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年后

李陽

除夕況味

這一天的早晨，要么我第一個起來，用爆竹的巨響驚醒黎明前的村莊。要么，我被別人家爆竹的巨響敲碎沉睡中的夢，急急地起床，燃響自家的爆竹?！按竽耆缟系呐?，放得越早越好?！备赣H如是說，并沒有多一個字的解釋。

爆竹的巨響在夜空中一閃而過，火藥味在空氣中漸消漸散，院子里鋪上了一層爆裂的紅紙屑。爆竹的響動，毫無疑問會讓家中的每個人都能提前迎接到除夕日的曙光。應(yīng)該都被驚醒了，只是還留戀著被窩里的溫暖。

逐次將每個房間里的爐火捅旺，再坐上水壺。先開始收拾屋子里的衛(wèi)生，并催促賴在炕上的人起來。這些個兄弟們，并未真正地睡醒，凌晨兩三點才扔掉了撲克就寢的，滿打滿算也就睡了三四個鐘頭。要是沒有母親數(shù)次披著衣服趴在窗子上的嘮叨，那是會通宵達(dá)旦的。我不會玩，也就睡得早起得早。屋里的衛(wèi)生收拾完，接著去打掃院子和門庭，這需要些工夫。等打掃完，天也就放亮了。每個火爐上的水都被燒開，噴著熱氣一個勁地叫著，正好洗漱。大人小孩都起來了，屋子里便又顯得喧鬧。都得吃個食叫個鳴，我把衛(wèi)生打掃完了，其他人就得給廚房的缸里提滿水，給爐子跟前的炭桶里拾滿炭。好像也就沒有啥干的了，撲克就被重新玩起。哎呀，咋等得睜開眼睛來，黑里明里就知道耍么，記著把紙裁著印好。父親看著圍成一圈爭爭吵吵的我們數(shù)落。知道呢，早著呢。隨便誰這么說一句，就算是給了父親答復(fù)。父親坐在炕邊，雙手握著拐杖杵著地，接連點了幾下頭，從表情上也分不出是滿意還是生氣。

耍歸耍，父親說的話畢竟要付諸于行動。當(dāng)牌攤子再一次散了伙，就得忙著裁紙了。紙有紅白兩樣：白紙是上墳用的，五六十張大紙，一律得裁成十六開大小，然后得跪在堂屋的地上，將紙一沓一沓地分開來，鋪在地上，用五元、十元、二十元、一百元各種面額的人民幣敷在上面用手按壓，據(jù)說白紙就被印成了“鈔票”，拿到墳上燒而化之，先人們就有錢花了。就這樣的事，你還得認(rèn)真點，特別是父親在屋里盯著的時候，更是馬虎不得。記得有一年，我負(fù)責(zé)印刷“鈔票”，為圖快，每沓的紙厚了點，父親就不樂意了：那么厚地一沓，下面的哪里能印上，你真是哄先人呢……我趕忙分成幾份，再也不愿糊弄了。紅紙是用來書寫對聯(lián)的，老哥兄弟每家七八幅，總共得近三十幅，再加上橫披和 “?！?、“祿”、“壽”、“喜”的斗方，也得裁上近二十張紙。紙是較快就能裁完的，書寫對聯(lián)可就得一點時間。歲歲年年，寫對聯(lián)是二哥的老差事。他兩肩端平、身板挺直、兩腳呈外八字?jǐn)[開，很有一些架勢，在一兩個人的侍候下、眾多人的品評下開始書寫。不過，寫出來字的架勢和人的架勢并不怎么一致，而且多少年不見有長勁。自家的不待寫完，就有三三兩兩的鄰居夾了紙也來請二哥書寫。承蒙鄰人看得上眼，二哥都會來者不拒予以滿足。

當(dāng)滿地被對聯(lián)鋪紅，二哥大功告成，大抵也就到了廚房里母親或者嫂子弟媳喊著開飯的時間了。三十早上的“攪團(tuán)”飯，加上粉條、酸菜、扁豆芽、臊子汆成的湯，蘸上紅辣椒面、蒜泥油潑而成的汁，那可就不僅僅是“攪團(tuán)攪團(tuán)，老漢的好飯”了，每個人都吃得津津有味欲罷不能啊。過去常聽爺爺說過一段人老來活著不容易的順口溜，其中就有一句“心想死了去，還有三十早上的一頓油攪團(tuán)”，可見油攪團(tuán)的魅力。

