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外一篇）

魏榮釗

木屋坐北向南，兀立于山坡高處。

屋背后是一丘橫亙的田，田的上頭是幾塊土，再上面就是一片青岡林，青岡林的頂端是一個用石頭壘砌起來的大大的圓，形狀像磨盤，山寨的人們都叫盤為營盤。日久天長，營盤就成了固定地名。營盤直徑大約有百米，盤內(nèi)生長著大大小小的柏樹，還有茂盛的茅草、雜木、荊棘。據(jù)說，營盤是箭石坡山寨古時用以防御外敵入侵的堡壘。如今，營盤卻成了山寨孩子們放牛、砍柴、割草、嬉戲的去處。

木屋的位置處在山寨最高處，木屋兩頭各有一條小路，小路不僅通向各家各戶，還通向四面八方，通向山外和遠處。

木屋共三間，比較破舊，整個房架有些走形，不但向右傾斜，正面還像一個孕婦腆著肚子，整個兒似喝醉了酒的男人歪斜著。擋風(fēng)的板壁和柱子很是滄桑，也許是因為風(fēng)雨的剝蝕，板壁上的溝壑密集而深刻，像一張經(jīng)風(fēng)歷雨的老人的臉。木柱上到處都是小洞穴，也不知是什么蟲子蛀的，總之，一年四季有很多屁股尖尖的細腰蜂從小洞里爬進爬出，尤其是夏秋季節(jié)，細腰蜂們更加猖狂。有時，見細腰蜂剛鉆進洞穴，我忍不住隨手取一木棍或石塊泥團之類塞住洞口。心想，去死吧。待第二天一看，洞口卻被打通了，細腰蜂爬出來跑了。這一般出自用泥巴抵塞的情況較多，如果是用石塊和硬木棍抵塞，細腰蜂們大多必死無疑。

木屋就是我和母親的住所。父親去世得早，我既想不起他也記不起他。他在我差幾天才兩歲的時候就去世了。父親和母親的婚姻，一個屬于續(xù)弦，一個屬于再嫁。他們都是原配去世后，才合的家。他們有各自的子女，最小的都比我大十五六歲。據(jù)說，木屋還不是我父親自己修造的，是從一個叫黃土溪的村寨買的，拆散后，人工一件一件把舊木料抬到我們村寨，然后請木匠鑲嵌，再立起來裝上板壁。都說這房子有些年頭了，斑駁也就在所難免。后來，還聽說，一位老先生曾經(jīng)在木屋里辦過私塾，也不知是解放前還是解放后，抑或解放前后都設(shè)過私學(xué)，不得而知。那時我是孩子，對這些沒有興趣，不過記住了大人們說的一個細節(jié)，說私塾先生叫魏朝權(quán)，他住在山背后的那個村寨，是團轉(zhuǎn)村寨最有學(xué)識的老夫子。還說，寨上讀私塾的人都被他打過板子，說他教書可嚴厲了。寨上有位年長的兄長，后來當(dāng)過縣城一所中學(xué)的校長，再后來當(dāng)了縣教育局的領(lǐng)導(dǎo)。山寨的人說，這位兄長的出息就得益于老夫子。兄長十分感念老先生，經(jīng)常買東西去看他，直到先生去世；據(jù)說，還有一次下大雨，老夫子先生正在教孩子們?nèi)绾螌憣β?lián)，突然堂屋背后轟的一聲巨響，板壁就被沖垮了，一股泥石流卷進了堂屋，一個大一些的學(xué)生嚇得一步跳出了大門檻，所幸沒有人受傷。原來是屋后的土坎被大水沖垮了。

