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軍委并航空局常王:(即到即復)
據(jù)呂明同志(系空軍部及吳克堅處派赴香港的空軍策反人員)酉寒電稱(原電遲到):國民黨擬將中央航空公司及中國航空公司財產(chǎn)由港遷臺,英政府又逼其離港,中國航空公司美國股方亦派人來港活動,另聞有出售企圖。目前該兩公司中下層人員我已能控制,中央航空公司經(jīng)理陳卓林已在起草通電表示可以行動,中國航空公司經(jīng)理劉敬宜在爭取中。呂明要求指示行動時機,通知濟、鄭兩地機場,準備汽油、滑油,及電臺、夜航設備和供給氣象報告地區(qū)。我們意見為免這批財產(chǎn)損失,目前條件既較成熟,可即飛來解放區(qū),降落地以徐、濟、濰、青四地為宜。我們已派人赴徐州、濟南、濰縣、青島布置一切,行動時機及對英方應采取之態(tài)度,請中央即電示,以便行動。
(即到即復)
饒漱石 林征
酉發(fā)
這是一封65年前的密電,1949年10月22日由中共華東局發(fā)出,主題是:“請即示對港中航財產(chǎn)如何處理。”半個多月后,11月9日凌晨,中國航空公司(簡稱中航)10架,中央航空公司(簡稱央航)2架,合計12架飛機,從香港啟德機場北飛,回歸新中國懷抱。同日,中航、央航2 500多名員工通電起義。留港起義員工同美、蔣和港英當局開展了護產(chǎn)斗爭,將大批航空器材、設備、油料搶運回內(nèi)地。這一系列壯舉,史稱“兩航起義”。
長期以來,中央軍委副主席周恩來派中央社會部李克農(nóng)、吳克堅直接領(lǐng)導,并派出華東局推薦的呂明、査夷平到香港策劃起義,已成為見諸眾多媒體的“明線”。然而,除了要做兩航高層管理者的工作,在對手眼皮底下,起義涉及12個機組及駐場機務人員,通電員工高達數(shù)千名。如何像電文所說,做到“控制”中下層人員?如何向大陸轉(zhuǎn)移數(shù)量巨大的航空財產(chǎn)? 顯然,僅靠幾個人的力量,在短時間內(nèi)是不可能做到的。
事實上,早在呂明等抵達香港之前,中航內(nèi)部就已經(jīng)活躍著中共地下黨支部,他們自下而上,精心策劃,嚴密組織,有效動員,為兩航起義的成功做出了不可磨滅的巨大貢獻。近期出版的《兩航起義親歷記》一書,讓這條隱沒多年的“暗線”浮出了水面。(編者注:該書編者即本文作者胡飛霞女士,她是當年中航地下黨支部書記胡理昌的女兒。)
《大公報》上《短長書》
當年位于香港啟德機場的中航地下黨支部極為隱蔽,直接受中共華南局地下黨秘密領(lǐng)導。在執(zhí)行兩航起義任務時,我父親胡理昌與華南、香港、華東地下黨上線有著直接聯(lián)系,是“兩航起義”的關(guān)鍵人物之一。然而多年來,在大部分官方歷史著作中,中航地下黨及華南局這條線一度被忽略掉了。
我父親于1987年7月去世,去世前曾在民航總局史志辦工作。他住院術(shù)后曾對我說“家中書柜里有證據(jù)”,令我不解地是他臨終前大聲吶喊“不是這么回事的”!什么證據(jù)?怎么回事?這個“謎”始終糾纏著我。父親去世后我聽到過一些傳言,比如“當年香港中航地下黨支部在兩航起義中沒做什么”,“沒接到兩航起義的任務”,等等。果真如此嗎?我一直在尋找答案。
2012年12月31日,我收到了一封電子郵件,標題是“懷念你的父親”,并有附件。發(fā)件人是周禮忠叔叔。他是對敵斗爭的一員干將,筆桿子十分犀利。
我打開郵件的附件,原來是一份《大公報》的復印件。這份《大公報》出版的時間是:中華民國三十八年八月二十一日(即1949年8月21日)。在該報第七版的“各地通信”欄目中刊發(fā)有一封《短長書》,文章的導讀是這樣寫的:“一個工程師到了北平/暢談北行觀感/他過去曾替美帝及官僚資本家效力/今天他踏入了新的天地靠攏了人民”。旁附編者按語:“這封短長書的作者陳方梁先生是香港中國航空公司一個助理工程師,他在九龍啟德機場工作很久。如今他已到了一個新的天地,正決心改造自己為新中國的建設而盡力,他的信充滿了熱情,而且坦白誠懇,他的信將會給讀者以共鳴以感動?!?/p>
《短長書》的內(nèi)容如下:
親愛的朋友們:離開香港已經(jīng)半個月了,半個月前我和你們一樣的還在替官僚資本做賺錢的工具,替反動的國民黨政府的最后掙扎作間接的幫助,替美帝國主義者在榨取中國人民的血汗錢的事業(yè)中出賣了自己的勞力和腦力,但是,朋友們,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到了新中國自己的土地上,呼吸著自由新鮮的空氣,而且還接受到人民政府誠摯的接待。這里,我先把十幾天來的經(jīng)過,看到的和聽到的報告給你們。(以下是陳方梁全家在解放區(qū)的親身生活體驗,由于文字篇幅較長,略去。)
朋友們,再不是發(fā)牢騷的時候了,再不是茍延圖存,抱著過一天是一天的心理的時候了,讓我們一腳踢開那些美帝者和他的奴才們,來為新中國的建設努力吧!
