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席

張軍民

秋末冬初，莊稼收凈了，村子里突然清靜下來，仿佛在醞釀和預(yù)備什么。天空夠高夠藍(lán)，空氣冷冽，狗都懶得叫一聲。村道上整天看不見人影。熱鬧在院墻后面、屋里躲著，場景不宏大，夠溫馨，細(xì)碎且動人。女人忙著腌咸菜，男人忙著收拾火墻，清理圈舍。比起地里的活，這些都是休閑娛樂。葡萄的枝條已經(jīng)剪去，還沒有下架，有些葡萄經(jīng)霜后更甘甜；桃樹也剪過枝了，已經(jīng)捆起來壓著一坨泥土，讓枝條趴在地上，好在上凍前掩埋；只有白菜和蘿卜，好像它們的春天才來，正狂放瘋長。這時候，最該干的事，就是嫁娶。人的一生，自己能決定的大事，算起來就這么一件吧，而且這時候結(jié)婚，容易生兒子。嫁娶的日子是冬天或者春耕前，早就定好的，村里人都知道，正等著。

每個村里都有公認(rèn)的一兩個男人，對婚事的操辦自有一套。辦事的家里也早就商量過了，請誰來管他們放心，不浪費，安排得好，體面又豐盛?？赡茉缇痛蜻^招呼，商量過了。所以某天晚上，請東的時候，總管、副總管以及手下都來了。酒菜已經(jīng)備好，最多不過兩桌，男人為主。爐火緩緩閃現(xiàn)，酒一律燙過，漸漸酒酣耳熱，便都脫了夾衣；又是胃口最好的時候，女主人的拿手菜都超常發(fā)揮，家常也是珍饈佳肴，肚子美心也美，臉紅脖子粗的，個個胸脯拍得嗵嗵響，保證讓主人滿意。正事說完，便吆五喝六地劃拳，房笆都抬起來了。黑夜里，那些小格子的窗戶，透著溫暖的燈光，走近了，鼎沸的人聲，模糊傳來，期待的事越來越近了。

按照總管的要求，幾個年輕小伙子推著拉拉車，有時趕毛驢車，嘻嘻哈哈，走東家串西家，借桌子、凳子、杯盤碗筷、碟盆鍋勺，手里拿著本子登記，還拿著油漆毛筆，在東西的底部做標(biāo)記，胡家的就寫個胡字，兩胡就多寫個大小，以便事情完了，還的時候順當(dāng)。好像報時器一樣，大家雖然早就知道，但猜測還是難免，因為不發(fā)請柬?，F(xiàn)在開始借東西了，事情鐵定要辦了，而且也過不了幾天。院子里，已經(jīng)選好了位置，都在偏房的門前，至少得盤起三個灶，兩個炒菜，一個燒水。燒水的大鍋灶與家里的沒啥兩樣，不過放大了而已，炒菜的就不同了，因為是站著炒菜，所以是個豎灶，高過腰，一抱粗，到頂上稍微收口，能放下炒瓢。偏房里可以放食材，放涼菜，燒水的灶邊可以洗碗碟。院子里可以擺下八張桌子，屋里也擺兩三張，就是包廂了。通常包廂里都是主客，但不熱鬧，比如送親的、娶親的，和大家不熟悉，有些拘謹(jǐn)，放不開。外面的則熱鬧非凡，笑聲不斷，天空把笑聲放大后吸收，弄得里面的陪客常常溜到外面，來來回回照看的總管們就批評他們。

除了過年，這是我們最盼望的日子。雖然沒有我們的位置，但可以在人縫里鉆，桌子板凳都是分外有趣的障礙，可以整整輕狂一天，不聽大人的話。即便打翻了杯盞，因為大人高興，也不會訓(xùn)斥?？柿擞袦胁?，餓了有吃的，還是平常父母懶得做的稀罕。大人們輪換上桌吃席，也就一次，我們可以吃整整一天，不想吃這個就換那個。熬到半夜，還可以湊上夜宵，那是總管及手下吃的飯，菜雖然不多，但比大鍋菜精致。乘大人不注意，我們把泡在水缸里的海帶撈出來，四處揮舞；乘偏房里沒人，溜進(jìn)去抓兩個雞腿，把粉條吸溜進(jìn)嘴里。除了鞭炮聲，我們最喜歡聽的聲音就是“油來啦，油來啦”。意思是讓一讓、借過，頭戴白帽、肩搭白毛巾的五六個小伙，一手托著托盤，腰身筆直，腿腳利索，聲音清亮，惹人眼球。托盤上的碟子、湯碗，熱氣騰騰，他們穿得最少，正是火旺的時候，都沒有成家，興奮得好像自己結(jié)婚一樣。陽光照在他們身上，像白楊一般，青蔥、陽光，并且因為專注而異常帥氣、灑脫。我們跟在他們后面，小小的一個隊伍，齊聲喊“油來啦、油來啦”。