木屋像人一樣，總是不停地接受著風(fēng)雨的洗禮。由于屋后的土坎高，自我記事起，大雨中，屋后至少遭遇過五六次土坎坍塌，有幾次把板壁都打垮了。每遇打雷下暴雨，我和母親總是擔(dān)心，尤其是夜晚就更害怕。一是擔(dān)心屋背后的土坎垮塌，二是害怕營盤上那墩歪斜的大石頭滾下來。如果那墩大石頭滾下來，不僅我家木屋會被砸得“粉身碎骨”，恐怕木屋下方人家的木屋也要遭殃。每遇打雷下暴雨，居住在營盤下方的好多戶人家都擔(dān)驚受怕，當(dāng)然最怕的還是母親和我。有幾次，暴雨下個不停，不斷有轟隆的聲音傳來，母親嚇得把我從床上拉起來跑出屋子，被大雨淋得透濕，結(jié)果那該死的大石頭卻巋然未動。原來母親和我聽到的轟隆聲，是時近時遠的雷雨聲。

我慢慢長大，木屋卻漸漸老了，老得隨時都有可能倒下。

日子一天天過去，木屋眼看就快挺不住了。就在木屋即將垮塌的那些時日，天變了。1979年，戴在母親頭上的那頂?shù)刂鞣肿用弊颖徽袅?，就在那兩年，田土也全部分給了大家，后來有一句規(guī)范的話，叫“包產(chǎn)到戶”。母親和我分得的田土雖然都是人家選剩下的，但無論如何卻比集體時強多了，不但母親不挨左鄰右舍們的批斗打罵，且糧食也比集體生產(chǎn)時多收很多，每年都有節(jié)余。我們養(yǎng)的一頭耕牛產(chǎn)了一頭小牛犢，長得毛光水滑，一歲多就出落得像一頭體魄健壯的成年公牛，牽到牛市上賣了個好價錢。糧食有余的，錢也有了幾百元，于是，我和母親決定把搖搖欲墜的木屋進行整修。再不整修，木屋恐怕哪天就倒了。

我和山寨一個兄長跑了不少相鄰的村寨，最后買得幾棵樹木，伐成木料，擺好酒飯請鄉(xiāng)親們抬到村寨，再經(jīng)過木匠彈墨斧鑿，該更換的木料都備齊后，喊了一些人一天時間，從揭瓦到放列子，整個兒把舊木屋拆散了。木匠進場改造木屋期間，夜晚，母親和我就住在牛圈里，簡陋的家什搭個棚子放著。由于害怕下雨，幾個木匠都很用心，時間抓得緊，從拆房到把修整的木屋立起來入住，不到一個月時間。

正式豎立木屋那天，親戚朋友們前來朝賀，母親和我殺了那頭100多斤的自家養(yǎng)的豬，還打了幾十斤燒酒招待大家，熱熱鬧鬧算是辦了一回酒席。木匠離場那天下午，為了表示對他們的感激，我挨個兒敬了他們?nèi)刖?，木匠還沒走，我就倒了，結(jié)果睡了兩天兩夜才醒過來，差點沒了命。那年我18歲，從此我就得了胃病。

經(jīng)過一次整修，雖然沒有了倒塌的風(fēng)險，但木屋還是那樣空洞，就想辦法找來一些木頭，解成木板，把母親住的那間屋子簡單裝修。畢竟母親年紀(jì)大了，尤其是冬天，木屋四壁漏風(fēng)，寒風(fēng)吹進屋里，母親不免受涼感冒。我住的那間屋子，就簡單地用玉米桿圍著。那時，我愛上了寫作，每晚總是點著煤油燈看書寫字。冬天的夜晚，寒風(fēng)蕭蕭，母親很不贊同，就隔著堂屋說：有哪樣用，別照費了油亮，凍壞了身體！

其實，我根本沒有想有沒有用。我只是覺得看看、寫寫，心里有個寄托，有個向往。

讓我想起就難過的是，母親在整修的木屋里還沒住上三年，就跟我和木屋永遠告別了。1987年冬，母親病逝在醫(yī)院，抬回家，按照風(fēng)俗，不能把母親的身體停放在堂屋，只能安放在木屋的大門口外。我們就蹲在大門口哭母親，然后就在大門口把母親裝進棺抬到山上。從此，母親就從木屋永遠消逝了。

