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魂記

廖靜

一

晚清時，青城山區(qū)有個姓杜的大戶，家中有良田百畝、房屋千間，可惜人丁單薄，只有一個獨生兒子杜明寺。杜老爺博學(xué)多才、樂善好施，因手缺一指，被稱為“九指善人”。

這天，新婚不足百日的杜明寺與一群仆人騎馬玩耍，突見山林中出現(xiàn)一只形似狐貍的動物，杜明寺玩心大起，向那只狐貍飛馳而去。他的馬快，一溜煙兒把仆人們甩到了后面。

杜明寺這一去，直到晌后也沒回來，仆人們著急了，在林中四下尋找。老仆杜誠率先發(fā)現(xiàn)了杜明寺的尸體，他連人帶馬摔下了懸崖，當(dāng)場摔死了。

獨苗杜明寺死了，杜家如遭滅頂之災(zāi)，杜夫人哭得肝腸寸斷，幾次要撞墻尋死，年近五旬的杜老爺也悲痛萬分，最可憐的是杜明寺新婚剛3個月的妻子趙青鳶，年輕輕的就守了寡。

杜明寺下葬三天后，突然有人來報，說鎮(zhèn)里有個叫阿占的青年，得急病死了過去，醒過來后竟稱自己就是杜明寺。

有這樣奇特的事？杜老爺領(lǐng)著人去探個究竟，他一看那阿占，不由呆了，這個二十來歲的青年竟真和兒子有幾分相像。阿占一見到杜老爺就撲通跪下：“爹，我總算見到您了，我那天摔下去就暈了過去，怎么醒來就跑到這里了？”

連聲音都非常相像，但杜老爺確定自己從沒見過阿占，他迷惑不解地扶起他，說：“可人家都說你叫阿占，我兒名叫杜明寺，你是不是病糊涂了？”

“爹，我當(dāng)然是明寺，阿占是誰？您看您看，我這有您給的《通史》，您嫌我不愛讀書，我就一直揣著?！卑⒄紡膽牙锾统鲆槐緯鴣?。那本書上有杜老爺閱讀時點的圈批，杜老爺驚呆了，他越看阿占越像兒子明寺。

聽阿占鄰居說：阿占16歲死了父親，母親上一年也去世了，家中沒有別的親人。他平時以做小買賣為生，前日他突得急病，本來郎中診斷是咽了氣的，鄰居們正愁怎么安葬他時，他突然活過來了，活過來后就說自己是杜明寺了。

莫非兒子借尸還魂了？看那阿占形態(tài)、表情、腔調(diào)與兒子非常神似，但杜老爺哪里肯信，他家業(yè)很大，他擔(dān)心有人裝神弄鬼來騙他家的財產(chǎn)。杜老爺不露聲色地與阿占聊天，卻驚愕地發(fā)現(xiàn)，阿占對杜明寺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對小時候的事也說得頭頭是道。

阿占說：“爹，本來我是要死的，可我不甘心啊?？上业氖硭さ媒罟钦蹟?，只好借別人的身體回來了。您肯定不信我，您一心想讓桃春肚里的孩子……”

“住口！別說了?！倍爬蠣敶蠛穑@是他的秘密。原來，杜老爺感嘆膝下人丁單薄，又懼怕有錢有勢的原配夫人，便與開店的小寡婦暗中勾搭。他出來幽會時，曾被兒子撞見過，為此，父子二人幾乎翻臉，好在杜明寺還算懂事，起誓絕不告訴他人。

這是只有明寺知道的事，阿占居然也知道。杜老爺不得不疑惑：世上真有借尸還魂的事。

二

阿占被帶回了杜家，杜夫人在兒媳的攙扶下，早早迎在門口。阿占一下車，就對杜夫人跪倒，哭道：“娘，我回來了?！?/p>

阿占換上杜明寺的衣服，除了身材略顯消瘦外，真的非常神似，連趙青鳶都看得呆了：“你，你到底是人是鬼？你是不是明寺？”

