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里的門

程耀東

兩扇木門緊扣著，孤獨地守望著高原上吹過的風(fēng)。

紅漆早已脫落。天旱，多風(fēng)，陽光讓它的表面出現(xiàn)裂紋，若隱若現(xiàn)的木紋使院門顯得格外寂寞，破敗和滄桑。這門靜候于院落已經(jīng)有20多年了。那時，它嶄新、朱紅，出進我能聞到松香的味道，散發(fā)著生機，彰顯著殷實?，F(xiàn)在被一把銹跡斑斑的大鎖鎖著，沒有人前來輕扣、轉(zhuǎn)動和光顧，好像被它的主人牢牢地拴著，生怕跑掉。包在木門表面上的鐵皮早已沒有了光亮，就連鐵的質(zhì)感仿佛也遁逃了，只有一溜鐵跡。木門上一圈一圈的紋絡(luò)，清晰可見，呈現(xiàn)著一棵樹的年輪。在黃土高原缺乏綠色的地域上，一棵樹，一棵松樹，能長成用以做門的板材，需要多少年的時光。它是從什么地方運來的，走了多少路途，又是怎樣被鐵器一點一點完善成這樣的面目。這些對于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們以門的形式重新“復(fù)活”，復(fù)活在我家里又是那樣短暫，似乎一閃即逝。

兩扇脈絡(luò)清晰的木門，它見證了繁華與衰落，記載著一個家庭的歷史，一個村莊的變遷，甚至能折射出社會與經(jīng)濟這兩個漫無邊際的學(xué)科概念。然而在我的眼里，此時的它，像一個被遺棄的生命，在哭泣，在訴說，很少有人聆聽。

我撫摸著木門的紋絡(luò)。門渴望我能重新開啟它，給它新的生命。雖然這只是門的想象，我的想象。其實我很想開啟它，聆聽被轉(zhuǎn)動時那熟悉的聲響，但我不能。打開它生命的鑰匙牢牢地掛在我父親的腰間。而此時，我的父親極有可能坐在城市街道的樹蔭下，看那些老人下棋，打牌，也說不定給他的孫子講村莊里那些古舊的事情。我回到這里，只是來看看，看看這陽光下孤獨存在的院門。

春天經(jīng)過了繁華與喧囂，被將要到來的夏天更替。夏天，理應(yīng)是村莊最美的季節(jié)。然而，呈現(xiàn)在我眼前的是一座人煙稀少的村莊。地里沒有莊稼，野草瘋長，偶有星星點點的花，在風(fēng)中單調(diào)地?fù)u曳。樹，因沒有主人的修剪，在無限的空間里拼了命地延伸著枝條，像一個長久沒有理發(fā)的男人，蓬勃但缺乏整齊。麻雀在樹椏間吵個不停。有灰色的鴿子在樹下覓食。好看的蝴蝶在盛開的紫花苜蓿里飛出飛進。沒有了狗的追逐，野兔在草叢間肆無忌憚地奔跑。這些熟悉的事物，沒有因為人的離去而消逝，相反，它們依然傳承著生命的流脈。這些安詳生長的花草，很少受到鐵器的殺伐，很少有牛羊前來咀嚼，收割它們的只有秋天的晚霜和那強勁的風(fēng)。這，對于草，是一種失望，一種羞辱，一種痛苦，使它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有一兩家炊煙在不遠(yuǎn)處升起。炊煙是那樣散漫，那樣孤寂，又不急不躁。

村莊，自從我父親離開這里之后，于我而言，它就變成了一個符號，一個印在大腦里的詞，很少親近，很少觸摸。生活在城市窄窄的巷道里，到處充斥著陌生、陰謀、喧嘩、冷漠。除了這些詞，我不知道還有哪些詞能讓我選擇。居所自然是有的，但被棱角分明的線條界定著，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心靈的壓抑越積越厚，能長出根來，在健康的周圍盤根錯節(jié)。我需要治療壓抑的診所，于是，想起村莊。多么大的一所醫(yī)院：清風(fēng)把脈，鳥語聽診；田野是病床，莊稼是中藥；以柴火煎熬，用泉水沖服，還有抽不去的絲絲病痛嗎？

坐在門口，一個人。想起了《瓦爾登湖》。想起了那個叫亨利·梭羅的美國人。瓦爾登湖畔的小木屋里安放著他簡單而有秩序的生活，那樣自由，寧靜，安詳?！昂铀牧魇牛郀柕呛系亩ゴ簛?，松脂的芳香，鳥雀的啼鳴，帶給我們無限的神往……”。而我，只能隔著門的縫隙，看我生活過的殘磚斷瓦，在磚瓦的間隙里摳出一些胡思亂想。院門，此時，我無法開啟你，只能撫慰你溫暖的紋絡(luò)。