母親生前養(yǎng)了一條狗，母親去世后，狗不離不棄，一直跟我一起守著木屋，但卻常常張望著母親生前做活回來的那條路，偶爾還低低地吠幾聲。當(dāng)我出門沒回家時，狗盡管餓著肚子，但總是守在木屋門口，哪里都不愿意去。俗話說，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狗確實是忠實的動物。然而，有一年，它不小心吃了鄰居毒老鼠的東西，搖頭晃腦在木屋四周吐了幾天，最終倒下了。狗死了，木屋更冷清了。常常是我把門一鎖，木屋就沒了聲音，也少了活力和生氣，遠處看去，木屋更是那么孤獨，那么無助。

我和木屋就這樣若即若離地把日子往前拽著。

又過了幾年，我決意到省城求學(xué)。我跟木屋商量，打算犧牲它，把它賣了。木屋像一個久經(jīng)滄桑的老人，默默無語，它沒有說行，也沒有說不，它沉默著，內(nèi)心很痛。我和很多鄰居談買賣，結(jié)果在價錢上都沒合意的，要么人家嫌貴，要么我嫌少，眼看求學(xué)的時間就要到了，怎么辦？我只好找到居住在下面那個生產(chǎn)隊的同母異父的兄長，請他把木屋買下，就當(dāng)支持我實現(xiàn)心愿。兄長老婆跑了，他帶著三個孩子，雖然艱難，但他還是點了頭?？墒?，兄長牽豬趕羊到集市賣了也未能湊足我求學(xué)的錢。不過，我還是離開了，離開了木屋，離開了箭石坡村寨。不久，兄長一家四口從他的兩間屋搬進了我的三間屋，木屋又有些熱鬧了。過了很多年，兄長的大女兒出嫁了，又過幾年，二女兒遠走他鄉(xiāng)打工去了，接著他身邊的兒子也打工去了。木屋又回到了當(dāng)年的情景：一幢木屋，一個男人……

如今，兄長也離開了木屋，去了他兒子打工的地方。人和木屋之間留下了一把鎖，一把鎖關(guān)閉了所有的過往。

夏天，我來到木屋身邊，木屋似乎不記得我了，它更加堅強但也更加冷清地站在那里，寨上很多木屋也和它一樣，越發(fā)的寂寞和孤獨。

父親與我

父親續(xù)（弦）我母親，希望我母親能給他生個兒子傳宗接代，這應(yīng)該是他的主要目的。盡管后來死無對證，沒有確鑿證據(jù)證實這一點，但我想我沒有冤枉我父親。

我們山寨，魏姓人家居多，且大多是土家族，土家族人說，有女無兒半邊孤。意思是說，有女無兒是和尚（意指無后。姑娘是外頭人，只有兒子才是接香火的）。那個時候，凡是有女無兒的家庭都會被寨鄰歧視，一旦發(fā)生扯皮罵架，無兒的一方總會被戳到痛處：和尚。這是20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的事。如今的山村，這種思想雖說沒有當(dāng)年嚴重，但沒有兒子的夫妻依然千方百計想生個帶“把”的。

我沒有見過我父親的前妻，對于父親的前妻，在我們山寨稱為“老媽”，也就是說，我沒有見過我老媽，我老媽是哪年去世的，我根本不知道，現(xiàn)在依舊不知道。因為，老媽去世的時候，我還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喝米湯呢！后來我知道我老媽生了三個姐姐，而且活到了現(xiàn)在，如今都是70歲以上的老人了。我是見過我父親的，但我卻想不起父親的樣子。因為父親去世的時候，我差幾天才滿兩歲。

