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子
杜小米
◎小燕子
暑假的第三天,杜小米聽說廣場上來了兩個雜耍藝人,消息是杜小米的同班同學(xué)楊波波跑來告訴他的。
那天剛吃過午飯,杜小米就從堂屋來到院壩,守在栽著一株夾竹桃的大花臺前,嘴里含著姜糖,一心等著那只蝙蝠從草叢里爬出來。頭天傍晚,杜小米端著碗蹲在堂屋和院壩之間的石坎上,一邊吃一邊看成群結(jié)隊的蝙蝠在天上搶蚊子。一只蝙蝠突然踅回身子一頭栽進(jìn)夾竹桃的樹叢里,卡在兩根樹干中間,然后又掉進(jìn)花臺的草叢里去了。
杜小米是吃中午飯時才想起那只蝙蝠的,但他一直等到外婆睡過午覺、慢吞吞地爬上樓梯,那只蝙蝠仍沒露面。草叢里倒是爬出來一條蜈蚣和一只皂角蟲,蜈蚣只是在草叢的縫隙里閃了一下就消失了,那只皂角蟲卻一直爬到花臺前的青磚上,順著邊沿往另一頭爬。那是一只碩大的皂角蟲,圓滾滾的身體披著黑甲,在太陽底下發(fā)出暗藍(lán)的光,額上頂著一只開岔的獨角。杜小米不敢用手去捉,他怕皂角蟲頭上的那只角。他跑進(jìn)廚房向正在洗碗的小保姆新鳳要了一把火鉗和一個裝腐乳用的空瓶子,可沒等杜小米跑到跟前,那只皂角蟲已不見了。杜小米有點喪氣,就從蓄水池旁邊爬到花臺上,用火鉗在草叢里胡亂扒拉,滿心想把那只皂角蟲找出來。正扒拉著,就聽見楊波波在大門外小聲叫他的名字。
楊波波長得胖乎乎的,那天穿了一件綠底黑條的衣服,看上去像個大西瓜。杜小米正要給楊波波講蝙蝠和皂角蟲的故事,楊波波卻指著街市的方向告訴杜小米,說廣場上來了兩個“賣打藥的”。
好怕人啊。楊波波說。
那時候常常有江湖藝人在廣場上表演雜耍,杜小米的外婆把他們統(tǒng)稱為“賣打藥的”,孩子們也都跟著這么叫。
男的還是女的?杜小米問楊波波。
有個是男的。楊波波一面仰起頭把一根臟兮兮的指頭塞進(jìn)鼻孔,一面比比劃劃地說:他用一根這么長的釘子往鼻孔里捅,一直捅……
杜小米想象著那個捅鼻孔的場景,問楊波波:還有一個呢?
楊波波說:還有一個是老太婆。
杜小米這時已把蝙蝠和皂角蟲都忘了,他很想去廣場看看那個老太婆和拿釘子往鼻孔里捅的人。他央求楊波波和他一起去,楊波波不肯,楊波波急著要回家,說是要回去看表哥按照一本間諜書上的法子做土炸彈。杜小米也想去看做土炸彈,楊波波不干,但他保證如果做好了土炸彈,一定送杜小米一個。
楊波波走后,杜小米跑進(jìn)廚房想讓新鳳陪他一起去,他知道外婆不許他一個人到廣場去的。新鳳正照著外婆的交待打掃廚房,把所有的碗盤都搬出來,用一塊抹桌布裹著手在四處追打著那些蟑螂。杜小米進(jìn)去的時候,新鳳已經(jīng)打死了幾十只,都堆在灶臺上,用廢報紙墊著。新鳳說自己不敢去,也不準(zhǔn)杜小米去,還讓杜小米幫她把那些蟑螂扔了。
杜小米把蟑螂扔進(jìn)垃圾桶,決定還是去求外婆。他上了樓梯來到小佛堂門口,往里探了探頭,發(fā)現(xiàn)墻上外公的大照片有點歪了。外婆帶著眼鏡正在讀經(jīng),右手拿著一根翻書用的小篾片。外婆讀經(jīng)時是不許別人打擾的。杜小米站在門外有點猶豫,不知道該不該進(jìn)去。外婆這時看見了杜小米,外婆說:小米你進(jìn)來,幫我認(rèn)個字。
杜小米走到外婆背后,順著小篾片的指點往書上看。外婆指的那個字有點像玫瑰的玫字,又有點像玫瑰的瑰字。杜小米拿不準(zhǔn),就說認(rèn)不出來。外婆用小篾片拍了一下書說:去去去,讀二年級了,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