“攪團(tuán)”吃罷，大約中午已過，是該上墳給老先人們燒紙送錢的時間了。伙同戶族里的堂兄堂弟以及一幫子侄，一大群人向著坐落于田野中各處的墳地進(jìn)發(fā)。一路上即有說內(nèi)政外交國家大事的，也有說鄉(xiāng)間鄰里雞毛小事的，有說個笑話逗人發(fā)笑的，也有講個鬼故事企圖嚇人的，有對過去困難日子的嘆惜，也有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暢想。話題不一而足，心情一樣都好。每到一座墳地，跪、燒紙、磕頭、起身作揖，再去下一處。長眠地下的先人們，每一個叩首，我都多么期望，他們真能聽見那至于無聲的響，也能看見那紅紅燃燒的火光。野外到處是在上墳燒紙的人，我看不見祭奠的哀傷，只看見了人們對新一年的希望。實際上，在一年的最后一天，在生養(yǎng)了農(nóng)民的大地上行走一遭，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

燒紙回來，兄弟們便兵分兩路：一路抓緊張貼對聯(lián)，一路幫著廚房做一些諸如剁骨頭剁餃子餡兒的體力活。記得原來，二哥對聯(lián)一寫完，我們便開始張貼。村里的一個老者看見了，特意來找父親：上墳燒紙是請先人回來過年呢，先把對聯(lián)貼上，先人就被擋在門外不能進(jìn)來了，這咋能成呢？父親為他多年來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這么嚴(yán)重的錯誤懊惱不已，叮囑我們：再也不能出這錯。從此后，帖對聯(lián)才改在上完墳回來之后。帖完對聯(lián)，廚房里也基本忙得差不多了。母親她們就早早地開始著手做下午飯。三十兒下午的飯也是一成不變的，臊子長面，俗稱“拉魂面”，怎么個拉魂法不得而知。

“拉魂面”吃完，鍋騰了出來，母親就將豬頭、豬腿、豬骨頭煮進(jìn)鍋里，肉爛自然香，大火燒開文火慢燉，那是到了晚間才能享用的。瞅了這個空閑，牌攤子重新支起，一直玩到華燈初上，又一項重要任務(wù)開始：包餃子。這是初一的早上早早要吃的，因此必須在除夕夜提前準(zhǔn)備好。家里人多，就得多包。一切能動員起來的人都得參與其中，以期盡快完成。包進(jìn)去一枚“硬幣”，誰吃出來誰就是新一年里最有福運的人，誰要是吃出了朝天椒，誰就是新一年里最搞笑的人，難受的表情會惹家人笑個前仰后合，不過這得到第二天早上才能見分曉。這一段時間，就是兄弟們好好聊天的機會，講講各自的見聞，談?wù)劯髯缘墓ぷ?，說說各自的打算，彼此出個主意提供個支持，相互照應(yīng)著都得盡力往前奔啊。

餃子包完了，肉吃罷了，壓歲錢發(fā)過了，“神”也按父親的要求敬上了，一任小家伙們屋里院里地鬧著、電視里的春晚自娛自樂地演著、各種吃食滿桌子擺著，兄弟們就是一件事，一副撲克變著花樣地玩著，努力去實現(xiàn)姐姐曾經(jīng)說過的那句話：看你們幾個都能贏了嗎？當(dāng)新年的鐘聲訇然敲響，不論當(dāng)時“戰(zhàn)況”如何，都得停下手來，全部簇?fù)淼皆鹤永锶挤艧熁?。一時間無論遠(yuǎn)近的村莊，家家戶戶的煙花在同一時間里扶搖直上，射向黑暗高遠(yuǎn)的夜空，五彩繽紛的光花滿天飛騰絢麗無比，天女散花也不過如此吧。

除夕已成即往，新春的第一天已然來臨。我是個滿年滿歲的人，請大家不吝祝福，說一句：祝你生日快樂吧。謝了！

為了孝道的負(fù)重

春節(jié)假期一眨眼就結(jié)束了，雖然興猶未盡雖然依依不舍，也不得不離開老家返回單位上班。

“春運”與“高峰”這兩個詞，像黃金搭檔一樣組合在一起多少年了，牢不可破且愈抱愈緊。為了讓勞累的旅途盡量輕松點，我出行的原則是：能少帶的東西就少帶，能不帶地則堅決不帶。