新娘子已經(jīng)走了，或者新郎還沒有來，已經(jīng)有一部分村民吃過離開了桌子，站在陽光下的墻根，諞閑傳，等中心人物出場。桌子四周馬上又給安排了人，女人和女人一桌，男人和男人一桌。女人拼命吃瓜子、吃糖，不停地說孩子、衣服，議論新媳婦新郎官，挖出陳年舊事來哈哈大笑。男人端詳端詳盤子里的煙，拿起一根來，在虎口上掂一掂，放到鼻子上聞一聞，慢條斯理地點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今年的收成和明年的打算。雖然肚子也餓了，但面上得撐著。菜香肉更香，狗仰起頭來不停地嗅，沒有被宰殺的雞，也已經(jīng)忘了驚恐，在灰堆上不停地刨食。還沒收走的酒杯里的剩酒，我們嘗啊嘗，好像每個杯子里的酒都不一樣，嘗得自己臉也紅了、脖子和手腳都紅了，就想笑，不停地笑，快樂要爆炸了。大快朵頤的時候，突然有人喊，來啦來啦，所有的人都涌向大門，沒有大門有人墻，要看新娘子第一眼。拉車的馬也披紅掛彩，紅綢結(jié)成的花朵頂在兩耳間，兩條紅綢沿身體兩側(cè)從頭拉到屁股，連馬尾巴、馬鬃都辮了紅綢，胸前紅花下還有銅鈴，紅氈鋪了車廂，新娘子披了蓋頭坐在那里，還有許許多多的陪嫁品。

母親通常要去幫忙。在家從來不進(jìn)廚房的父親，還炒過幾次菜，都被贊不絕口，事后收了毛巾、方糖等謝禮。因為席上吃到的東西，雖然家常，但家里通常不做，所以我們更盼望過事情——婚喪嫁娶，因為這時候可以吃到夾沙、丸子、蝦片等。吃席吃到上初中，大人叫也不去了。雖然饞美味，想想流口水，但也不好意思，已經(jīng)很高了，只是比那些端盤子的人低一點。

少不更事，一切皆美；一旦成年，美成厭惡。不知是歲月腐爛了身心，還是成長污染了心靈?？傊?，年少時萬般向往和憧憬的一件事，成年后會變得索然無味及至厭惡。回頭看看，人的一生，有時正如環(huán)境變化，曾經(jīng)的碧水藍(lán)天，今天的霧霾重重，惡果也罷善因也好，不都是自己所為嗎！孩童時對吃席的無限向往，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了滋味。請柬被稱之為飯票、罰款單，有時一個月的工資還不夠支付吃席的禮錢，但人情往來是不能少的。女兒出生后，也像我當(dāng)年一樣，剛開始是老婆帶著她赴宴，后來是聽說了就要跟去。我只帶過她一次，就再不想帶了。男人帶著孩子去吃席，總是不相宜的，不能聊著天突然去照顧孩子?，F(xiàn)在女兒大了，可以自己去了，成了我和她母親的吃席代表，對席面上的那一套已經(jīng)很熟悉了。剛開始還擔(dān)心上錯禮，成功了一次之后，便放手了。告訴她時間、地點、姓名，她就獨自前去。第一次去，她稍微有些失落，回來說沒有人理，安排的人只把她當(dāng)小孩子，只好自己找座位，后來還被請起來，換了地方，但為了品嘗那些食物菜肴，這些都微不足道。后來熟練了，她去了，仍然是一個人都不認(rèn)識，她便自己找位子坐下，嗑瓜子吃糖，和旁邊的陌生人八卦，像成年人一樣。菜來了，便吃菜，打量臺上的新娘子和新郎官。每次回來都和我當(dāng)年一樣，非常興奮，講那主持人的幽默和新娘子的美。上次吃席回來，大驚小怪地說新郎和新娘還來給她敬酒，她沒有喝，只說了祝福的話，婚禮上那一套白頭到老什么的，她已經(jīng)隨口而出。有時候吃席，坐了一桌子人，沒有一個認(rèn)識的，和一群陌生人吃飯，要多怪異有多怪異，就這樣還有勸酒的，不喝堅決不行。有時候亂哄哄的，沒有人理你，只好自己管自己。有時候照顧得周到，坐在桌邊閑話說盡，已經(jīng)餓得前心貼后背，婚禮的儀式才剛剛開始。吃席不復(fù)快樂，唯有還人情禮，無所謂菜肴的味道。真心去吃席的時候有沒有，當(dāng)然有。那年到農(nóng)村辦案，也是秋末冬初，饑腸轆轆之際，見一家門前停滿了摩托車、小車，人喊馬嘶的，一聽就是在過事情。車停在遠(yuǎn)處，步行過去，院門外的灰堆上幾只啃骨頭的狗都顧不上理我們。我們一進(jìn)院子，就被安排上了桌，原來一桌就差那么幾個人，我們來得正是時候。剛坐定，菜就上來了，滿碟子滿碗，沒有飯店里那些華而不實的東西，也沒有凍了不知幾千年的海鮮，更沒有形形色色的添加劑和嫩肉粉。雞鴨都是自己養(yǎng)的，羊牛都是自己喂的，越土越香，因為單純，因為綠色，因為原生態(tài)。人多吃飯香，美的自己就像是“心里美”大蘿卜。每個人生下來都是原創(chuàng)的，活到最后都活成了盜版，就像吃席，再也沒有白吃的席了。