杜小米看外婆有點生氣,不敢提去廣場的事了。他回到院壩打算繼續(xù)尋找那只皂角蟲,可腦子里老想著廣場上的老太婆和往鼻孔里捅釘子的人。這樣想著,杜小米就有點著急了,他又跑到廚房看新鳳打掃完沒有。新鳳正在用水瓶里的開水往灶臺和水池之間的縫隙里澆,想燙死那些密密麻麻的駝背蛐蛐。
杜小米拍拍新鳳,新鳳又叫他去倒掉那些燙死了的蛐蛐。杜小米借倒掉死蛐蛐的機會悄悄溜出去,一直溜到大街上,朝著廣場的方向跑去。
廣場離杜小米外婆家其實并不遠(yuǎn),只隔著七八幢樓房和一條不寬的馬路。廣場曾經(jīng)是這座城市大規(guī)模集會的場所,發(fā)生過許多重大事件。不過杜小米開始記事的時候,雜草已經(jīng)從地面的裂縫和大大小小的水洼周圍長出,把廣場變成了一片廣袤、破敗、荒涼的空地。天氣陰沉的時候,特別是早上,廣場還會被一層青灰色的水霧籠罩,據(jù)說那是被附近一座火電廠冒出的濃煙污染的。但那天下午天氣特別好,太陽亮晃晃的,杜小米老遠(yuǎn)就看到有兩個人坐在廣場中央一個棗紅色的箱子上,四周東一堆、西一堆地站著大大小小的孩子。杜小米跑過去,不敢靠那兩人太近,他把大半個身子躲在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背后,這才放心大膽地打量起來。
那是一個臟兮兮的中年人,頭發(fā)和胡子亂蓬蓬的,正坐在木箱上埋頭吃一碗油汪汪的米粉,一綹很長的頭發(fā)從他額頭上耷拉下來,幾乎要拖到碗里去了。杜小米從沒見過一個男人有這么長的頭發(fā),似乎只有連環(huán)畫上的妖怪才有。杜小米覺得那個老太婆也像個妖怪,甚至比那個男人更像妖怪。老太婆的額頭像個大包鼓起來,坐在杜小米的側(cè)面,雙腳懸空,身體縮成一團,正仰頭吃著半截紅薯。她吃得很慢。她用手掰下一小塊放進(jìn)嘴里,把嘴唇慢慢噘起,再用力收回,像是要把紅薯里的什么東西擠出來似的。杜小米走到那個老太婆對面,發(fā)現(xiàn)老太婆的眼睛里沒有眼珠子,厚厚地敷著一層石灰一樣的東西。杜小米覺得那個老太婆恐怕有五百多歲了,他看著看著就有些害怕了。
長頭發(fā)男人把絨球放到箱子蓋上,拿起兩個鐵環(huán)互相碰擊,發(fā)出清脆的聲音。他一面碰著一面繞場走了一圈。停下來后,他嚴(yán)肅地看著人群,然后把兩只手上的鐵環(huán)輕輕一碰,兩個鐵環(huán)就無聲無息地扣在了一起,仿佛那是用水做成的。長頭發(fā)男人放下一只手,讓一個鐵環(huán)吊在另一個鐵環(huán)上輕輕搖晃。人群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所有的人都驚嘆起來。杜小米猜想兩個鐵環(huán)上肯定都有一個看不見的缺口。剛想到這里,長頭發(fā)男人像猜出杜小米的心思似的,把鐵環(huán)舉起來輕蔑地說:可能有人要說了,這環(huán)上有個縫……他沒有說下去,只是微微笑著,把鐵環(huán)湊到每個人眼皮底下讓人們看清楚。來到杜小米跟前時,杜小米覺得那個缺口肯定是看不見的,得用手摸。他剛伸出手,那個男人卻把手抖了抖,瞇著眼睛斜看了他一眼。杜小米忙縮回手,把眼睛看向別處。杜小米發(fā)現(xiàn)長頭發(fā)男人的胡子里有好幾根是黃的,就像外婆曾經(jīng)養(yǎng)過的一只貓身上的毛。