“青鳶，你腰上的杜字，還是我親手文的呢，哪會有假？”這等閨房私事阿占都知道，趙青鳶紅了臉，不再應(yīng)聲了。

阿占借尸還魂變成了杜明寺，可是他真的是杜明寺嗎？杜老爺當(dāng)然不信，他悄悄對夫人說：“世上真有這等蹊蹺事？是不是太過詭異了？小心是盯上我家的財產(chǎn)。”

杜夫人一邊數(shù)著念珠一邊說：“那孩子長得很像明寺，又幾乎知曉明寺所有的事，他不是明寺是誰？定是孩兒舍不得我老來孤苦，回來了，以后世上再沒有阿占，只有明寺我的兒。”

夫人失去兒子打擊太大，情愿相信真有借尸還魂。好在阿占回府后，對父母百般孝順，一改往日蠻橫不聽話的模樣，和妻子青鳶也恩愛有加，不似以前在一起就爭吵不休。

杜老爺雖然表面上對阿占以父子相稱，但私下叮囑下人，不得給阿占分毫支配財產(chǎn)的機會，并派人暗暗盯梢他。阿占倒不介意沒有財產(chǎn)大權(quán)，以前杜明寺也對做生意不感興趣，他每日賞花逛街，游手好閑什么也不干，那本《通史》更是扔到一邊。

一天天氣悶熱，穿著華袍的阿占酷熱難耐，看四下無人，脫去上衣一頭扎進大水缸里，把自己澆了個透濕。他自顧愜意了，卻沒留意杜夫人從墻那邊經(jīng)過，她猛然看到阿占的后背，不由呆住了……

這天晚上，杜老爺打扮成個樵夫，鬼鬼祟祟溜進一家朱門小院，一個30歲左右的少婦卷著一股粉香撲過來。這個少婦正是杜老爺?shù)逆邦^桃春，年輕漂亮、妖冶迷人，她已懷孕五個月，杜老爺對她喜愛得不得了。

恩愛了一會兒，桃春撒嬌說：“你對我雖然好，但這樣不見天日總不是個事啊，你要我等到什么時候？”

杜老爺長嘆一聲，因為懼怕家里的原配、顧忌妻家的勢力，他一直未敢納妾，只有偷偷養(yǎng)女人。按照當(dāng)時習(xí)俗，如果夫人未能生育，則有義務(wù)為丈夫納妾，杜夫人年近五旬已無生育能力且體弱多病，獨生子杜明寺又死去，這時納桃春進府，妻家人也不敢再說什么?？蛇@時偏偏出現(xiàn)個阿占“借尸還魂”，還魂了就當(dāng)杜明寺未死，如果再納妾，杜夫人肯定會大鬧的。

桃春冷笑道：“你當(dāng)世上真有借尸還魂？是別有心機吧？”

杜老爺當(dāng)然半信半疑，但杜家老小都認(rèn)定阿占就是杜明寺，他也一時找不到阿占的破綻，只能由著事情慢慢來了，他說：“再等等看吧?！?/p>

這時，一個彪形大漢闖了進來，他身高八尺，兩只眼睛像銅鈴，活生生一個張飛，他怒瞪雙眼：“杜老爺，我不管你那兒子是真是假，我只有一條，一個月內(nèi)讓我妹妹嫁進杜家，不然，哼哼，我會讓你知道我無影刀的厲害……”

一看這大漢，杜老爺嚇得腿都哆嗦，這位“大舅哥”可不好惹，他在江湖上有一把刷子，手使一把鋒利無比的鋼刀，人稱“無影刀”，且黑道白道通吃。想當(dāng)初，杜老爺招惹桃春只是好色心理，沒想到她背后有這么個厲害的哥哥，現(xiàn)在是讓她進府也得進，不能讓她進也得想辦法進了。

三

阿占入住杜府一個月后，一日，仆人來報：“昨夜少爺非要住進少奶奶屋，我們也攔不住，難道還要他們分房睡嗎？”

原來，心懷鬼胎的杜老爺雖然迫于形勢，應(yīng)承了阿占的“杜明寺”身份，但讓他和兒媳婦分房而居，如今兩人要住到一起，豈不弄假成真？

杜老爺有苦說不出，難道全家人真信了阿占的“杜明寺”身份？迷信的鎮(zhèn)里人和吃齋念佛的杜夫人對阿占的“借尸還魂”深信不疑，杜老爺也沒辦法，他對阿占能如此熟悉杜明寺的一切也非常困惑。

