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詐中不知詐

劉墉

每次看見年輕人穿不合身的西服，就讓我想起自己做第一套西裝的慘痛經(jīng)驗。我四姨聽說我要做套西裝，立刻送來一套西裝料，是街上一個陌生人賣給她的，說是上好的英國毛料子。我如獲至寶，拿去一家西服店請師傅量身定做。母親陪我一起去，不放心料子，問店家這料子好嗎？

師傅說好極了，又講因為要做得細，不好做，所以工錢不能省。但是西裝做好后調(diào)整了穿上還是垮。我又跑回西裝店，問能不能改進。沒想到，師傅斜眼看看我，說：“夠好啦！這種爛料子，能給你縫出來已經(jīng)不錯了。”我大吃一驚，問他：“你不是說料子很好嗎？”他又一笑：“很好！當然很好，那總是塊料子??！”又說：“你來做西裝，我是裁縫，只管做，賺你裁縫的錢。我這兒有那么多好料子，誰讓你不在這兒買？”我后來想通了，他明知道料子差，我阿姨被騙了，可是他不說，因為他說了，我也許就不做了，使他賺不到裁縫錢。于是，我阿姨被騙第一次，我被騙第二次。

每次聽說有人住院好一陣子，不得不轉院，就讓我想起在我九歲時去世的父親。記憶中，他初病時，我每次到醫(yī)院，都看見醫(yī)生護士跟他散步聊天、有說有笑，好像一點沒事，隔天就能回家。只是病況一天天嚴重，“切片”再“切片”、“化驗”再“化驗”，直到癌擴散了，才不得不轉到當時最好的“中心診所”。

父親去世后，母親常一邊咧著嘴痛哭，一邊罵：“都怪那混蛋醫(yī)院?。　蹦赣H后來有一天問我：“你知道××醫(yī)院為什么明明應付不了那病，卻硬留你爸爸嗎？”我搖頭。“因為你爸爸住頭等病房，多待一天，他們就多賺一天?！蹦赣H說著，又掉下眼淚，“你可憐的老子，先被騙了住院錢，又被騙得喪了命！”

剛到美國不久，有一天，家里電視壞了，就打電話請人來修。來的人把電視拆開來檢查，沒多久，摘出一個零件，說“壞了”，得換新的。我問多少錢。他說要打電話回公司問，接著撥電話，報來的價錢嚇我一跳。

“你可以不換，把這個扔了，再買一臺??！”維修的人說：“只是你要想想劃不劃算。而且如果不換，今天就要收服務費?！?/p>

我一算，買新電視得多花一百多塊美金，加上服務費，共兩百多，就問他：“換了之后，能用多久？”他說應該很久，我就換了。事隔四年，我搬了家，另一臺電視也壞了，找維修，來的居然是同一個人，壞的居然是同一樣東西。他又打電話問公司，報來的價錢又是“不上不下”。我沒換，正巧隔天有個學電機的朋友來，居然只花十塊錢買個小零件，就修好了。朋友笑說我差點上了當。還說他家電視也出過毛病，他懶得自己動手，找維修人員，結果跟我一樣，也說要換個重要零件?！爱敃r我看出來不對勁，聽說他要借電話，我就躲到分機偷聽?！迸笥颜f，“你猜他們說什么？”看我不懂，他笑道：“這邊這個拿著零件，裝模作樣，故意報出型號。對面那個卻在開玩笑，罵一串豬生狗養(yǎng)的臟話。掛下電話，這邊這個還演戲，說公司查了，要兩百多塊?！?/p>

我笑罵那朋友違法偷聽電話，是“非法搜證”。卻見朋友一笑：“我不詐，怎能抓到他的詐？我不抓到他的詐，又怎能讓你不被騙呢？”

年過半百，我愈來愈發(fā)現(xiàn)，這世上處處有詐，只是大家多半看不出來。

更可悲的，愈是發(fā)不出聲音，或出聲也沒人聽的平常百姓，愈容易前面被蒙、后面被騙，還以為遇上貴人、討到好處，成為幫兇。

（摘自《以詐止詐：世界如此險惡，我們要學會從容應對》 漓江出版社 ）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