長頭發(fā)男人回到場地中央,繼續(xù)把扣鐵環(huán)的把戲翻來覆去地表演。人群松散起來,有人開始覺得無聊了。首先離開的是幾個成年人,他們一聲不吭地走了。然后是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他大聲地向站在對面的同伴打了個招呼后離開了。杜小米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在廣場上待了很長時間,也準(zhǔn)備回家。正想著,長頭發(fā)男人發(fā)起脾氣來。他把鐵環(huán)一下砸在地上,沖著那些離開的人們揮動手臂,用下流的話罵開了。杜小米發(fā)現(xiàn)離開的都是些大人和大孩子,他是要走的人中最小的一個。這樣一想,杜小米就一步也不敢動了,他帶著討好的表情看著長頭發(fā)男人,盼著所有的表演早點結(jié)束。
一直坐在地上吃紅薯的老太婆這時嘟嘟囊囊說起話來,杜小米聽不清她說的什么,只見老太婆不斷翻動的嘴唇之間露出黑乎乎的牙床和粘在上面的暗綠色的黏液。杜小米覺得有些惡心,但他看看那個長頭發(fā)男人,一步也不敢動。
幾個過路人聽見長頭發(fā)男人的聲音,以為吵架了,都圍上來看,長頭發(fā)男人立刻住了口,拾起鐵環(huán)重新表演起來。
杜小米等得快要不耐煩的時候,長頭發(fā)男人終于放下鐵環(huán),拿起箱子蓋上的絨球給剛來的幾個人看,說他能讓一個球變成三個,但需要找個朋友幫個忙。
這樣說的時候,長頭發(fā)男人拿眼睛在幾個默不作聲的男孩身上掃來掃去。杜小米害怕他叫到自己,他接了一下長頭發(fā)男人的眼光,然后假裝好奇地扭頭去看旁邊一個稍大的男孩,想把長頭發(fā)男人的目光也引過去??啥判∶讋偢L頭發(fā)男人的眼睛一接上,長頭發(fā)男人立即笑起來,一把捏住杜小米的肩膀把他拉進(jìn)場子。
看清楚了……長頭發(fā)男人吆喝著把粉紅的絨球高高舉起,手腕轉(zhuǎn)動幾下,然后湊到杜小米嘴邊大聲說:張嘴!杜小米不由自主地張大了嘴,讓長頭發(fā)男人把絨球塞了進(jìn)去。一股臭烘烘的氣味沖到杜小米的舌根,他連打了幾個干噎。長頭發(fā)男人一只手握著杜小米的后頸,一只手在杜小米肩上一拍,大聲喊:吐出來!杜小米張開嘴把那個絨球吐了出來。長頭發(fā)男人又喊:再吐!杜小米張開嘴,果真又吐了一個出來。人群嘰嘰喳喳地鬧開了。杜小米緊閉著嘴,感到嘴里還有個圓乎乎的東西。長頭發(fā)男人第三次喊他張嘴,杜小米張開嘴把第三個絨球吐了出來。謝謝這個小朋友!那個男人說完親熱地拍拍杜小米的肩膀,把他往人群里推了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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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興奮起來,爭先恐后地要求表演吐絨球。杜小米站在一旁看,突然不再害怕長頭發(fā)男人了,他覺得他跟長頭發(fā)男人之間已經(jīng)有一種秘密聯(lián)系,那種聯(lián)系說不清楚,但有一種快樂和親熱的東西在里面,就像他跟楊波波、跟新鳳一樣。雖然接著有好幾個男孩表演了那個吐絨球的把戲,但他是第一個。這樣一想,杜小米就不急著回家了,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幫助長頭發(fā)男人留在原地。不僅如此,在那些孩子一個接一個地吐出絨球時,杜小米還張大嘴巴及時地發(fā)出各種驚奇的聲音,做出激動得要命的樣子。杜小米的叫聲吸引了好幾個過路行人,看表演的人慢慢多起來。長頭發(fā)男人有好幾次轉(zhuǎn)過頭來對著杜小米笑,杜小米甚至覺得長頭發(fā)男人還對他眨了眨眼睛,杜小米得意得幾乎要亂叫亂嚷起來了。