傍晚，一家人正在吃晚飯，突然杜誠跌跌撞撞來報：“不好、不好了，外面、外面少爺……回來了?！?/p>

在屋外，居然出現(xiàn)了一個活生生的“杜明寺”，他雖然披頭散發(fā)像個瘋子，但眼神上揚、嘴角下撇，比阿占更像杜明寺。

“杜明寺”闖進杜家，一把掀翻餐桌，揪起阿占：“哪來的混小子敢冒充本少爺！”

這個“杜明寺”是哪來的？他不是死了嗎？兩個美猴王難辨真假，杜老爺和杜夫人也暈了。這時趙青鳶說道：“我是親眼看著相公下葬的，如果兩位都是借尸還魂，我有一法能辨出誰真誰假?！?/p>

若辨真假，作為妻子的趙青鳶是最有權(quán)威的。趙青鳶抿抿嘴說：“數(shù)月前相公曾在我身上文了個‘杜字，卻不小心少了一筆，請問是哪一筆？你倆各自寫在紙上?！?/p>

兩個“杜明寺”在紙上各寫了一個少一筆的“杜”字：瘋子寫的少了“木”上的那一點，阿占則少了“杜”字最后一筆橫。

趙青鳶道：“求婆母到后廳給我查驗?！?/p>

到了屏風(fēng)后面，掀開趙青鳶的衣服，只見她后背上恐怖地刻了個一寸見方的“杜”字，而最后一筆非常淡，幾乎看不到。

“誰真誰假，婆母一認(rèn)便知?！?/p>

杜夫人陷入了沉思。杜老爺卻說：“既然兩個都是我的兒，就都留下吧?！悲傋訌念^發(fā)后面露出兇悍的眼神，指著阿占說：“你等著，我要你的命?！?/p>

杜夫人剛進臥室，老仆杜誠撲通給她跪了下來……

原來，那日杜明寺出事后，杜誠在懸崖下的樹枝上發(fā)現(xiàn)了奄奄一息的杜明寺，杜誠發(fā)現(xiàn)懸崖上方做了偽裝，并拉了絆馬索，分明是有人蓄意謀殺，敵明我暗，大少爺少不得還會被人算計。于是，杜誠將受傷的杜明寺抬回家，用另一個在附近摔死的死尸替代了他，想裝死來逃避暗殺。

杜明寺這一摔頭部受傷，變得瘋瘋癲癲，時而清醒時而迷糊。杜誠正想把真相告訴杜夫人時，突然冒出個“借尸還魂”的阿占來，把一切都打亂了。

這個阿占到底是誰？他為什么要冒充杜明寺，他怎會清楚地掌握杜明寺的私事？要殺害杜明寺的又是何人？帶著這些疑惑，杜誠按兵不動，直到阿占要與青鳶圓房，杜明寺才忍無可忍地跑了出來。

杜夫人顫抖著手快速轉(zhuǎn)著念珠，不停念叨：“罪過罪過啊，都是我的罪過?！被秀遍g，阿占后背的青記張牙舞爪地向她撲來……

半瘋半癲的杜明寺重新回家后，鬧得杜家雞犬不寧，杜少爺?shù)男宰颖緛肀┰?，如今腦子有了問題，更加不可收拾了，他將院子里砸得如狂風(fēng)過境，揚言要殺了阿占。杜老爺很頭痛，派人去叫郎中。

令杜老爺更頭痛的事在后面，“無影刀”半夜跳進杜家，用刀抵在杜老爺脖子上：“一個月期限已到，你還不讓我妹嫁進來的話，我就殺了你兒子，管他是真是假，全殺了，我能殺他一回，就能殺他第二回，老子可不信他真能借尸還魂。”

杜老爺明白了，原來，謀害兒子的正是“無影刀”，他謀害了杜明寺，就能讓妹妹和外甥堂而皇之入杜家。他不由追悔莫及：“無影刀，你如此作惡，不怕我告官嗎？”