陳方梁
寫自北平西單飯店
一九四九、七、十七
陳方梁北行,投奔解放區(qū),而他在解放區(qū)的觀感,竟然能在《大公報》上出現(xiàn),這絕非偶然。父親遺文《香港當年中航基層黨的活動》中曾有這樣一段話:“在1949年5月上海解放后,兩航在上海的留守人員如趙際唐、齊鎮(zhèn)午等和從香港北去的陳方梁、錢風、徐燮元不斷報導解放區(qū)的政治、經(jīng)濟、生活情況,都給兩航職工很大的鼓舞,激起了他們的愛國熱情與思鄉(xiāng)情。”1949年5月份過后,中航地下黨支部在6、7和8月通過香港《大公報》等進步報刊輿論,向兩航全體職工做了“全面起義的動員”工作?!抖涕L書》恰是中航地下黨支部發(fā)揮作用的重要旁證!
《短長書》的發(fā)表,當時是一件轟動啟德機場及各民航部門的大事件,震動了眾多空地勤人員。之后,已經(jīng)有人通過其他渠道策劃單機起義,但這顯然違背中央軍委的整體部署,無疑會打草驚蛇,增加大規(guī)模集體起義的難度。又是中航地下黨支部及時糾正,召集在群眾中有影響和威信的領(lǐng)班(他們都是抗戰(zhàn)時期中央飛機制造廠的老同事),在位于香港黃大仙的一塊山坡平地上多次開會,具體位置就在黃國銓家門前。
大家分頭串聯(lián),秘密叮囑“阻止單獨行動,等到外面來人(指中央來人)的支持,與公司集體行動”。
在香港的地下歲月
這份老《大公報》,將我的思緒帶回了幼年時與父母在香港共同生活的那段日子。記得我家開始住在正沖著啟德機場的獅子山腳下的小石屋(后來搬到九龍城內(nèi)獅子石道九號),這個地址是中航地下黨組織的秘密活動地點,我母親洪國卿是組織活動的掩護人,負責站崗放哨。媽媽經(jīng)常對鄰居們說:“老胡朋友多,好客,你們也嘗嘗我燒的江南風味的小菜好吃嗎?”她與左右四鄰的關(guān)系非常和睦,但相處得非常小心謹慎。
華東地下黨派的陳烈來過我家3次,極隱蔽,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分,悄悄而來匆匆而去,其中一次是在上海解放前夕。1949年5月份,陳烈來我家,交給父親的仼務是書寫起義召喚信的信封。這些匿名信主要投遞給國民黨管轄區(qū)民航、空軍部門的工作人員,主題就是動員他們拒遷臺灣,留下來建設新中國的航空事業(yè),其落款蓋有“新中國航空建設協(xié)會”的公章。寄信人署名“蔣寄”,“蔣”,指的是上級黨組織領(lǐng)導蔣天然,他在上海解放后任上海軍管會空軍部部長。陳烈冒著生命危險,把信件帶回廣州,投遞給民航空運總隊(CAT)的員工。因此,早在兩航起義以前,中航地下黨支部就已經(jīng)參與策劃了對國民黨航空系統(tǒng)工作人員的策反工作。
華南地下黨派的歐陽維到我家來的時間難以琢磨,有時一周好幾次,有時一周只有一兩次,十分謹慎,人少時就留在我家吃飯。歐陽維說的是香港方言,父親說的是上海國語,他們用筷子蘸著杯中酒在桌上寫寫劃劃,互相溝通。歐陽維本身有雙重身份,他不僅是中共華南局地下黨書記派來與我父親單線聯(lián)系的人,還是中共香港市委海員工會在航空界的負責人, “兩航起義”后,他仍在香港為祖國統(tǒng)一秘密工作。
中航地下黨支部組織發(fā)展會都是在我家秘密進行,由最初的胡理昌、何祖銳、姚敏三人,到后來又發(fā)展了魏應鵬、韓啟康、陳燕貽、張本祿、黃國銓、沈遠帆。何祖銳、姚敏是我家的???。支部成員還有中共香港市委派的地下黨人鄧志南,起義后他仍在香港工作。1949年5月,支部開始向兩航公司行政人員發(fā)起宣傳攻勢,書寫匿名信。何祖銳、姚敏夜間來我家,父親用左手寫,媽媽也幫助抄。寫完后,他們在特務眾多的危險境地,悄悄把匿名信發(fā)送出去。1949年6、7和8月,他們經(jīng)常來我家,輕輕嘀咕,悄悄離去,在桌上和手心上寫寫劃劃,偶爾還燒掉一張小紙條。我記憶最深的是何祖銳叔叔,他喜歡小孩兒,經(jīng)常抱我。
