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凌
奧地利詩人里爾克關于詩歌說過這樣一段話:“詩并不像一般人所說的是情感(情感人們早就很夠了)詩是經(jīng)驗。為了一首詩我們必須觀看許多城市,觀看人和物,我們必須認識動物,我們必須去感覺鳥怎樣飛翔,知道小小的花朵在早晨開放時的姿態(tài)?!?/p>
詩的確是經(jīng)驗,是人類關于世界的視覺、聽覺、情感與思考的經(jīng)驗的濃縮。好的詩歌呈現(xiàn)的往往是個人經(jīng)驗中最獨特的部分,但又在它所達到的深度上,與人類共通的經(jīng)驗與情感實現(xiàn)了共鳴。
詩歌何以能實現(xiàn)這般神奇的效果?除了比喻,象征,賦予詞語超出了日常使用界限之外的光澤之外,還有詩歌對于色彩的駕馭。
在色彩這個關鍵詞下,中國傳統(tǒng)詩人展現(xiàn)了他們高超的技藝。眼下正是春末夏初時節(jié),花紅草綠,鶯飛蝶舞,單單是四時中的這一景,就在詩人們筆下,與諸多感慨情思融合為一處,化作了千姿百態(tài)的繽紛畫卷。
晚唐詩人杜牧、李商隱有“小李杜”之稱。他們在詩歌色彩上的經(jīng)營,與恢宏昂揚的盛唐氣象并不同,卻自有一番風味。杜牧在《江南春》這首詩中,實現(xiàn)了“紅”與“綠”的撞色,大膽而醒目。干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紅和綠本是飽和度極高的純色,作者在這里不加任何的修飾限定語,直接讓它們碰撞到一起,視覺效果極有沖擊力,如同繪畫中把兩塊不加稀釋與調(diào)和的純色硬拼到一起一般。
仿佛是覺得這里太生硬了些,作者第二句馬上用“水村”、“山郭”、“風”這樣柔和、淡雅的畫面,使得色彩氤氳開來。第三句則是硬朗的細鋼筆素描,使用純色的排線勾勒出建筑物群的肅穆與樸實,最后過渡到第四句,朦朦朧朧而又冷色調(diào)的一襲“煙雨”,讓之前清晰的鋼筆線條滲開了,這一幅《江南春》的畫卷,和歷史上南朝的寺廟群一樣,收尾在欲言又止、余韻悠長的慨嘆之中。
遠去的歷史、清冷的煙雨,與眼前草長鶯飛、花紅柳綠的生機兩相對照,本是清新之景的水村山郭,似也參與到了歷史更迭的無盡對話中來。色彩的情緒與性格,與詩的對象與主題、作者的所見與所感,水乳交融地融為一體。
杜牧的《清明》一詩,不管在字詞的組合、畫面的意境,還是聲音的和諧、色彩的清雅上,都堪稱典范之作。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這首詩并沒有如上一首詩那樣出現(xiàn)強烈的色彩對比,用一句時興的話來形容便是,它頗有些“小清新”的味道,令人聯(lián)想到中國畫的水墨淡彩。清清雅雅的雨,遠處一片杏花的顏色也溶化在了薄薄的雨霧里,這雨定然是溫柔細膩,繡花針一般連綿,如煙如霧的雨,卻并沒有上一首詩中“多少樓臺煙雨中”暗含的清冷氣息,大約是因為,這雨水揉開的是杏花,是酒家,而并非那消散在歷史中的昨日繁華吧。
善于在詩中駕馭色彩的名句佳篇可謂數(shù)不勝數(shù)。王維在《送元二使安西》中說“渭城朝雨口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這一句有意思的地方在于,中國傳統(tǒng)七言詩的斷句法是“二二三”,即“渭城/卓月雨佃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這“青青”二字究竟說的是客舍,還是柳色呢?到底是說客舍的屋瓦上長著苔蘚(古詩中有“苔痕上階綠”,這里也可以是“苔痕上瓦綠”),還是說客舍籠罩在青青的柳枝里,遠遠望去也浸潤在一片綠意中了呢?且“青青”二字與后面直接形容柳色的“新”字互為映照,互相說明,這一片春意盎然、新綠勃發(fā)的景象已被描繪得淋漓盡致。
中國詩人有中國風的色彩表達,不同國家、不同地區(qū)的人們,也有他們自己詩中的多彩多姿。日本傳統(tǒng)詩歌俳句,亦是一個不同風姿的色彩各顯其能的大舞臺。著名的俳句大師松尾芭蕉有一首極富哲思意趣的俳句《古池》。寂寞的古池一只蛙驀然躍入池水的聲音。
俳句大約是這世界上最簡短的詩歌形式了。它雖然格式簡短,內(nèi)涵卻并不因此顯得稀薄。因為俳句的字詞極少,翻譯俳句也就變得更為困難。有的譯本中,給“蛙”添加了一個“綠”字,譯作“綠蛙落古井,寂寂聞水聲”或“寂寞古池塘,一只青蛙跳水中”,意思雖然都差不多,但意趣卻大不相同。
在首俳句中,色彩發(fā)揮力量的方式恰恰在于回避對色彩的直接表達。我們可以想象這樣一個幽靜、深遠,因少有人跡而恒久寧靜的古池,它會是什么顏色?什么樣的顏色能夠表達穿越時光的寧靜、幽遠?它還反射陽光嗎?還會顯得波光粼粼嗎?不,它與我們慣常所見的那些水的意象均不相同,它只屬于時光,屬于一片清寂。這只驀然闖入的蛙,相對于池水的寂靜幽遠,它只是彈指一揮間,它打破了池水的平靜與清寂,卻也在這一刻,與亙古寧靜的池塘發(fā)生了聯(lián)系與對話。
它不再是那只綠色的、青色的蛙了,而必定披上了來自古池的光輝,擁有了一種時光沉淀下來的寂定而“寂定”,恰是這首俳句所要表達的中心色彩。一個尋常的綠或青,只會使這個和諧圓融的主旋律顯得駁雜凌亂,整體意韻也就不再圓滿完整。
也許參照松尾芭蕉的另一首俳句《蟬聲》,我們能更好地理解這種無色彩的色彩。閑寂呀!蟬聲滲入巖石。這首詩更短,卻依然在蟬聲的瞬間與巖石的永恒實現(xiàn)了一靜一噪的對比,并用“滲入”一詞,使這絕無對話可能的二者發(fā)生了滲透,原本清晰的界限被模糊了。
這里的色彩背后是更為復雜、深刻的經(jīng)驗,它超越了一般的情感,而達到了哲學的境界。當嬰孩開始探索世界的時候,鮮艷、飽滿的色彩更容易吸引他們的注意力。水彩筆是每個孩子都喜歡的玩具。
當我們對色彩的經(jīng)驗逐漸積累、不斷豐富,則會越來越體會到色彩世界與人類的經(jīng)驗世界之間微妙的聯(lián)系。孩子的單純與那時色彩的明朗純粹,成人世界的復雜與隱忍對應著色彩的曖味與混雜,而當我們看穿這些駁雜世相,沿著智慧之梯繼續(xù)攀爬的時候,無色之色也許恰是一種返璞歸真,對初始狀態(tài)的靠攏與回歸。詩如此,心更如此。愿色彩令我們感到豐富與精彩,而不是繚亂與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