫在此詩中提出的一個重要概念,學者們很少提及,既是涉及到也是雜糅到《戲為六絕句》整體詩論思想中,很少單獨論述,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從創(chuàng)作實踐來看,杜甫入蜀前后的古體并非多用律句,從《戲為六絕句》本身來講,“當時體”并非僅屬于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的范疇,而是杜甫將思想、內(nèi)容、形式、風格合而為一所產(chǎn)生的一個詩學概念,是指詩人創(chuàng)作中所具有的體現(xiàn)時代特征并融合詩人藝術(shù)特色的一種藝術(shù)取向。
杜甫在《戲為六絕句》中第二首提出了“當時體”:
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其二)
從詩句來看,楊炯、王勃、盧照鄰、駱賓王的詩文為什么是“當時體”,當時輕薄為文者所哂笑的是什么,杜甫并沒有明說?!爱敃r體”如何解釋,浦起龍《讀杜心解》僅提出“宜于一時成體之文”②,仇兆鰲《杜詩詳注》提出“四公之文,當時杰出”③,都沒有詳加注釋,但可以肯定的是杜甫認為四杰“當時體”之作是“不廢江河萬古流”。
僅從這一首詩而言,“當時體”確實很難理解,《戲為六絕句》是一脈貫穿的六首詩作,再看其他五首: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筆意縱橫。今人嗤點流傳賦,不覺前賢畏后生。(其一)
縱使盧王操翰墨,劣于漢魏近風騷。龍文虎脊皆君馭,歷塊過都見爾曹。(其三)
才力應難夸數(shù)公,凡今誰是出群雄?或看翡翠藍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其四)
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做后塵。(其五)
未及前賢更勿疑,遞相祖述復先誰。別裁偽體親風雅,轉(zhuǎn)益多師是汝師。(其六)
對于《戲為六絕句》的創(chuàng)作,清人浦起龍指出“后生輕薄,附遠而謾近。蓋遠者論定既久,不敢置喙。至于近人,則哆口詆呵,以高自誇詡剽竊古人影響,博其談資。究其古人所謂師承派別之源流,茫乎未有聞也。少陵痛焉,而作是詩”④。由此可以看出,在這六首詩中,詩人杜甫舉近代詩人庾信、四杰以立案,“附遠而謾近”的輕薄后生毫無忌憚的“嗤點”,使前賢生畏懼之心,杜甫是為庾信、四杰等前輩詩人叫屈,提出了“當時體”的觀點和主張。
庾信、四杰是唐前和唐初的重要詩人,庾信由南入北后的詩文“老愈成格,其筆勢則凌云超俗,其才思則縱橫出奇”⑤,詩風文風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四杰未脫六朝習氣,然“宮體詩在盧駱手中是從宮廷移到幣井,五律到王楊的時代是從臺閣移到江山塞漠……五言八句的真正唐音是從他們開始的”⑥,杜甫以“當時體”論之,“有意無意之間,驪珠已得”⑦,換言之,杜甫駁斥那些輕薄后生,以“當時體”來評價庾信、四杰的地位和價值,再結(jié)合詩作中的“老更成”、“凌云健筆”、“意縱橫”、“鯨魚碧?!薄ⅰ皠e裁偽體”、“親風雅”、“轉(zhuǎn)益多師”等表述,可以看出“當時體”并非執(zhí)于一端,而是涉及思想宗旨、創(chuàng)作傾向、語言詞句、表達規(guī)范、形式技巧等多方面的內(nèi)容,“親風雅”和“老更成”著力于思想追求,“別裁偽體”和“轉(zhuǎn)益多師”著力于創(chuàng)作傾向,而“老更成”和“凌云健筆”則是詩歌藝術(shù)風格上的體現(xiàn),庾信和四杰的時代、思想不同于杜甫,創(chuàng)作的體例和規(guī)范也不同于杜甫,杜甫認為他們的作品將這多方面綜合到了一起,他們的作品才形成了時代性和歷史性,也才能“江河萬古流”。杜甫能夠以“當時體”概論他們的作品,體現(xiàn)了杜甫審視文學的歷史眼光和發(fā)展理念,因此,“當時體”作為一個詩學概念,我們可以看出從詩論的角度以及對前人的態(tài)度,杜甫同樣站在了唐詩發(fā)展的時代高度和歷史高峰。