等所有的孩子都吐了一遍絨球后,絨球變得濕漉漉的了,且看上去要比剛拿出來時小了許多。長頭發(fā)男人把絨球放進(jìn)上衣口袋,揭開箱子拿出幾個核桃托在手心,對周圍的孩子們說他出個謎語給大家猜,誰猜中了都可以得到一個核桃,隨身帶著這個核桃,可以保佑他不生病。謎語的謎面是“看得見別人,看不見自己”。一個小男孩大聲說:是眼睛。話音未落,杜小米也忍不住大聲說了一句:是屁股。說完先咯咯地笑起來。所有的孩子都大聲笑起來。孩子們一笑就收不了場,那些大人也都跟著笑起來。長頭發(fā)男人托著核桃慢慢把臉轉(zhuǎn)過來,瞇著眼睛陰沉沉地看了一眼杜小米,杜小米心里突地一跳,連忙把頭埋下去假裝看地下一只竄來竄去的螞蟻,他覺得那個老太婆好像也在用有眼無珠的眼睛看他。杜小米有點后悔,又有點委屈,他突然覺得無聊,想馬上回家,但動了動身子又猶豫起來,杜小米有點拿不準(zhǔn)了,不知道自己走開時那個男人會對他怎樣。
正在猶豫,長頭發(fā)男人已經(jīng)把核桃塞在那個猜中了謎語的小男孩手中,接著從箱子里拿出一個瓷碗,開始挨個要錢了。
只有幾個大人往瓷碗里扔了一些硬幣,其余的人都悄悄向后挪動腳步。硬幣掉在碗里,傳出有點空洞的回聲。長頭發(fā)男人的臉色有點陰沉,走到快有半圈的時候,他停下來大聲擤了一下鼻子,把鼻涕用力砸在幾個男孩腳邊。幾個男孩呼地跳開,就像踩到一顆釘子。長頭發(fā)男人揚起手把瓷碗里的硬幣潑水一樣潑了出來,十來個硬幣蹦蹦跳跳地撒了一地。有幾個跳到了杜小米腳邊,他彎下腰想幫長頭發(fā)男人拾起,但剛彎腰,硬幣就被長頭發(fā)男人一腳踩住了。他盯著杜小米大聲說:看表演不給錢,這可是要招報應(yīng)的……他突然不看杜小米了,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抬頭看著天,舉起右手,豎起一根指頭慢慢說:你們記著,一個月之內(nèi),都要吐血而死……
幾乎所有的孩子都被長頭發(fā)男人的表情和那句話嚇住了,他們愣頭愣腦地把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有個表情老成的男孩似乎不相信,但他看了看別人的臉色,沒敢笑出聲來。
長頭發(fā)男人悶聲不響地把地上的硬幣一個個拾起來放進(jìn)上衣口袋,開始把東西往木箱子里收。孩子們默默地看著,都顯得有點心事重重。一個頭上扎著橡皮筋的女孩漲紅著臉,第一個走上前去把折在一起的幾毛錢扔進(jìn)了那個木箱。沒有了!她鄭重其事地說。其余的孩子見有人開了頭,紛紛從口袋里掏出錢,爭著跑上前去把錢往箱子里扔,扔的時候都忘不了加上一句:沒有了!有一個還說:不信你搜我的荷包……
杜小米口袋里原本是有兩毛錢的,但頭天早上用來買姜糖吃了,如今口袋里只有一疊三國演義的洋畫,那是和同學(xué)玩打角角的游戲用的,已經(jīng)破舊得卷起了邊,上面的人像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了。杜小米看長頭發(fā)男人彎腰把那些零零碎碎的錢從箱子里拾出來,一張張撫平折好,突然覺得兩腳發(fā)軟,屙尿的小雞雞變得松垮垮的,像是馬上要尿出來。杜小米鼓足勇氣慢慢挪到長頭發(fā)男人眼前,哽著喉嚨說:我就是第一個幫你吐絨球的那個人吶……
長頭發(fā)男人往箱子上綁著麻繩,沒有聽見杜小米的話。杜小米又說了一遍,聲調(diào)已經(jīng)變得怪里怪氣的,像在故意模仿另一個人說話。但長頭發(fā)男人還是沒有理睬杜小米,他彎著腰在箱子上一連打了五個結(jié),看起來有點像杜小米的同桌張小蓉頭上的蝴蝶結(jié)。