門，見證過任何一個人的成長。不用翻閱《辭源》《辭?！愤@些厚重的書籍，僅憑記憶中讀過的詩詞足以證實。李白有“妾發(fā)處覆額，折花門前劇?！倍鸥τ小爸扉T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贝拮o有“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崩钋逭沼小昂托咦撸虚T回首，卻把青梅嗅。”北伐名將葉挺有“為人進出的門緊鎖著，為狗爬出的洞敞開著?！边@些詩詞佳句有的在回憶，有的在諷刺，有的在尋夢，有的在舒放，有的在言志。更有《詩經(jīng)》里那唱不盡的暖暖院門：“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泌之洋洋，可以樂饑?！倍嗝赖囊饩?，多美的安貧樂道。橫一塊木頭就是門，在這門下可以安身。泌丘那日夜流淌的汪汪泉水啊，靠它可以糊口。

門，曾寄托了多少人的渴求又見證過多少變遷的歷史。

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被百姓稱道。孟嘗君門客三千，為權(quán)利而謀。班門弄斧，是張揚，還是學(xué)藝。青藤門下狗，是渴求，還是炫耀。李世民發(fā)動玄武門兵變，開創(chuàng)一代盛世。吳三桂開關(guān)獻關(guān)，落下千古罵名。更有那些土門，木門，鐵門，玻璃門，防盜門，或樸素，或華麗，或宏偉，或高大……在它們的背后曾上演過多少善良與猙獰，驚心動魄與壯懷激烈，又有多少悠悠歲月從門檻下流過……

該去看看村莊了。從北到南，從東到西，我走了一圈，沒有遇上一個人影，哪怕是留守的老人，呀呀學(xué)步的孩子。沒有，我沒有見到他們。黃昏的時候，該是炊煙升起的時候。然而，我看見那些曾經(jīng)溫暖過村莊的煙囪孤獨地站立在夕陽下，光暈將它涂抹得十分好看。一只松鼠從不遠(yuǎn)處的胡麻地里鬼鬼祟祟回來，它不但吃飽了自己的肚子，還帶回大量的偷盜品，蹲在煙囪上，四顧張望，看上去很膽怯，很羞澀，沒有任何敵人跟蹤，從容地進入煙囪。我等了很久，沒有看見它從煙囪里爬出。

我知道村莊里那些我熟悉的、不熟悉的人們遺棄了曾經(jīng)溫馨的家，耕種過的土地，無數(shù)次走過的小路……而走進了城市。在城市邊緣那些低矮的出租房里安下了簡單的家，或者在城市某個建筑工地的工棚里數(shù)點著一個日出又一個日落。城市不屬于他們，但城市又離不開他們。他們只是城市里的一個過客，一生租借城市里的街道、房屋、水、電、煤，甚至還要租借城市人的笑臉。他們的孩子經(jīng)過幾番周折終于和城里的孩子爬在同一張桌子上齊聲朗讀“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比欢枢l(xiāng)對于這些孩子只是一個朦朦朧朧的概念了。他們熱愛城市里的牛奶、漢堡包、肯德基、變型金剛和機器貓，他們更向往聆聽村莊里鳥的叫聲、牛的叫聲、麥子拔節(jié)的聲音。游離于村莊與城市之間的一代，我不知道怎樣來定義他們，更不知道他們最后將落于何處。

天完全黑了下來。三兩盞燈散發(fā)出殘弱的光，越過院墻、越過大門，穿過黑暗，走進我的眼睛。我知道在這三兩盞燈光中有一盞是屬于我大爹的，同時也是屬于今天晚上的我。他老人家并沒有離開生他養(yǎng)他的村莊，他的兒子三番五次勸他離開村莊去一個更為舒適的環(huán)境生活，然而他也三番五次地拒絕了舒適環(huán)境向他發(fā)出的邀請。

躺在大爹的土炕上。從包里抽出國學(xué)大師季羨林的那本《賦得永久的悔》?！耙v后悔之事，那是俯拾皆是。要選其中最深切、最真實、最難忘的悔，也就是永久的悔，那也是唾手可得，因為它片刻也沒有離開過我的心。我這永久的悔就是：不該離開故鄉(xiāng)，離開母親?！背踝x此文并沒有留下多少影響，因為千百年來寫故鄉(xiāng)的文字實在是太多了，讀過的也太多。再讀此文是在先生去世的那天晚上，洗了手，關(guān)上書房的門，從書架上輕輕地取出，溫暖的文字里走來一個老人的身影，一個老人眷戀故鄉(xiāng)的聲音。這一次在不屬于自己家的炕上閱讀，眼睛是潮濕的。平時，關(guān)于故鄉(xiāng)、村莊、老家這些詞被肆意地?fù)]霍，而今天面對兩扇空門，卻流淌出諸多思考與況味。

熄滅了燈。仰面躺在炕上。房子一片漆黑。院落一片漆黑。村莊肯定也是一片漆黑。我聽見大爹輕輕關(guān)門的聲音。

〔責(zé)任編輯 楊 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