二
“當時體”是杜甫的藝術(shù)追求,“沉郁頓挫”是杜甫詩風的概括,不論從唐詩發(fā)展還是杜甫自身的詩歌創(chuàng)作來看,“沉郁頓挫”詩風的形成是杜甫“當時體”創(chuàng)作追求的體現(xiàn)。
“沉郁頓挫”出自杜甫《進〈雕賦〉表》一文:“臣之述作,雖不足以鼓吹六經(jīng),先鳴諸子,至于沉郁頓挫,隨時敏捷,而揚雄、枚皋之流,庶可及也”。在此文中,杜甫將自己的作品與楊雄之作都看作是“沉郁頓挫”之文。至此,后世學者多以“沉郁頓挫”來概括杜甫詩歌的基本風格,但對于杜詩“沉郁頓挫”風格的形成卻說法不一。
在這當前各大高校最通行的三個版本的文學史教材中,對于“沉郁頓挫”都是強調(diào)“特征性”、“最主要”,而且將“沉郁”和“頓挫”分而言之,基本可以概括為“沉郁是思想博大精深,內(nèi)容厚重豐滿,感情深沉郁勃;頓挫是詩句意思的頻頻逆轉(zhuǎn)以及形成的回旋、激蕩的文勢”⑧。如游國恩等先生認為“杜詩的風格,多種多樣。但最具有特征性、為杜甫所自道且為歷來所公認的風格,是沉郁頓挫。時代環(huán)境的急劇變化,個人生活的窮愁困苦,思想感情的博大深厚,以及表現(xiàn)手法的沉著蘊藉,是形成這種風格的主要因素”⑨。章培恒、駱玉明兩位先生認為“杜甫詩歌的風格多種多樣,最具有特征性的,也是杜甫自己提出并為歷來評論家所公認的,是‘沉郁頓挫’。所謂‘沉郁’,主要表現(xiàn)為意境開闊壯大,感情深沉蒼涼,所謂‘“頓挫’,主要表現(xiàn)為語言和韻律曲折有力,而不是平滑流利或任情奔放”⑩。而袁行霈先生認為“杜詩的主要風格是沉郁頓挫,沉郁頓挫風格的感情基調(diào)是悲慨?!劣簟歉星榈谋畨汛笊詈?;‘頓挫’,是感情表達的波浪起伏、反復低回”?。值得注意的是,杜甫本人并沒有解釋“沉郁頓挫”的含義。后世學者在論及“沉郁頓挫”時,大多著眼于“沉郁頓挫”的內(nèi)涵、特征,很少涉及《雕賦》本身,更沒有涉及杜甫對詩歌功能的認識,也就是杜甫的詩論思想。應該看到杜甫認為《雕賦》具有沉郁頓挫的風格,并以此進獻給皇帝,再參照劉歆在《與揚雄書從取方言》中所說的“非子云澹雅之才,沉郁之思,不能經(jīng)年銳積,以成此書”,大致也可以推斷出“沉郁頓挫”絕非僅指“沉郁”或“頓挫”某一方面,而是更加側(cè)重于二者的結(jié)合所形成的一種詩歌風貌。我們把“當時體”與“沉郁頓挫”結(jié)合起來來看,盡管《進〈雕賦〉表》和《戲為六絕句》兩篇作品的創(chuàng)作時間相差了10年,但它們的內(nèi)涵、義理卻是一致的,“當時體”的藝術(shù)追求下所形成的詩風正是“沉郁頓挫”,“沉郁頓挫”的形成條件恰恰是“當時體”在思想傾向、創(chuàng)作技巧、藝術(shù)形式三方面的要求,二者相互闡釋又相互補充,兼綜互系,在杜甫的詩歌體系中,共同構(gòu)成了完整的詩歌理論。
三
“沉郁頓挫”詩風的形成是杜甫“當時體”創(chuàng)作追求的體現(xiàn),前提是杜甫思想的深邃和老成。提出“沉郁頓挫”的《進<雕賦>表》創(chuàng)作于天寶九載(750年),提出“當時體”的《戲為六絕句》創(chuàng)作于上元二年(761年),相差10年,這10年是大唐王朝巨變的10年,也是杜甫嘗盡人生艱辛并思想深入轉(zhuǎn)化的十年。天寶年間杜甫困居長安,天寶十四載十一月往奉先,至德元載自鄜州奔行在、陷賊中而羈押長安,至德二載脫賊謁上鳳翔,乾元元年六月出為華州司功,乾元二年七月辭官往秦州、十月奔同谷、十二月遠赴成都,上元元年卜居浣花溪畔,終于暫時棲居于草堂。這10年之中,杜甫既感受到了“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的困居長安的屈辱,也經(jīng)歷了“荒歲兒女瘦,暮途涕泗零”(《橋陵詩三十韻因呈縣內(nèi)諸官》),“入門聞嚎啕,幼子饑已卒”(《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的人生大難,也飽受了“寓居成州同谷縣,自負薪采梠,兒女餓殍者數(shù)人”?