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上的“母女情”

1984年盛夏的一天，一輛半舊的212吉普車載著一男一女兩個客人和時任左權(quán)縣物價局局長、張九一的奶哥巨正明（石港村人），來到石港村爐上巨喜世家中。這時正值改革開放之初，左權(quán)經(jīng)濟發(fā)展滯后，交通不便，能夠坐上吉普車的也算得上是有身份之人。況且從來客衣著、氣質(zhì)來看，像是從外面來的領(lǐng)導(dǎo)干部。所以，當(dāng)吉普車離開村子之后，村里人便紛紛猜測起來。

這兩位客人到底是誰呢？原來是張樹藩和愛人李瑞英。抗戰(zhàn)期間，張樹藩任中共左權(quán)縣委組織部部長，李瑞英任縣婦聯(lián)主席。1984年，原任北京市東城區(qū)委書記的張樹藩和愛人李瑞英應(yīng)邀回到山西左權(quán)參加中共左權(quán)縣委召開的黨史資料征集座談會。參加這次座談會的共有300多位戰(zhàn)爭年代曾在左權(quán)工作戰(zhàn)斗過的部隊和地方縣團級以上的老同志。

石港村位于左權(quán)縣城正北方向12公里處。1945年八路軍總部曾在該村建有炮彈廠，主要生產(chǎn)手榴彈和地雷等軍火產(chǎn)品，也承攬槍支維修，為支援全國解放做出了積極貢獻。石港村靠后往坡上走叫爐上，巨家就住在這一帶，張樹藩夫婦的大女兒張九一的奶娘就住在這里。

1946年9月，內(nèi)戰(zhàn)全面爆發(fā)，張樹藩夫婦的女兒恰在此時出生了，因為生在9月1日，所以起名叫九一。在那個烽火年代，身為縣委組織部部長和縣婦聯(lián)主席的張樹潘夫婦哪有精力撫養(yǎng)自己的孩子，就托政府后勤管理員孫斌幫忙給找一個奶娘。孫斌幾經(jīng)打聽，終于物色到一個可靠的人。此人就是石港村巨喜世的妻子崔先弟。崔先弟為人正直，善良潑辣，人稱“男子漢”。當(dāng)時她所生的第三胎剛剛夭折，做九一的奶娘正合適。

孫斌果然沒有看錯人。崔先弟將張九一抱回來后，立馬就給長子巨正明斷了奶，以保證有足夠的乳汁哺養(yǎng)奶娃張九一，隨后又叫長女巨引蘭輟學(xué)回家，專門照看張九一。巨家人多，大大小小相處和睦。張九一被崔先弟的妯娌姐妹們視為掌上明珠，每日都被抱來抱去，活像一個“小公主”。

張樹藩夫婦從縣城里捎來的小麻糊餅、蜂蜜之類的食品，崔先弟總是細心地放在家里的豎柜里鎖好，生怕家里的孩子們偷吃。自家地里種的鮮葫蘆、鮮南瓜，也總是第一個做給九一吃。先弟手巧，扯上布料一針一線給九一做新衣褲，還有蓮花帽、花布鞋等，把奶娃打理得干干凈凈，利利落落。在奶娘一家的精心照料下，九一長得白白凈凈、壯壯實實。

九一聰明伶俐，順口溜、兒歌只要教上兩三遍，她就可以模仿著背下來。奶爹文化程度不高，但很有口才，說話風(fēng)趣，經(jīng)常編些順口溜，如“向陽起身就爬山，打到祁縣南北關(guān)，火車路，先打斷，再把鐵條快掀翻?！薄跋却蛏綎|濟南府，煙臺解放莫消停?！本乓宦犇痰?，也跟著念，有時晚上脫了衣服，光著身子站在土炕的枕頭上嘟嘟囔囔地念，姊妹們一邊撩逗她，一邊捧腹大笑，好不熱鬧。2004年，九一陪母親回左權(quán)，兩親家攀談起來時，先弟問瑞英：“九一還給您們念順口溜不啦？”逗得在場的人一陣歡笑。

九一剛學(xué)會走路時，姊妹們常拉著她到村手榴彈廠周圍撿小木片玩蓋房子，或者到村邊撥上蒿子，撿上小碗片玩做飯和過家家之類的游戲，有時也到菜地里撲蝴蝶、捉螞蚱。一次九一與先弟的侄女瑞芳因爭一塊兒小木片，在瑞芳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瑞芳疼得直哭。奶娘看了急在心上，嚇唬九一說：“俺孩可不敢咬人，咬得人家流了紅血血可怎辦？”九一也真記下了，以后再也沒有發(fā)生過這些事。

奶姐每天早起就給九一洗臉、梳頭，總是把九一的頭發(fā)用紅頭繩扎成牛角辮再插上小野花，看起來十分可愛，而九一對奶娘也格外親近，每晚睡覺時，總得把小腿擱在奶娘身上才睡得香，睡得甜。有一次她回縣城跟父母小住，晚上睡覺時因為沒有奶娘在身邊，整夜都睡不安穩(wěn)。

每逢遇上九一感冒、發(fā)燒，奶娘總是按農(nóng)村的迷信習(xí)慣到了夜深人靜時，由姐姐領(lǐng)路，奶娘將孩子包的嚴(yán)嚴(yán)實實，再由奶爹取上一塊紅布，找到孩子白天玩耍的地方，左轉(zhuǎn)三圈右轉(zhuǎn)三圈，口里念叨著：“奶孩不要怕，跟著奶爹奶娘回咱家?！币贿呎f著一邊回家，把紅布蓋在小孩身上，再蓋上被子，往往通過這么一折騰，孩子出點汗也就好了。