我和媽媽就是在這種條件下生活。在香港居住的片段里,留下最深的印象是:不安、擔心、期盼。
密電背后的秘聞
在民航新一代領(lǐng)導和民航博物館同志的幫助下,文章開頭的那封密電是今年在中央檔案館發(fā)現(xiàn)的。這是一份珍貴的歷史紀錄。
1949年8月24日,呂明和査夷平輾轉(zhuǎn)到達香港。9月初,呂明、查夷平、朱漢明(香港地下黨),與何鳳元、陸元斌、陳耀寰(中航原駐臺北氣象員,身份被特務發(fā)現(xiàn)后,從臺北撤出,滯留香港)組成起義工作核心小組。而呂明到達前的七八月間,中航支部和香港地下黨組織已經(jīng)開始醞釀選舉港九民用航空事業(yè)職工總會(簡稱港九民航工會)籌委會。父親曾與冷雪山(后任港九民航工會主席)等同志曾討論過,認為:“成立工會有利于充分利用合法的社會保證,以工會的合法地位做我們想要做的事情,達到我們想要達到的目的?!崩溲┥交貞?,8月份工會成立前不久,會員就已經(jīng)發(fā)展了500多人;到9月底,會員人數(shù)已經(jīng)超過700余人。曾一度被后來某些觀點稱為“福利主義”的港九民航工會,正式成立于9月11日,性質(zhì)是地下黨直接領(lǐng)導的群眾組織,從一開始就是自己人!
在1990年6月出版的《哈爾濱文史資料》第14輯中,父親有篇遺文,名為《赤子心 愛國壯舉——記述兩航起義部分情況》,其中寫道:“為了使工會領(lǐng)導權(quán)牢牢掌握在地下黨支部手里,經(jīng)向上級指示,決定組織工會核心小組,這個組織在起義時成為基層行動的核心。”針對兩航中層人員,文中說:“我們組織了兩航各自的起義委員會?!惫诵男〗M,對外公開稱“讀書會”,既是北飛前占領(lǐng)機場所有地面設備、倉庫、車間、廠房、飛機跑道的群眾帶頭人,也是北飛后護產(chǎn)、內(nèi)運、糾察、復員的群眾帶頭人,更是起義中黨聯(lián)系群眾的紐帶。該小組核心成員有胡理昌、黃國銓、沈遠帆、張本祿、陳燕貽、魏應鵬、季林、李繼白、黃炳、蘭芝穗、程念淵、倪凌霄、王家昌,后來又吸收了王章锜、邵致和等人。工會核心小組最早期成員何祖銳后來去了工會,端木全則去了央航,組織青年工作。支部除了火線發(fā)展壯大黨組織力量外,中航地下黨還發(fā)展了黨的外圍組織“新民主主義經(jīng)濟工作者協(xié)會”,成員有余品珍、黃炳、葉景萱、李繼白、許錫泉。
我父親在給華南局香港分局地下黨黨委書記陳能興的匯報材料中曾寫道:“……在1949年10月,最初通過工會書記林象(注:來自香港地下黨系統(tǒng),上線是喬冠華),我們發(fā)現(xiàn)‘第三方面(中央方面的代號),由組織上調(diào)查證實。我們便將工作重點,改為全力支持這一行動,完成了起義在基層中的動員和組織工作。在起義前夕,經(jīng)過組織介紹,陳耀寰以‘呂秦為代號,正式和我發(fā)生聯(lián)系?!?/p>