生活困頓之苦,更是備嘗了乾元年間“一歲四行役”、“三年饑走荒山道”(《發(fā)同谷縣》)的流離的艱辛。這10之間,《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羌村》、《哀江頭》、《北征》、“三吏三別”、《寓同谷縣作歌七首》、《秦中雜詩二十首》寫出了安史亂后政治的多難和民生的多艱,也寫出了詩人在戰(zhàn)亂中顛沛流離的悲痛。10年之間,盡管杜甫“葵藿傾太陽,物性固莫奪”、“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的忠君、愛國、憂民的思想始終如一,但乾元二年的華州辭官則意味著杜甫的思想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在“五載客蜀郡,一年居梓州”(《去蜀》)的草堂生活中,詩人杜甫面對“晝引老妻乘畫艇,晴看稚子浴清江”(《進艇》)的樸實寧靜的江村生活,也流露出了以前少有的“淺把涓涓酒,深憑送此生”(《水檻遣心二首》)的閑適之感,這一類詩作也就成為杜甫“風云變幻憂患重重的詩史里,有如暴風雨中暫時的晴霽,重巒疊嶂中的一縷清溪”?,風格、題材迥異于其他時期,但這絕不是草堂時期杜甫的主要思想。杜甫雖然欣賞和自足于暫時的生活狀態(tài),對理想的堅守和對政治的關(guān)注仍是杜甫思想的主調(diào),杜甫欣賞卻不能完全融入到當下所處的生活之中,這就是造成杜甫痛苦的淵藪?!敖翊嚎从诌^,何日是歸年”(《絕句兩首》),這才是杜甫心中揮之不去的真正隱痛。
也正因此,杜甫由“入門聞號咷,幼子餓已卒”聯(lián)想到“默思失業(yè)徒,因念遠戍卒”(《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由“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里裂”聯(lián)想到“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草堂時期的杜甫有過矛盾和困惑,這種思想上的變化與那個動亂的時代相結(jié)合,才更加彰顯出杜甫對國家對人民的赤子之心,才更加令人感覺真實可信,沉郁蒼涼、閑適自得、悲憤傷感交雜在一起,少了早期的鋒芒畢露,更多以理智和深沉,才形成了沉郁頓挫的情感內(nèi)涵。此期的杜甫“當兵戈騷擾流離之際,道路顛頓凍餓之余,其忠君一念,炯然不忘,故其發(fā)而為詩也,多傷時悼亂痛切??嘀~”?,同時,“杜甫開創(chuàng)了詩歌寫意的風氣,不僅在感事述懷中頻繁穿插對時政的意見,還寫了一定數(shù)量以陳述意見為主的詩作”?。
《進〈雕賦〉表》杜甫提出了“沉郁頓挫”,還僅僅是對自己作品風格的大致勾勒,至于如何形成“沉郁頓挫”杜甫并沒有詳細的解說。而這10年之間時代的巨變以及詩人生活思想的變遷,促使詩人杜甫在創(chuàng)作中踐行這種詩風,當然這種踐行并不是詩人有意為之,而是時代巨變之中詩人自身的一種調(diào)整,一種自覺,而且踐行這種詩風的過程充滿了艱難和痛苦。創(chuàng)作《進〈雕賦〉表》10之后,杜甫又在《戲為六絕句》中提出了“當時體”,這是杜甫對10年之間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的思考,是對自己10之間用獨具時代特色的詩歌形式反映的時代、生活、精神的詩歌風格的理論升華,是杜甫自己對逐漸形成的“沉郁頓挫”詩風的理論闡釋。
四
“沉郁頓挫”詩風的形成是杜甫“當時體”創(chuàng)作追求的體現(xiàn),基礎(chǔ)是杜甫創(chuàng)作實踐的努力和積淀。杜甫提出了“沉郁頓挫”,卻沒有解釋“沉郁頓挫”的內(nèi)涵和特征,而其形成又經(jīng)過了長期的積累、醞釀、融合、提煉的過程?!爱敃r體”作為杜甫的詩歌美學主張,在“親風雅”的思想傾向、“別裁偽體”、“轉(zhuǎn)益多師”的創(chuàng)作技巧、“凌云健筆”、“老更成”的形式規(guī)范三方面的要求,恰恰是“沉郁頓挫”詩風形成的必然要素,因此“當時體”和“沉郁頓挫”在創(chuàng)作實踐上是一致的。
