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慧萍
對父親的想念一直未曾間斷過。在某個清風微醉的早晨,或是有著燦爛陽光的午后,又似乎是繁星當空的夜晚……每當此時,這種想念似乎從身上某個隱隱作痛的深處悄悄地向外彌漫開來,是那樣地揮之不去,夾著莫名的惆悵,透著淡淡的憂傷。
父親和母親在我六歲的時候就離婚了。在那樣的年紀,我并不懂得父母離棄意味著什么,只是記憶中,父親很少在家,終日在外忙碌奔波。孩提時期對于父親印象最深的,是在一個春日的午后,我在碧綠的稻田里拾田螺,遠遠地看見父親在通往城里的那條馬路上一路走來,身后簇擁著村里和我年齡相仿的孩子們,從他們歡天喜地的神情以及夸張地咂巴著糖果的嘴巴,我知道父親“見者有份”地平分了帶來的所有糖果。我沒有跑上前去迎接父親,只是怪怪地盯著他看,看見他手里留給自己孩子的僅有兩塊糖,我知道別的孩子得到的一定比我多。父親剝了一塊,送到我嘴邊,我默默地轉過身,當著父親的面,把兩顆糖丟進了旁邊的稻田里……
我認為父親是不愛我的,我從未得到過父親的擁抱和親昵。他也只是每隔一年半載回一趟我出生的那個小山村,雖然是為了看我,但我卻認為他只是在外掙足了錢回來炫耀罷了。他每次回來時帶多多的東西和食品,大都是分給左鄰右舍,留給我和母親的真是微不足道。
那時,祖父祖母還在世,印象最深的是他們一遍又一遍地要我喊他“爹爹”。但那時不管怎么打罵,我終究是不喊的。八歲那年,那時候電影很少普及,時逢《白蛇傳》在縣城隆重放映,父親幾乎是買了全村每家每戶的電影票,當然條件是他們一定要帶我去。記得那天夜里,我睡得朦朦朧朧的(我們村離縣城有20多里的山路,步行要近二個小時,早場六點半的電影票),我媽把我拉起來,不由分說地往我身上套事先挑好的衣服,屋外叔伯們催我起床出發(fā)的聲音一陣高過一陣,我打心底里不想去看什么鬼電影,更不想去見父親,于是跟母親擰著,死活不穿衣服,她穿我脫,“啪”的一聲,母親打了我……我已記不得當時是怎樣被那三四十人組成的浩浩蕩蕩的隊伍弄進城的,我只記得父親在電影散場后款待村里人杯盤狼藉的情景,只記得那些叔伯們對著我一聲又一聲地唉嘆:“這個女崽俚,有這么一個有錢的爹,居然不曉得享福,連爹都不叫,真不懂事!”
從小到大,我學習非常用功,成績一直很好,初三畢業(yè)時成績全縣第二。此時的父親又找上門來,先是跟我母親很嚴肅地商量了很久,接著他問我想不想上大學,那時的我,很自負,總覺得北大清華就在我眼前招手。為了自己的前途,我第一次向父親低了頭,由父親作主,選擇了當時被認為是最好的重點中學。我從父親的臉上,看得出他不可名狀的喜悅,他逢人就說:“看,這就是我的女兒,很會讀書的女兒。”
上了高中,父親常有信來,皆是問寒問暖、努力學習之類,末了總有一句“沒錢用就來信”。我也漸漸地對父親有了好感,初嘗父愛的關懷,多少有點幸福的感覺。
誰知好景不長,高二那年的國慶節(jié)回家,父親向母親提出了關于我姓氏問題的更改(我一直跟母親姓)。聽人說,在我坐上回學校的班車后,父親和母親大吵了一場,爭吵的結果就可想而知了。于是,父親把對母親的不滿全部發(fā)泄到我頭上,寫了一封長達十多頁的書信,信里將我罵得亂七八糟、體無完膚。什么“狼窩里養(yǎng)大的孩子,終究擺脫不了狼性”;什么“品質差、修養(yǎng)差……”等等。那年我才15歲,不懂得如何去面對,只知道連續(xù)哭了一個多星期,直至班主任打電話給我的母親……
父親似乎找到了臣服我的好辦法,斷絕了我的一切生活費用,從此再也沒有去學??催^我,直至高三畢業(yè)。那段時光,是我一生當中最艱難晦澀的日子,因為沒有了經濟上的支持,生活非常拮據,常常連伙食費都成問題。我沒有了同齡人的單純與快樂,心里總是憋得發(fā)慌,晚上躺在床上眼淚不由自主地就在眼里打轉轉……也許是命運的捉弄,高三畢業(yè)我沒有如愿考上名牌大學,只被一所醫(yī)專錄取。
那年的暑假,我常常獨自一人坐在家鄉(xiāng)的老桂花樹下發(fā)呆。無奈的我只得屈從于命運的安排,開始了自己的學醫(yī)生涯……
從此,我與父親再也沒有聯絡過。
時間過得可真快,轉眼間,畢業(yè)、結婚、生子……一晃孩子都十歲多了,而我也已近不惑之年。尤其是自己也為人父母了,我常常想起父親,想得到更多關于父親的消息,并且試圖了解他,試圖融化我與父親之間這種與生俱來的隔閡。我知道這并不容易。
去年春節(jié)回老家,聽一個朋友跟我說起父親,說他很健康,氣色也好,且天天晨練,看上去一點也不老……
今年五一長假,我考慮再三,在丈夫的陪同下,帶著孩子,登門探望父親。進門的一剎那,我從年邁的父親臉上讀到了驚訝和激動,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他是那樣的語無倫次,我看到他倒水時雙手輕微的顫抖,我甚至看到了他眼里那層薄薄的淚花……就在這一刻,我明白自己與父親多年來的隔閡在轉眼間就煙消云散了。
也許我并不了解父親,無法想象在那個年代一個外鄉(xiāng)人在異地漂泊的種種艱辛,也無法理解他因終日在外“闖蕩江湖”所形成的不同常人的個性,更無法詮釋他對于家庭及兒女的那種獨特的愛的方式。我想,我們每個人都有自身的缺點和不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性格和脾氣,我可以很大度地對待朋友、同事,甚至是一個陌生人,我為什么就不能寬容自己的父親在往日的歲月里所犯的那些過錯呢?我為何要等到父親離去的那一刻,匆匆地趕到床前灑一把悔恨的淚水呢?
我豁然開朗了……
其實人世間的親情是很天生、自然的一種感情,是無法抑制的,這么多年來對于父親從未間斷的想念其實就是對于親情的渴望與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