父親和母親在我沒出生時，他們各屬于一個生產(chǎn)隊，但都居住在同一座山坡上。父親在村寨算是有文化的人，據(jù)村寨里的人說，父親在民國的什么時候還當(dāng)過幾天鄉(xiāng)長，為什么才當(dāng)幾天，沒有人告訴我具體原因，反正就是當(dāng)過幾天鄉(xiāng)長。也有人說，父親身量高大，聲音洪亮，耿介直爽，說話做事從不繞彎子，深得很多寨鄰敬重。父親微乎其微的這點“資料”，是在我長到十七八歲的時候，寨上的人偶爾提及的，這幾乎是我對父親的全部了解。其實，父親于我相當(dāng)于一個符號，長大后，我根本沒有任何興趣了解父親，好像他在我生命和生活里根本沒存在過一樣。母親在我2 1歲的時候去世，但在我的印象中，她活著的時候幾乎沒有提及過父親。倒是提及過他的前夫的遭遇，讓我至今都記得。很顯然，沒有母親前夫的遭遇，就不可能有母親以及我的父親，更不可能有我。

我的小山村，山高坡大，人口也不算多，當(dāng)時估計只有一百多口人。新政權(quán)成立后，居然出現(xiàn)了一家富戶，這就是我母親的前夫家，后來因為其他原因摻雜，我母親的前夫被化成地主成分，包括我母親在內(nèi)，夫妻雙雙都成了地主，孩子也成了地主子女?，F(xiàn)在想來，多少有些不可思議，不過就是一幢裝修完整的木屋，每年可收上萬斤稻子和包谷，這么點家當(dāng)就當(dāng)上了地主，和今天的富人們比，這地主也當(dāng)?shù)檬指C囊。母親家的房子分給了貧農(nóng)，田地分割給了大家。母親一家六口人住在一間狹窄的廂房里。這個時候地主已經(jīng)不是土地的主人了，必須時刻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批判和斗爭。批斗不光動嘴，還要動手，往往捆綁起來加上拳腳。大約是20世紀(jì)60年代初的某一年某一天，我同母異父的哥哥，那時哥哥當(dāng)然還是孩子，由于肚子餓得受不了，跑到一塊兒收割后的地里拾了幾粒胡豆就著柴草燒吃，被生產(chǎn)隊隊長發(fā)現(xiàn)，說他偷了生產(chǎn)隊的胡豆，一個“偷”字可不得了，孩子太小可以免“罪”，但大人難辭其咎。晚上，其父被通知到生產(chǎn)隊開群眾會，開會就意味著批斗，批斗就意味著捆打。大約母親的前夫被“斗”怕了，得到通知后，還沒來得及吃過夜飯，就悄悄在房梁上懸根繩子把自己了結(jié)了。

母親帶著四個孩子，事實上已經(jīng)成了寡婦，不到40歲就守寡，怎么說都是不幸的，于是寨上就有人撮合我母親和我父親組成一家。父親當(dāng)時估計五十歲出頭，雖然已經(jīng)招了個上門女婿，但做夢都想有個兒子。這大約就是我父親爽快答應(yīng)娶我母親的動機。不然，其他理由都不能充分說明這一點。試想，我母親有四個孩子，如果不是這個目的，父親犯得著找麻煩找拖累嗎？據(jù)說，我父親娶我母親不久，我的同父異母的姐和姐夫就搬離了我們村寨，回到了姐夫自己的鄉(xiāng)村。

父親娶了我母親，我想，他每天都在心里祈禱，求佛保佑，讓母親給他生個兒子。當(dāng)他看見我母親終于給他生下我時，沒準(zhǔn)兒興奮地跳了起來，即使沒跳，起碼也是激動不已。試想，他一直夢寐以求的事終于實現(xiàn)了，他不再被人背后罵著“和尚”、“半邊孤”了，不僅如此，去世后有人給他燒錢化紙，墳?zāi)股显俨挥脫?dān)心“草生青”了。土家族人說，有兒墳上漂白紙，無兒墳上草生青。據(jù)說，父親活著的時候最擔(dān)心去世后清明節(jié)沒人給他墳頭掛白紙。