在廣場上玩了一下午的孩子們這時已經(jīng)散得一干二凈,走得最慢的還能看得見背影,但都小得只剩下一個黑點。杜小米把手放在褲袋里緊緊攥著那疊洋畫,覺得肚皮里的那泡尿就要憋不住了。他終于還是把手從褲袋里拿出來,攤開手掌把洋畫遞到長頭發(fā)男人面前,像剛才那樣哽著喉嚨說:我只有這個……長頭發(fā)男人有點詫異,接過洋畫胡亂翻了翻,順手還給杜小米說:小孩子快回家去。
長頭發(fā)男人背著棗紅色木箱,后面跟著猴子一樣佝著背的老太婆,慢慢走了。
杜小米眼睜睜地看著越走越遠(yuǎn)的兩個人影,突然發(fā)現(xiàn)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廣場四周變得模模糊糊的。他在原地繼續(xù)站了一會兒,這才一步一步往回走。走到鈴鐺幼兒園門口時,杜小米想起那個老太婆已經(jīng)走了老遠(yuǎn)似乎還回頭來看了他一眼,想到這里,他的幾滴尿終于細(xì)細(xì)碎碎地抖了出來,順著大腿根一路涼下去。杜小米站著不動,忍了幾下,覺得忍不住了,就對著幼兒園的鐵門把尿屙了出來。
回到家后,杜小米不敢去見外婆,只是站在廚房門邊喊了一聲。外婆沒作聲,直到吃完晚飯,外婆才用一條很長的竹片打了杜小米。據(jù)說那是外婆家的傳家寶,已經(jīng)打過幾代人了。她讓杜小米把手掌張開,先打右手,然后打左手。那天外婆生氣生大了:總有一天你會被壞人抓去的……外婆一邊打一邊罵,眼淚在杜小米眼眶里滾來滾去,很快就蓄滿了。但杜小米拼命忍著不讓眼淚流下來,他還用一種熱切的表情看著外婆,就像是盼著外婆給他一件什么東西似的。那種表情讓外婆有點奇怪,她還以為杜小米是在發(fā)犟。外婆打得越重,杜小米越覺得安慰和踏實,他覺得外婆這樣打他,隱隱約約像是在跟廣場上的長頭發(fā)男人做著一樁秘密交易。那種劇烈的疼痛直鉆到心里去,仿佛從一個說不明白的方面補償了那個長頭發(fā)男人。杜小米兩個手掌慢慢紅腫起來,但他一直忍著不哭出聲,忍得出了一身汗,直到他認(rèn)為被打得夠跟廣場上的長頭發(fā)男人兩清了,才放聲大哭起來。
外婆把竹片放回茶幾,攬著杜小米,一面繼續(xù)數(shù)落他,一面讓新鳳在大柜子頂上給杜小米拿出一塊小蛋糕來。
杜小米帶著一種異樣的輕松回到自己的小房間,打算躺在床上仔細(xì)琢磨琢磨鐵環(huán)和絨球上的秘密。正想著,杜小米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打起倒嗝來。每打一個杜小米全身就突兀地抽動一下,像有人在不停地扇他的耳光。杜小米想象那是一個看不見的隱身人,就像鐵環(huán)上的那個縫,得用手才摸得到。他跳下床來開始跟那個隱身人捉起迷藏來。那種新奇的感覺很快就把那種輕松變成了一種快樂,他尖聲大叫,把樓板跺得咚咚亂響。
外婆在堂屋里聽見樓板響,就讓新鳳上樓去看。那時杜小米已經(jīng)玩得滿頭大汗,翹著屁股正鉆在床底下找那個隱身人。新鳳罵杜小米:白膽豬,剛挨了打就忘干凈了!
天完全黑盡的時候,杜小米趴在小床上畫畫。那天他畫了一個公妖怪和一個母妖怪。公妖怪的身體是一只蝙蝠,眼睛里卻沒有眼珠子,因為杜小米聽外婆說所有的蝙蝠都是瞎子。杜小米看著那幅畫,突然覺得胸口有個什么東西正在慢慢轉(zhuǎn)動,就像打開了一個有許多螺紋的蓋子,讓他特別不自在。杜小米從床上坐起,看著窗戶外面黑乎乎的瓦房突然醒悟起來,廣場上的長頭發(fā)男人壓根就不知道他挨打的事。想到這時,杜小米的小雞雞立即又變得松垮垮的,這種感覺一直延續(xù)到臨睡之前。
新鳳給杜小米洗腳的時候,杜小米噎著嗓子問新鳳:小鳳姐你說說,人會不會突然吐血死了?
