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母親找白發(fā)

沈熹微

早知道母親生了白發(fā)，真正扒開一看，還是吃驚。它們在燙過的栗色卷發(fā)里密密匍匐著，不是一層，也不是一些，而是很多很多。

母親歪著脖子問，你爸說我白頭發(fā)多，我不信，你看看呢？

我：……確實有點多。

實話殘忍。

哦。母親如此反應(yīng)，沒說其他，坐直身子呆呆地看電視。我說，很正?？?，你們這個年紀，你算長得遲。母親沒有說話。于是我知，這安慰也十分殘忍。

年輕人的時間一厘米一厘米地過去，一旦跨過某個臨界點，便如同影像快進般急速飛奔。近半年來母親老得特別快，先是體力大不如前，拎菜上樓亦會氣喘地休息半晌。進而記憶力大幅衰退。有天她看見我穿一條裙子，說，好好看，新買的嗎？我說去年你給我買的啊。她茫然，一定要我具體指出是怎樣的情形哪家店里買的，她才能拼湊出很隱約的影子。哦。她遲遲疑疑地說，有點印象。

昨日熱傷風(fēng)發(fā)燒在家躺著，拜托母親出門時帶點藥回來，傍晚門響，只見她兩手空空進來了，我問起，她才張皇攤手道，啊，忘了。眼睛空洞無辜地圓瞪著，繼而狠狠地責(zé)怪自己粗心，那副歉疚無措的模樣，令人鼻酸。我趕緊說沒關(guān)系哦，已經(jīng)好些了，明天買也行。

對于母親變老這一事實，我十分慌張，全然沒有做好這樣的準(zhǔn)備，下意識地以為她不會老，始終年輕漂亮步履輕快，始終身強體健雷厲風(fēng)行。去年我在附近超市買東西需要退換被腦袋不靈光的服務(wù)生拒絕，母親出馬兩分鐘搞定HOLD住全場，在她的庇護下，我心安理得地羸弱著，回避了生活里絕大部分需要擔(dān)當(dāng)?shù)膶嶋H內(nèi)容。

母親老了，我怎么辦呢。這樣的念頭接踵而來，雖知生活會順?biāo)熳匀灰蝗找蝗胀聺L動，但心中真是懼怕，再想到若是他們生病，我連一點照顧的能力都沒有，還沒臨陣，先已怯場，只好在驚慌中瑣瑣碎碎地做起了未雨綢繆的工作。

清晨準(zhǔn)備早餐的同時，為母親拿好一日分量的維生素，為父親舀出一勺活血化瘀的三七粉。母親近日嗓子干痛，掰碎了羅漢果和甘草泡上，父親工作忙易上火，金銀花杭白菊輪番伺候。不厭其煩地嘮叨父親抽煙太多，他們都受不了了，說我像個 嗦的老太太。我不管那么多，上前塞一把潤喉糖到父親放煙盒的衣兜，哪怕少抽一根也是好事。

過幾天是他們?nèi)苣杲Y(jié)婚紀念，從未慶祝過紀念日的母親，心心念念地惦記著這個日子。我知父親一向大而化之，連忙私下動員，千萬不要掃了母親的興才好。我們倆悄悄備好禮物——電影里常有的情節(jié)，我素來嗤之以鼻。將父親寫好的卡片鄭重其事地放進盒子，用金色緞帶親手系上一朵蝴蝶結(jié)，我的心情有如儀式般緊張神圣，想來母親會喜歡吧，不管她曾經(jīng)是多不屑于形式的女人，當(dāng)年華遠去精力流逝，生命成為一間被搬空家具的老房子，她一定也渴望被呵護，渴望溫暖，渴望一些世俗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