返程的這天，僅一個區(qū)區(qū)的鄉(xiāng)鎮(zhèn)小站，就有近二百號人候車。上車擠，上車了才知道擠也是白擠：車廂里兩個人的座位坐三人，三個人的座位坐四人，過道里塞得嚴(yán)嚴(yán)實實紋絲難動，就好似一堵堅實的人墻，每個人都被前后左右的人擠壓著，也擠壓著前后左右的人。熬夜的疲憊、久站的困乏、擁擠的難堪，使我在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能囕喡暣呙呦虏挥X打起盹來，好在并不用擔(dān)心跌倒。

四個多小時的車程似乎漫無邊際的長。

終于抵達(dá)，下車也還要擠。站到站臺上，松弛下來深吸幾口冬日清冷的空氣，我當(dāng)時認(rèn)定，人們常說的“喝西北風(fēng)去”不失是一件美事。上車的人們步履匆匆，下車的人們步履匆匆，像兩道方向相反的水流相互沖擊著。人流中，發(fā)現(xiàn)一個人佇立不動，他也在為難如何而動。他是我的老鄉(xiāng)并同事張。我們的老家都在寧南山區(qū)是為老鄉(xiāng)，同在衛(wèi)寧平原的一家企業(yè)上班是為同事。他的手中提著一個手提袋并一個大塑料壺，都顯得沉甸甸地，最為要命地是，他身邊立著一個滾圓硬挺的面袋子，從袋子和他身上沾著的白色可以判定，那就是一袋近百斤重的面粉。“年過得好呀！你也坐這趟車回來？”我過去和張說?！昂煤?！是是！”張看是我，剛才茫然無助的眼神里浮起了一根救命稻草，忙不迭地說：“正愁腸著怎么把東西弄出去，卻好碰見了你?！睅兔κ潜仨毜模覀儌z趔趔趄趄地抬著那袋沉重的面粉出了車站，好在還有出租車在等候。

將一應(yīng)東西放進(jìn)后備箱，我們坐進(jìn)車?yán)锵虺侵旭側(cè)ァＮ乙仓懒藦埵痔岽镅b的是油餅麻花之類的吃食，而塑料壺里則是十斤胡麻油。我說：“千里不捎書。這么遠(yuǎn)的路，這么多的人，你帶這么沉重的東西也不嫌累得慌？”張說：“可不是嘛。但是沒辦法，麻煩也必須得帶上?！蔽艺f：“物質(zhì)短缺的年代早也成為了歷史，啥叫必須得帶上？”張說：“為了孝道?！睆埖幕卮鹱屛覐能嚨目勘成贤ι碜穑骸澳阆钩妒裁矗@和孝道有啥關(guān)系？”張說：“你看么，這些東西前一天晚上，我媽就悄悄地準(zhǔn)備好了，等我走的時候才集體亮相出來。我說不拿，這邊又不是買不到。我媽說，自已家里產(chǎn)的吃著放心也香……”我插言說：“這倒是真的，但也犯不著?！睆埥又f：“我說那么遠(yuǎn)的路，拿這么重的東西不方便。我媽說，這娃說的，你弟弟用車送你去車站，下了車你打個的，路上有火車?yán)?，又不用你肩扛手提，它有多重？我轉(zhuǎn)念一想，像咱們這種在外地安家落戶的，一年也就回家一兩趟，總共不到半個月的時間陪在父母身邊，讓他們高興幾天。臨走了，這些東西若不按著老媽的意思全部帶上，還不知道老媽要不開心多少天。孝心孝心，我覺得一是說子女要有孝敬父母之心，重要的還是子女要盡量順從著父母的心思讓他們高興。因此我必須得帶著，你說說是不是這么個理？”

我不再說了。我回想起每次回家臨走時，我的母親也如此這般地準(zhǔn)備這準(zhǔn)備那，而被我一一拒絕，雖然我親眼看見了母親眼中流露出的失意，卻從沒有更深刻地思考這種舉動和孝道之間的關(guān)系，或許張說得有理，那么，下次回家再面對此事該怎么辦呢？