會啊。新鳳說。新鳳是杜小米的外婆從老家鄉(xiāng)下請來幫忙的小姑娘,剛滿十六,一字不識,卻愛跟著杜小米的外婆燒香念佛。杜小米的外婆常??渌?,說新鳳雖然不識字,卻背得下來好長的經(jīng)。
新鳳說,我叔叔就是吐血死的。有天半夜他突然覺得冷,就起來和我嬸嬸搶被子,剛把被子搶過去裹在身上,就嗆了一口血出來,天不亮就死了。
接著新鳳問杜小米:你曉不曉得人快死的時候先從哪里冷起?
杜小米搖搖頭。
先從大腳拇指。新鳳說,一直冷上來,等冷到胸口那兒時人就死了。
那晚,一只孤零零的野貓在房頂上唉聲嘆氣地走來走去,走了一通宵。
第二天是周末,一大早杜小米的外婆剛起床,臉還沒來得及洗,大胡子余公公就用麻線拴了一串小螃蟹來敲門,說是幾個老居士早就發(fā)過愿,要到湖里放一回生,今天正好都有空,就來約外婆一起去。外婆聽了著急起來,一面埋怨余公公不早點通知她,她好讓新鳳去買條魚,一面急慌慌地洗臉梳頭,揣了點錢就和余公公出了大門。
外婆原本打算到菜場去買條魚的,但時間太早,魚還沒有上市,就只好一路到了湖邊。沒想到一下公共汽車就碰到一個農(nóng)民,背著頭天晚上網(wǎng)得的一竹簍鯽魚準(zhǔn)備搭車進(jìn)城去賣。外婆喜出望外,念了聲阿彌陀佛??纱蜷_竹簍一看,魚都已半死。外婆靈機一動,和賣魚的商量,拿出五塊錢給他,讓他隔一天晚上不下網(wǎng),這也算是一種放生。賣魚的接了錢滿口答應(yīng)。余公公把拴螃蟹時被夾破的指頭拿給外婆看,說杜小米的外婆你倒方便,杜小米的外婆很得意。放完生,幾個老居士又去附近一個尼姑庵和主持的師太聊天,直到傍晚才興沖沖回家。
一進(jìn)屋,新鳳就蓬頭散發(fā)地迎上來,說杜小米一大早就不見了。據(jù)新鳳講,早上杜小米的外婆走得急,把煨在灶上的水壺給忘了,開水冒出來澆熄了灶火,煤灰把廚房搞得烏煙瘴氣。新鳳到杜小米的床底下去找廢報紙發(fā)火,一轉(zhuǎn)身卻發(fā)現(xiàn)杜小米躲在門背后不出聲地哭,新鳳順口問了聲“怎么了”就出去了,等她發(fā)燃火再去看杜小米,發(fā)現(xiàn)杜小米已經(jīng)不見了。
杜小米的父母住在城市的另一頭,平時工作忙,一個星期才接杜小米回去一次。杜小米從小就跟著外婆住在老房子里,是外婆帶大的,所以杜小米失蹤之后,杜小米的外婆比杜小米的父母還要難過,生了好長時間的病。暑假快結(jié)束了,杜小米外婆的病都還沒有好,凡是有人來看她,她就嘮嘮叨叨地給別人說那天的情形,先罵新鳳沒有照顧好杜小米,接著后悔自己不該去放生。
一年后立秋的晚上,杜小米的外婆做了一個夢,夢見杜小米從大花臺上光著身子爬下來,一直爬進(jìn)堂屋,拉著她的袖子喊冷。杜小米的外婆醒來后,把住在隔壁的新鳳叫醒,讓她去把杜小米的父母叫來。杜小米的父母來了之后,杜小米的外婆就哭起來,說夢里杜小米的皮膚看起來比往常黑,肯定是死了。杜小米的父母安慰外婆,說公安局的同志一直在找,連外地的公安局都打了招呼,總有一天會找到的。但杜小米的外婆不信,她一只手捶著膝蓋,一只手用力打自己的嘴巴。那天新鳳嚇得大氣都不敢出,以為杜小米的外婆傷心得瘋了。
杜小米的父母走后,外婆逼著新鳳連夜剪了許多紙衣紙褲,說是要燒了給杜小米穿。
又過了一年,杜小米還是沒有找到,他的父母就又生了一個孩子。也是個男孩,還叫杜小米,只是不讓外婆帶了。
責(zé)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