的確，一個貧農(nóng)娶一個地主婆在當(dāng)時不僅需要勇氣，而且需要膽識。萬一再娶的老婆不爭氣，還是生姑娘怎么辦？這個賭注下得可大了。貧農(nóng)娶地主要擔(dān)風(fēng)險的，不僅要承受萬一“生不出兒子”的壓力，還要接受“與地主分子劃不清界限”的嫌疑。可父親為了一個“夢”，硬是豁出去了。雖然在有生之年他沒能看到兒子長大成人，但他是脫掉“半邊孤”的馬甲，心滿意足地走向另一個世界的。

據(jù)說父親咽氣的時候，一直把我拉在床邊，摸摸我的頭，又摸摸我的臉，眼睛里充滿了期望，期望我將來能找個媳婦，為他生下一堆孫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孫，子子孫孫無窮矣。

然而，我沒想到，我竟然讓父親失望了。

我沒能實現(xiàn)他老人家的夢想，這除了與人生的際遇有關(guān)，更是我主觀沒有那樣的愿望。因為我壓根就跟他老人家的“夢”是背道而馳的。當(dāng)我情竇初開的時候，我對女人的想法只有喜歡。后來我就喜歡上了鄰村的一個姑娘，姑娘也喜歡我。我想，我們?nèi)绻Y(jié)婚一定是因為彼此喜歡，然后才是生兒育女、傳宗接代。遺憾的是，后來這個姑娘因故嫁給了別人，嫁給了比我更有優(yōu)勢娶她的男人，這雖然不是她喜歡的，但她最終還是嫁給了那個男人。我也因此離開了故鄉(xiāng)，從此浪跡天涯，直到39歲才有婚姻。

長久的漂泊，也許是孤獨太久了，也許是我太需要一個溫暖的家了。我和妻子都屬于大齡青年，她32歲，我39歲，我們認識沒多久，就有了家。我們的婚姻很草率，她沒有問過我結(jié)婚后想要什么生活，對生兒育女有什么要求；我也沒問過她對婚姻生活怎么理解，對未來有什么期盼，兩個人可謂稀里糊涂就住進了婚姻的“小屋”。

老實說，我結(jié)婚完全是為了擺脫長久以來的孤獨和寂寞。我并不像有的男人對未來充滿了的光明企盼，對后代寄予遠大的夢想。比如生個兒子，送他讀大學(xué)，然后再留洋讀碩、讀博。我只是想結(jié)婚，想有個伴兒，想有個家。就是這樣。

結(jié)婚后，我們兩年沒有孩子，并非故意不生，而是生不了。我雖然已經(jīng)41歲，但我一點兒也不著急，覺得有無孩子無關(guān)緊要，即使生不了孩子，也沒什么大不了。我想，要緊的是，夫妻生活要有好生氣，日子要有好光景。之前我就試著想過，如果我能抗拒孤獨，結(jié)不結(jié)婚有無家庭都不重要。我絕對不會像我父親那樣擔(dān)心，沒有后代，尤其是沒有兒子遭到鄉(xiāng)親們“無后為大”的恥罵。我根本用不著考慮這個問題。即使到晚年真成了一個孤寡老人，我不需要誰來埋我，給我收拾殘局。我想，在我還能動彈的時候，找個山頂，找棵樹腳，挖個坑把自己肥了樹拉倒。這不是悲觀，這恰好是樂觀心態(tài)。來去無牽掛，難道不是生命的最高境界嗎？當(dāng)然我不希望別人都這樣想，如果都這樣，那人類怎么延續(xù)？

又過了一年，在不經(jīng)意間，我妻子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懷孕了，我說，懷了，那就好好保養(yǎng)吧，管她是兒是女，來了就是我們的緣分。