有一天傍晚九一突然發(fā)起高燒，用什么土辦法也不管用。那時村里沒有醫(yī)生，也沒有藥鋪，這下可把奶娘一家給急壞了，心里七上八下，誰也想不出辦法。奶娘抱著九一急得直哭。萬般無奈，還是奶爹拿了主意，找了條長棍，連夜深一腳淺一腳步行趕到縣城找九一的父母。正巧九一父母都下鄉(xiāng)了，不在城里，機關(guān)的同志看到奶爹滿頭大汗，說話戰(zhàn)戰(zhàn)兢兢，便知有急事發(fā)生，問清來意后，他們一邊迅速派人騎上騾子到粟城接瑞英，一邊找醫(yī)生到村里給九一看病?；氐绞鄞逡呀?jīng)半夜了，九一仍高燒不退，迷迷糊糊不省人事，嘴里還不停地胡亂念叨著。醫(yī)生給打了針喂了藥，才使她脫離危險。

看著九一一天天長大，奶娘一家喜在心頭。在他們看來，九一就是自己家的親生孩子。奶娘甚至想著讓九一一直住在她家，可就在這時，有消息傳來，解放軍要南下，先弟的心咯噔一下：部隊一南下，九一肯定要跟著父母走，這就意味著自己撫養(yǎng)了兩年多的孩子馬上就要離開了！果然沒過多久，張樹藩來接九一。先弟心里倍受煎熬，不讓孩子走吧，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事，畢竟人家是親爹娘；讓孩子走吧，兩年的朝夕相處，孩子已如同己出，讓孩子走就等于剜她的心。

走的事最終還是定了，為了讓孩子有個適應(yīng)的過程，大家決定先把九一接回縣城，由奶娘陪著住幾天。臨別時怕九一哭鬧，先弟示意瑞英遞給孩子一支鋼筆，九一覺得好奇，只顧咬在嘴里玩。趁孩子不注意，先弟掩淚走出門外。走到院子里，她還是放不下心，走走停停，老想著孩子會不會哭？晚上睡覺會不會找她？走一路，哭一路，等走回石港村早已哭成了一個淚人兒。

張樹藩全家啟程南下那天，瑞英特地通知先弟一家來見孩子。先弟和侄媳風(fēng)仙步行25里到了縣城，瑞英早已等候在門口。因為怕孩子哭鬧，又怕大人們心里難受，先弟和侄媳倆人繞到窗外看了九一幾眼，最后依依不舍地離開了。

送走了奶娃，先弟很長時間心情低落，心里空落落的，就像少了什么似的。四鄰五舍見先弟整日不高興，都來勸解：“本來就是撫養(yǎng)人家的孩兒，終究是要送走的。再說，等孩子再大一些走，你更舍不得！”在隨后的日子里，先弟只要看見和九一一般大的孩子從自家門口走過時，總會忍不住跑去抱抱，然后一個人回家悶著頭哭一陣，不住地念叨：“俺兒現(xiàn)在也不知道到哪了？”

現(xiàn)如今，一晃60多年過去了，當(dāng)事人都已年過古稀，60年來由孩子牽連著的親情絲毫沒有消減。最初，張樹藩、巨喜世兩家通過書信和寄照片的方式聯(lián)系，先弟接到奶娃一家的來信，猶如九一跟自己說話一樣，念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疊起來放好，隔幾天又會翻出來念著聽，全家人都會跟著掉眼淚。每次接到九一的照片，一大家人總是搶著看了又看，包起來放好，過幾天又翻出來看，那種感情無法言表。直到現(xiàn)在，奶娘家還保存著九一童年的照片和全家照。

早在分別36年后的1984年，好不容易盼著奶親家回來了，原本指望著能與闊別多年的奶閨女見上一面，但讓先弟又一次失望了，這次奶閨女偏偏沒能回來。不過好歹見到了奶親家，了解了一些九一的情況。張樹潘夫婦答應(yīng)下次一定把九一帶來，讓她們母女好好聊聊。

1998年秋天，九一一家專程回來探望先弟。消息傳來，巨喜世一家早早就在縣城等候，等呀，等呀，大車小車不知過了多少輛，就是不見北京來的車！正在心焦之時，上午11時一輛北京牌照的乳白色面包車停在了他們面前。兩親家一見面，瑞英對先弟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回可把你寶貝閨女給你帶回來了?！鞭D(zhuǎn)身指著九一說：“快過來讓你奶娘看個夠吧！”母女相見，淚如泉涌，長時間說不出一句話來。這淚水里蘊藏的不僅是奶娘和奶閨女之間的親情，也不單是奶親家雙方的家情，而更多的是蘊藏著解放戰(zhàn)爭年代結(jié)下的地方和部隊、領(lǐng)導(dǎo)和群眾之間永遠不可磨滅的人間真情。

編后：

溫情的故事雖然無法帶給人強烈震撼，但其貼近生活、溫暖人心，奶娘和奶娃之間不是親生卻勝似親生的生活細節(jié)，更體現(xiàn)了軍民之間發(fā)自肺腑、如同血肉般的情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