“無影刀”說：“為了妹妹我丟棄性命也在所不惜，你那不學(xué)無術(shù)的兒子，死了也沒什么可惜的，他得知你和桃春的事，幾次三番要除掉他們母子，他不仁我們才不義。你若拋棄我妹妹，她一個人帶著孩子如何過活？枉費她對你一往情深?！?/p>

這一切追根究底，杜老爺才是始作俑者。這一幕，被藏在窗子后面的杜夫人聽了個清清楚楚。

四

月上柳梢頭。趙青鳶的屋內(nèi)，做賊似的溜進一人，正是阿占，一對情人緊緊擁抱在一起。

青鳶說：“真的杜家少爺回來了，你這假的就待不下去了，怎么辦？”

“他的娘害了我母親，他又仗著有錢有勢搶了你，這口氣我怎能咽下來，不如你跟我私奔吧？”

其實，阿占和青鳶早就是情侶，阿占“借尸還魂”，正是青鳶當(dāng)了內(nèi)應(yīng)，想借機兩人得以團圓，關(guān)于“桃春”“通史”等事，都是杜明寺酒后告訴她的。青鳶脫下衣裳，露出那個“杜”字：“你看我身上有這個字，至死也脫不掉姓杜的噩夢?！?/p>

“杜明寺真殘忍，活生生往你身上刻字，他們娘倆一樣沒人性?！卑⒄家а狼旋X地說。

“誰說我們沒人性，你便是紫秋的兒子吧？她還好嗎？”杜夫人走了進來，驚壞了一對野鴛鴦。

當(dāng)杜夫人看到阿占背上的青記，再看他如此熟悉的面孔，她便猜到他就是紫秋的孩子。二十年前，杜夫人發(fā)現(xiàn)貼身丫環(huán)紫秋與丈夫有染，還生下一個背有青記的男嬰，一氣之下命杜老爺殺了他們二人。杜老爺不忍傷害親兒，放了他們一條生路。杜夫人派人追殺，結(jié)果一無所獲。

為了向妻子懺悔，杜老爺剁下了自己左手的小指，杜夫人方才原諒了他。阿占對仇人杜夫人怒目而視：“我母子二人顛沛流離、吃盡苦頭，我母親好歹是你情同姐妹的貼身侍女，是杜老爺犯的錯，為何要將我們母子逼上死路？我這次假借借尸還魂，是要搶回我應(yīng)有的地位，更是要搶回我的愛妻青鳶。”

杜夫人一閉雙眼，滾下兩行熱淚：“罪過罪過……”

過了幾日，趙青鳶突然失足摔進河里溺水而亡，連尸體都未尋得，而阿占也莫名失蹤了，但后來有人說，在附近的村莊看到了他們，兩人儼然一對夫妻。

這事杜夫人明白，是她成全了這對苦命鴛鴦，也算對自己的姐妹紫秋贖罪了吧，凡事有因才會有果。

杜明寺沒了老婆，卻漸漸恢復(fù)了神志，變得明白老實了，此前暴戾的性格有所收斂。

本就惡疾纏身的杜夫人經(jīng)過這一連串的刺激，一病不起，很快病入膏肓，臨終前她對家人說：“世間我有太多牽掛，我死后必將靈魂附于一人身上，繼續(xù)與你們相伴?！彼D(zhuǎn)頭對杜老爺說：“相公，你欠我一條手臂知道么？”

杜老爺老淚縱橫，想當(dāng)初，他曾對妻子起過誓，如果再犯桃花劫，便用一條手臂來贖罪。杜夫人在無限感傷中閉了眼，臨死前她要成全所有人的幸福，包括丈夫、兒子、阿占、青鳶，甚至她的情敵。

杜夫人下葬幾日后，突然滿街都是傳言：杜夫人的陰魂附到了開茶館的桃春身上，她因難產(chǎn)暈厥過去，一醒過來就自稱是杜夫人。

又一樁“借尸還魂”！

又一個月后，杜老爺娶回了自稱杜夫人的桃春，“無影刀”便浪跡江湖去了。新婚夜，桃春呆坐在喜帳里如夢如幻。兩個月前，杜夫人曾找過她，說：你若是想平安一生，逃過我娘家和我兒的反對，唯有“借尸還魂”變成我。

選自《故事林》2014.5上

（趙雷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