燎疳記事

“二十三，燎騷疳”。

正月二十三傍晚時分，我和兄弟們就早早地站成圈，圍在院子中間那堆柴禾旁邊，躍躍欲試地等待著父親點火了。柴禾由谷子、糜子和蒿草等的根莖組合而成，頂上覆蓋著母親撒上去的蔥皮、蒜皮，還有鹽和醋，看上去很有味道的樣子。夜幕降臨，爺爺奶奶父母才從屋里來到院中。父親擦燃一根火柴，柴禾就被引燃。小火苗先分幾路向上躥動，逐漸蔓延開來聯(lián)合成一團(tuán)較大的火焰，一股灰白色的濃煙裏著蔥皮蒜皮和醋的味道升騰而起，火就燒得更加旺盛了。黑夜里，熊熊火焰扭動著、升騰著、變幻著難以定格的形態(tài)。火堆中，柴禾莖節(jié)發(fā)出爆烈的脆響。屋子、院子、院墻外的樹頭都被涂染成火焰的橙紅色，隨著火焰的跳躍而跳躍。家家戶戶的火堆都陸續(xù)燃燒起來，村子的夜空就像蒙上了一層如夢如幻的橙紅色輕紗。爺爺奶奶父親母親，依次用一條腿象征性地從火堆的側(cè)邊跨過，算是燎過疳了。接下來，就挨著我們樂此不疲地一個接一個、一遍又一遍地從已經(jīng)猛烈燃燒的火堆上跑著跳過，直到柴禾堆最終化為灰燼。

父親拿來一把鐵鍬，說一聲“麥子花”，就鏟一鍬揚上空中，灰燼翻騰一下，接著像一道金色的瀑布簌簌落下。再說一聲“蕎麥花”，又一鍬灰燼被揚向空中，又一道金色的瀑布簌簌落下……直將農(nóng)田里所有種植的莊稼作物都被說到。母親根據(jù)父親說的花的種類，和落下的“瀑布”中火星的疏密明暗，配合著說“嘿，今年麥子好得很！”“嘿，今年蕎麥繁得很！”等預(yù)示著莊稼豐收的話，偶爾也會說“唉，今年豆子不太好?！彼坪踹@種預(yù)測有很高的可靠性?；覡a揚完，我們就開始興高采烈地踩踏地上還未完全熄滅的小火星，我們管這叫“踏死雞娃子”，實際上也就是徹底消除掉火災(zāi)隱患。

燎疳結(jié)束了，家人將藉此“燎掉”一年中的霉運和疾病，也“成功”地預(yù)示了一年莊稼的好收成。我們兄弟幾個異常高興，要知道，燎疳的柴禾，可是我們提前幾天辛辛苦苦從光溜溜的野外撿拾回來的。

小時候，故鄉(xiāng)還處在缺吃少穿的困難時期。靠天吃飯貧瘠干旱的土地上，辛勞一年下來，連糧帶草收攏來也沒有多少東西，真是水貴如油柴貴如金啊。到了正月二十三燎疳的時候，即便偌大的麥場上堆著不協(xié)調(diào)的小草垛，也是輕易不能動用的，那可是幫著農(nóng)人干重體力活的牛驢們唯一的“口糧”呢。母親便會提前支使了我們，背著背兜扛著耙子到田野里去找柴禾。冒著料峭的春寒，我們在干涸的土地上來回耙土，搜尋埋在土壤里的谷子、糜子的根須。隨著耙子的耙動，寒風(fēng)卷起一道道土龍，而我們的收獲卻累積得太過緩慢。如果運氣好，在哪個溝渠里忽然發(fā)現(xiàn)幾蓬大的蒿草，那會讓人激動得雙腿發(fā)抖。幾天的勞動，換來的也僅僅是二十三晚上那小小的一個火堆。

后來，國家投資打了機井，再后來，富裕了的農(nóng)人自家也花錢打起機井?！八寝r(nóng)業(yè)的命脈”，汩汩清泉澆灌著沃野，也滋潤著農(nóng)家越來越好的生活。田野里，各種莊稼比著賽成長，連田間地埂上的野草也跟著茂盛得令人發(fā)恨。與此同時，畜力已全部被機器取代，柴草已無大用，再也沒有人愿意花工夫費力氣地將它們弄回家里來。人們甚至都懶得在收獲了果實后隨即將秸桿砍倒，一任它在田野里躺上整整一個冬天，直到開春后直接焚燒還田。每年大年三十這一天，到田野里去給先祖?zhèn)兩蠅?，都要在林立的玉米桿、葵花桿中穿行。有人隨手用打火機一點，濃煙便攜著烈火從這里那里升起，隨風(fēng)彌漫開來。

看著這煙和火，才能理解“草芥”的意思，也才能理解什么叫日子的“紅紅火火”，雖然這可能并不環(huán)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