“風雅”是傳統(tǒng)的儒家詩學主張,懷有“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崇高理想的杜甫,“詩是吾家事,人傳世上情”(《宗武生日》)和“緣情慰飄蕩”(《偶題》)的精神,使杜甫“數(shù)嘗寇亂,挺節(jié)無所污,為歌詩,傷時撓弱,情不忘君”?,杜甫“凡出處、動息勞佚、悲歡憂樂、忠憤感激、好賢惡惡,一見于詩”?,詩作中呈現(xiàn)出“上感九廟焚,下憂萬民瘡”(《壯游》)、“百年從萬事,故國耿難忘”(《遣悶》)忠君愛國、憂民傷時的情懷,“親風雅”是杜甫一生詩歌創(chuàng)作的情感依托。
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杜甫把“親風雅”這種精神和情懷與“比興”的手法結(jié)合起來。就《雕賦》本身而言,杜甫以雕自喻,希求引薦,卻“有悲壯之音,無乞憐之態(tài)”?,作品對小人尸位祿餐而君子困厄遠遁的現(xiàn)象進行批判,就像仇兆鰲所說的“雕鶚飛而烏梟匿形,猶正人用而僉壬屏跡。陳力竊位,明刺當時素餐尸位之流”?,作品以比興的手法寄以諷喻,情感意蘊深沉而又曲折委婉。再如杜甫讀到元結(jié)《舂陵行》、《賊退示官吏》兩首詩時寫了《同元使君舂陵行》并序:“覽道州元使君結(jié)《舂陵行》兼《賊退士官吏作》二首,志之曰:當天子分憂之地,效漢官良吏之目。今盜賊未息,知民疾苦,得結(jié)輩十數(shù)公,落落然參錯天下為邦伯,萬物吐氣,天下小安可待矣。不意復見比興體制,微婉頓挫之詞……”?,在這段小序中,杜甫用“比興體制,微婉頓挫之詞”來高度評價元結(jié)“道州憂黎庶”的情懷以及對“盜賊未息,知民疾苦”的社會現(xiàn)實的反映。再如草堂時期的創(chuàng)作的《惡樹》、《病柏》、《病橘》、《枯棕》、《枯楠》一組詠物五律,比興中表達作者對時事的關(guān)注。而《江頭五詠》等五律組詩借比興手法表達杜甫“時而自防,時而自惜,時而自悔,時而自寬,時而自警”?的情懷。由此我們可以看出,杜甫在作品中不僅對時事的關(guān)注多借助比興手法,更重要的是強調(diào)作品要能夠發(fā)揚美刺比興的精神,使詩歌直面現(xiàn)實,對統(tǒng)治者和社會中的不合理現(xiàn)象有所批判又含蓄婉轉(zhuǎn),不失溫柔敦厚?!氨扰d體制”和“微婉頓挫之詞”的結(jié)合,從詩歌功用角度來看,這是一代詩人面對巨變的時代,對于朝廷、對社會、對民生強烈期盼而希望詩歌發(fā)揮價值的要求;從杜甫自身創(chuàng)作實踐來看,二者結(jié)合就是“親風雅”的必然要求,更是杜甫沉郁頓挫詩風形成的基礎(chǔ)。
同時,杜甫在創(chuàng)作形式和技巧規(guī)范方面也與“親風雅”的創(chuàng)作思想傾向相適應。在創(chuàng)作形式上首先要“別裁偽體”,還要“轉(zhuǎn)益多師”,最后形成“老更成”“凌云健筆”的風貌。杜甫在《戲為六絕句》中對四杰、庾信以及屈宋的態(tài)度,也就是杜甫對待六朝以及前人詩歌的態(tài)度。對于六朝詩歌,初唐存在著不同的態(tài)度。沈宋、上官儀等人繼承了六朝詩歌音韻和諧、辭藻華美、對偶工整的特點,而陳子昂、李白等人則從恢復風雅的角度對六朝持以批評態(tài)度,并力倡復古。杜甫采取了區(qū)別對待的態(tài)度,對于齊梁偏執(zhí)形式、背離風騷傳統(tǒng)的傾向予以批評,也就是“恐與齊梁作后塵”。杜甫既認識到了前代詩歌的不足,對前代詩歌的特點和成就,也給予了較為客觀的評價和充分的肯定,主張“轉(zhuǎn)益多師”,兼收并蓄。