席面上的那些食品從來沒有人研究過，健康還是不健康，合理還是不合理?；仡^看去，從虞舜時期開始，先是筵席，最后演變而至宴席，人們吃得越來越工業(yè)化、化學(xué)化了。紛繁復(fù)雜的宴席，被職業(yè)者從地域、文化、特色等分成了上千種，比如洛陽水席、成都田席；比如孔府家宴、紅樓宴；比如千叟宴、百家宴等。美食文化如黃河、長江滔滔不息。五湖四海的人來到新疆，一些沒有辦法堅持的風(fēng)味，都湮滅在歲月的風(fēng)塵中，保留下來的是能夠本土化的味道。農(nóng)村的婚宴，就如成都田席，在農(nóng)家大院里擺開桌子，在秋日的陽光下，滿桌農(nóng)家風(fēng)味菜肴，沒有政治宣言，只有家長里短，沒有高屋建瓴，只有一地雞毛。實在、直爽、誠摯，辦事的人不請你，那是你的錯，沒面子，多么感性的人生。哪像如今，誰也不管自己的心安放何處，只是向著物質(zhì)進(jìn)軍一樣活著。《舌尖上的中國》把生活最基本的美味，講述成一個個稍帶憂傷的故事，略去人物，我關(guān)注的核心是那些美味，其第二季腳步的主旨，在新疆有最集中的演繹。可是遷徙和流動的美味的腳步，至今仍被忽略了。也許是因為在新疆之外的其他地方，都能找到美味的影子。

離開村莊不久，姐姐出嫁的時候，已經(jīng)不四處借東西了，父母只是把羊養(yǎng)大，青菜以及很多東西都是到城里去買的。到自己結(jié)婚的時候，父母也還在村里，已經(jīng)不在自家院里操辦了，一切都交給飯店，一桌食之無味的菜肴，不知能對得起誰?，F(xiàn)如今保留下來的只有請東、謝東這樣的程式，請東有時也不叫請東，是為了去定菜。酒席的價碼在不斷翻番，禮錢也在不斷上漲。秋陽普照、菜熱酒香的農(nóng)家大院附著在城郊，美其名曰農(nóng)家樂，點綴我們現(xiàn)代的生活。在燈紅酒綠之外，仿佛孤獨和寂寞軀殼上的一件舊內(nèi)衣，舒服倒也舒服，卻不屬于這個世界，不能一直展覽，只能偶爾光顧。一直想要逃離的我，現(xiàn)在一心想要回去，可是回去的也不是曾經(jīng)的村莊。村莊里沒有了家禽家畜，只剩下無力離開的老弱病殘，想找一點羊糞、牛糞、馬糞都困難。即便如此，很多父老鄉(xiāng)親還是不愿意進(jìn)入空中樓閣，不接地氣，渾身都不舒服，寧可住在荒村。城里飯店的席面雖然好看，卻千菜一味，萬湯勾兌，食材的原汁原味被完全掩埋。于是，一些流浪大廚出現(xiàn)，他們駕車攜帶鍋碗瓢盆，走村串戶，由主家備辦食材，他們在土灶上一展身手，調(diào)味品僅限于釀造品和天然的花椒、辣椒等。因為陽光好、空氣好，這些席面分外醇香，家常的味道留在記憶深處，被不時地調(diào)閱、瀏覽，直至生命的最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