我父親的遺文,和密電中“該兩公司中下層人員我已能控制”的事實高度吻合,而且證實了其實現(xiàn)的主要途徑。而要求中央接收兩航財產(chǎn)的決議,正是歐陽維和我父親共同定奪的結(jié)果。父親在《赤子心 愛國壯舉》中,也明確寫到中航地下黨組織“要求人民政府接收兩航全部財產(chǎn)”。我父親另一篇遺文《香港當年中航基層黨的活動》中也提到,“即使對上層策反工作失敗,基層早已作好了單獨行動的計劃(當時有A、B、C三種方案的設想,從好處著眼,從壞處著手),以表面要求發(fā)給遣散費為名,占領(lǐng)機場、飛機、倉庫、廠房,準備在談判決裂后,呼吁社會支持,要求中央人民政府接管我們?!倍@與華東局密電主題“請即示對港中航財產(chǎn)如何處理”不僅高度呼應,而且已經(jīng)具備清晰的意圖。
因此,早在“第三方面”出現(xiàn)之前,中航黨支部已經(jīng)完成中下層起義的準備工作,使呂明等人到港后僅用70多天時間,“兩航起義”就能取得成功。
除了北飛的12架飛機,71架飛機還滯留在啟德機場。北飛后,接替《航職會刊》,中航黨支部又主辦了港九民航工會刊物《活報》,繼續(xù)鼓動兩航及其他各蔣管區(qū)民航人員為新中國服務。前文提到的周禮中叔叔就是《活報》編輯之一。
為了不讓臺灣方面把飛機飛走,黃國銓擔任中航護產(chǎn)糾察總指揮,陳燕貽擔任啟德機場護產(chǎn)總指揮。工會核心小組成員都是各單位護產(chǎn)糾察隊的負責人,各工區(qū)班組長也成了糾察隊的班組長?!坝刑厥馊蝿盏娜藛T都得到了待命的通知,躲藏了起來,一切準備完畢。夜間躲藏在機場養(yǎng)護車間辦公室里的人員大氣不敢出的靜靜待命。半夜2點一聲令下:開始行動!他們立刻悄悄地溜出門,爬上自己負責的飛機開始行動”,父親在自傳中寫道。他們有的拆掉磁電機的高壓棒,有的把磁電機接電通地,有的拆掉飛機零件……隨著臺灣方面有可能將兩航資產(chǎn)凍結(jié)并出售,護產(chǎn)任務也逐漸由“守護”、“警戒”,升級為“航材及早運回”。經(jīng)過訴訟,港英當局最終把這71架飛機判給陳納德的民航空運隊。但機場所剩的不過是飛不起來的飛機殼,重要的航電和發(fā)動機設備,已被拆光。上萬箱航材、設備、油料早以極其秘密的方式被偷運出來,轉(zhuǎn)移至庇利船廠碼頭,再秘密轉(zhuǎn)移到海員工會準備好的大海輪上。整個交接過程,乃至整個航材北運途中的安全,都離不開港九民航工會與海員工會的密切配合,前提是中航和香港地下黨的周密策劃。
流光飛舞
“突然發(fā)動機的轟鳴聲劃破了夜空,震動了山谷,沖擊著大海。守護人員的心提到嗓子眼,深情地望著蒙蒙發(fā)亮的上空,只見一架接著一架的銀燕插入云霄,直到最后一架飛機在云層中遠去。人們緊繃著的心一下子松了下來,一句話也說不出,有的飽含熱淚癱倒在地。此情此景用千言萬語也表達不出他們的愛國情懷?!倍嗄旰螅赣H用近乎文學的筆調(diào)在《哈爾濱文史資料》中描述了1949年11月9日那個激動人心的凌晨。
如此深情,是父輩們青春記憶中最為絢爛的時刻。如此深情,使父輩們挺過“文革”等政治運動的狂風暴雨,初衷不改。而那眾多螢火蟲在小瓶中聚光的美麗之夜,則是我與父親一起度過的短暫而美好的時光。
責任編輯:吳佩新
01:華東局請示處置中航財產(chǎn)電報復制件。
02、中國航空公司地下黨支部書記胡理昌
03、發(fā)表于1949年8月21日《大公報》上的《短長書》。
04、香港啟德機場中航車間門前,部分支部和“讀書會”成員。左起:魏應鵬、張漢良、王章锜、陳燕貽、黃國銓、胡理昌
05、港九民航工會第一屆執(zhí)監(jiān)委名單。上為工會主席冷雪山。
06、胡理昌一家,攝于啟德機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