如對庾信,早年杜甫認為“清新庾開府”(《春日憶李白》),在此期間則提出“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筆意縱橫”(《論詩戲為六絕句》其一),夔州期間更是認為“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guān)”(《詠懷古跡》之一)?!扳仔盼恼吕细桑柙平」P意縱橫”這兩句詩,從詩句內(nèi)涵上講,“凌云健筆意縱橫”是對前一句“老更成”的詳細闡述,形象而具體。而這些也恰恰符合杜甫安史亂后詩作中的情思沉郁、筆力蒼健的風格。庾信由南入北之后,將追求聲律、句法、用典等南朝詩歌創(chuàng)作技法與個人身世離亂之感相結(jié)合,“子山身墜殊方,恨恨如忘,忽忽自失。生平歌詠,要皆激楚之音,悲涼之調(diào)?!瓍R彼多方,河漢汪洋,云霞蒸蕩,大氣所舉,浮動毫端?!?。庾信后期詩歌所形成的這種“老成”境界,其實也正是杜甫安史亂后詩歌創(chuàng)作中所努力追求的。正是這種自覺的藝術(shù)追求,使杜甫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不自覺地學習并借鑒了庾信入北后的詩歌境界,這也正是杜甫沉郁頓挫詩風形成的重要原因。
再如對屈、宋。杜甫與屈、宋“蕭條異代不同時”,一部杜詩,其中直接提及屈、宋的有18首之多,杜甫對于屈、宋的評價,不僅僅是其藝術(shù)風格的贊同,還有就是情感上的共鳴?!斑t遲戀屈宋,渺渺臥荊衡”(《送覃二判官》),“曾聞宋玉宅,每欲到荊州”(《送李功曹之荊州充鄭侍御判官重贈》),“悲秋宋玉宅,失路武陵源”(《奉漢中王手札》),杜甫對于屈、宋遭遇的悲憫和同情,也是對自己際遇的自悼。杜甫推尊屈、宋,是站在藝術(shù)自覺的立場上,不僅肯定其藝術(shù)表現(xiàn),提出要“竊攀屈宋”,而且認為“亦吾師”,將自己人生的不平、追求、情懷借對屈宋的肯定而表達出來,就像仇兆鰲指出的“揚宋玉者,亦所以自揚也”?,“懷庾信、宋玉,以斯文為己任也”?。正是對屈、宋在藝術(shù)表現(xiàn)和思想情懷上的融合,使杜甫的詩作體現(xiàn)出了“當時體”的時代特色。草堂時期,蜀中清秀的山水與野郭江村的情趣,使杜甫對于齊梁詩歌的“清新”特質(zhì)有了更深的認識,并加以借鑒,展現(xiàn)了“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自來自去堂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吊鉤。但有故人供祿米,微軀此外更何求”(《江村》)的暫享安逸時閑適自得的情趣,但“愁極本憑詩遣興,詩成吟詠轉(zhuǎn)凄涼”(《至后》)的現(xiàn)實,是詩人杜甫更多的表現(xiàn)“望鄉(xiāng)應未已,四海尚風塵”(《奉贈李都督表丈早春作》)、“戀闋丹心破,沾衣皓首啼”(《散愁二首》)、“草木變衰行劍外,兵戈阻絕老江邊”(《恨別》)、“兵戈與人事,回首一悲哀”(《遣愁》)、“故國猶兵馬,他鄉(xiāng)亦鼓鼙”(《出郭》)的憂慮、憤懣和悲涼。在這波瀾起伏、開合頓挫的境界中呈現(xiàn)出的那位“江邊老人”(《釋悶》)、“天邊老人”(《天邊行》),與屈原、宋玉、庾信等懷有一樣的孤寂和凄涼,這樣的詩作,就像郭紹虞先生所說的“杜老詩風,能兼清新、老成二者”?,所形成的自然也是“沉郁頓挫”的詩風。
要之,“沉郁頓挫”是對杜甫詩歌風貌的概括,是杜甫深厚的思想內(nèi)蘊和老成的創(chuàng)作手法的結(jié)合體,意味著杜甫詩歌創(chuàng)作形成了自我的風格和特色。“當時體”則是杜甫詩歌美學主張的核心,是杜甫詩歌藝術(shù)取向的凝練,所要求的“親風雅”、“轉(zhuǎn)益多師”、“凌云健筆”的三個方面在創(chuàng)作實踐上與“沉郁頓挫”的詩風恰好一致。因此,“沉郁頓挫”詩風的形成是杜甫“當時體”創(chuàng)作追求的體現(xiàn),二者相得益彰,共同完善了杜甫的詩歌理論,也共同作用于杜甫的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