2007年，42歲的我終于有了女兒。她生下來的時候，我守候在接生室門邊，盯著醫(yī)生提著肉肉的女兒像我老家鄰居提小豬崽去市場賣一樣，將她提到稱盤里稱重量，那一刻作為一個大齡男人深刻感受到一種遲來的愛和責(zé)任，那一瞬不可磨滅地定格在了我的眼里和心里，成了一種美好和快樂。在醫(yī)生們那里這只是一道程序，而對于一個老男人來說，這絕對是一種幸福。我女兒慢慢長大，我給他取名魏春同，我是希望她在未來的人生道路上快樂幸福，像春天一樣永遠充滿朝氣、充滿陽光，與春天同行、與陽光同路。女兒，不像現(xiàn)在有些孩子懂事早，她總是懵懵懂懂的，有幾分嬌氣、淘氣又有幾分狡猾，常常為了一點兒自己的小小心愿，可以把你忽悠得一愣一愣的。是的，我愛我女兒，我心疼我女兒。有人說，你就當(dāng)她是兒子吧，我說，她就是姑娘，怎么能當(dāng)兒子呢？我想，人家也許是為了安慰我吧。

女兒3歲的時候，我?guī)亓艘惶宋业纳酱?，在山寨里女兒跟村里的小孩兒玩得可開心了，就像我小時候和光屁股的伙伴們辦家家一樣高興?？墒?，就在我離開山寨那一刻，山寨里的一個老輩子問我，不想再生個兒子嗎？我爽快地回答：不想。老輩子跟我父親是一輩的人，如今已近耄耋之年。父親去世時，他30多歲，親自見證我父親娶我母親，并看著我母親懷上我，然后生下我、長大。40多年前，村寨里的人當(dāng)?shù)弥夷赣H給我父親生了個兒子后，包括老輩子在內(nèi)，都替我父親感到高興，說我父親心想事成，終于翻了身。

老人欲言又止，但最后還是把想說的話說了出來。他說，我父親當(dāng)時頂著各種壓力娶我母親就是為了生個兒子傳宗接代，不斷香火，可到我這里，卻要違背父親的想法，讓父親這房人斷子絕孫，這太對不起我九泉之下的父親。我無言以對，因為我知道，我是不可能說服老人家的。他的思想定格在那個時代，誰要反對，就是大逆不道。

說來很是奇怪，從故鄉(xiāng)回到城市不久，一天夜晚我突然做了個夢，夢見我父親。其實，我根本就記不起父親是什么樣子，但夢境里他就是我父親。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夢到父親，夢里的父親穿著一件老式的灰布衣，走到我身邊。我搞不清楚那是一個什么地方，場景很陌生，既不像城市，也不像老家的山寨，是什么地方，有點莫名其妙。父親喊我的小名，質(zhì)問我為什么違背他的意愿。我說，不是那意思，我說一切都是順其自然。父親說，為什么不給他生個孫子，我說，孫女不是孫嗎？他說，不一樣，女孩都是人家的人，是給人家延后。我對父親說，孫女孫子，都是延續(xù)后代的人。父親說，那可不一樣，女兒嫁出去了，生的兒子都是族外人，只有兒子才是子孫后代，才是香火的延續(xù)人。我說，那又怎么樣呢？即使我生了兒子，帶著他去看故鄉(xiāng)看你的墳?zāi)?，但兒子的兒子就未必做得到了。我對父親說，你那是老思想，沒有必要。人一輩子，活得開心，過得快樂才是生命的終極意義。結(jié)果，父親罵我大逆不道，是孽障，是不肖子孫，罵得我無地自容、痛哭流涕……

醒來才發(fā)現(xiàn)是一個夢。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是不是呢？也許我確乎有過潛在的思慮，覺得對不起父親當(dāng)年的苦心。然而，那只屬于父親自己的人生追求，而不是我所要的。我的夢想就是人生要過得快樂、幸福，有屬于自己的價值所在即可，除此都是次要的。雖然人類的幸福包含生兒育女，但絕不是狹義上的傳宗接代。我想，比我更年輕的人都不會反對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