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幡下的蛇

小 昌

一

小榮十九歲了，過了年就是二十歲?？瓷先ミ€小一些，在青春期里白混了兩年，連個青春痘也沒長。他老故意說自己十八歲，屬豬，還嚷著要喊屬狗的房秀一聲姐姐，可最終也沒喊出口，房秀就像個姐姐起來，堆一臉笑嗔他：“快喊我姐，快喊呀！沒勁。”小榮羞一下，房秀以為他真的羞了，伸出手指頭摸他的臉。那是張娃娃臉，細(xì)皮嫩肉，一看就是城里長起來的，只是牙有些黃，怎么也刷不白。小榮以為這是長大后才刷牙的結(jié)果。因此他常抿嘴笑，笑不露齒，或者很少笑，甚至不笑，漸漸深沉下來。他走內(nèi)八字，隨他媽，他媽也走內(nèi)八字，他爸說：“你媽正勾財呢?！彼沧邇?nèi)八字，屁股一扭一扭的，有男同學(xué)說：“你屁股真翹?！睌D眼睛乜他兩下，看不上眼似的。小榮因此決定走外八字，走起來比先前還要搖，一步三搖，房秀說：“你上輩子是個女人吧?！毙s湊上前，十只手指張開，像八爪魚，作抓胸狀，嘴上說：“讓你看看我到底是不是個男人。”房秀就躲，東躲西藏，嘴上說：“小流氓?！狈啃阌行┖?，兩腿粗壯，善于跑步，每天晚上都到操場上跑幾圈，甚至十幾圈，有時也勸小榮跑。小榮懶洋洋的，說：“跑步，傻帽兒吧?！狈啃阏f：“瞧你那小樣兒，病懨懨的，像林黛玉。”有一天晚上，他們倆在學(xué)校食堂前面的亭子里說話，房秀說：“你看我像誰？”小榮端詳再三，憋了很久，說：“我知道了。”房秀說：“快說！”小榮抿著嘴，擠出幾個字：“像你媽！”房秀伸出胳膊，把手掌當(dāng)小斧頭劈他，說：“去！”小榮說：“我真看不出你像誰?！狈啃阏f：“我提示一下，像一個大明星?！毙s擠眉弄眼，問到底是誰，房秀睜大眼睛，說：“我不像鞏俐嗎？”小榮再也繃不住了，狂笑不止，房秀說：“再笑，再笑，你給我滾?！彼筲蟮刈吡?。后來小榮躺在床上想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房秀有那么一點(diǎn)像鞏俐。

那是2000年，21世紀(jì)來了有多半年了。小榮和房秀在一所大學(xué)里讀書，都讀大一，不是一個專業(yè)，因?yàn)槭抢相l(xiāng)，倒是常見面。小榮的某位同學(xué)很快交上了女朋友，他們在小榮面前親昵甚至親嘴，小榮有些瞧不上。那個女生也認(rèn)識房秀。有一次她們在公共澡堂里洗澡，彼此赤條條相見。澡堂熱氣騰騰，如墜云霧，女生瞧著房秀，竟瞧得兩眼發(fā)直，傻在那兒。沐浴歸來就告訴了她的男朋友。男生轉(zhuǎn)頭又告訴了小榮，且添油加醋，說房秀前凸后翹，比例勻稱，別提多sexy了，聽得小榮額頭冒汗，心有小鹿，很快有了反應(yīng)。后來再見房秀，眼里只能看到她前凸后翹，在一次玩笑中，竟一腦袋撲進(jìn)了房秀懷里，腦門就此頂了上去，軟綿綿一團(tuán)。房秀就摸他的后腦勺。小榮膽子大起來，手蛇似的伸進(jìn)房秀的毛衣里。房秀吸溜吸溜喘氣，說好涼好涼。后來房秀說：“你是不是看毛片了?！彼麄儌z就這樣好了。從那以后每天晚上，小榮都會把手伸進(jìn)房秀的毛衣里亂摸一通，一次次把文胸解開又系上。若干年后，小榮還見過房秀一次，一眼就瞄她的胸，看上去沒什么變化，才放下心來。

小榮和房秀好了沒多長日子，學(xué)校就放寒假了。他們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各自回家。舍不得分開，又溜進(jìn)小樹林抱了一陣。小榮解房秀的腰帶，腰帶開了，牛仔褲勒著腰，仍緊緊的，伸不進(jìn)手指。接著想拉開拉鏈。房秀推開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整理衣衫。小榮也坐了下來，想把一些話說給房秀聽，但沒說出來。倆人都倦倦的，沒說幾句話就分開了。小榮坐了大巴，又坐小三輪。他從小三輪上下來，又走上一段土路，看到長長的堤。走上去，喘幾口粗氣，風(fēng)嘯了一陣，撩著他的長發(fā)，看見楊樹樹干上一只只眼睛。家就到了，他倒不想回了。去的時候，還是三七小分頭，回來時竟成了劉胡蘭，兩側(cè)的長發(fā)如簾飄揚(yáng)著，像兩面小旗。三輪車司機(jī)多瞧了他好幾眼。普通話說得多了，方言也說不好了。司機(jī)問什么時候到的，小榮說今天早上到的，普通話像模像樣，字正腔圓。司機(jī)沒再問。小榮在堤上練起了方言，嘟嘟囔囔的，在楊樹之間來回溜達(dá)。依房秀想來，小榮應(yīng)該早爬上樓，被暖氣烘著，昏昏欲睡了，早忘了在樹林子里說過的話了。其實(shí)哪有什么樓房，只有四間小平房，中間有道梁還用根柱子頂著。那根柱子小榮摸過很多次，因此變得光滑，倒不像木頭了。小榮從堤上走下來，想起那根頂梁的木頭。

八叔迎頭遇上了。小榮說：“八叔好?！卑耸逭f：“小兒，回來了?！卑耸遄哌^來想摸頭，還沒摸上，就說：“操，怎么留這么長頭發(fā)，難看死了?！毙s說：“八叔，你不懂，你懂個啥。”說出幾句土話。八叔搖搖頭走過去了。小榮朝馬路一側(cè)使勁張望，有幾座新墳，還有白幡在墳頭上歪歪插著，將倒欲倒，風(fēng)也不忍心吹似的。誰家老人又死了。小榮急急朝巷子里走。巷子兩側(cè)有歪斜的樹，樹枝干枯，亂伸著，直伸到小煙囪上。小煙囪冒著煙，濃一陣，散一陣。小榮跑了起來，大頭皮鞋在地上惹得塵土亂飛。皮鞋大大的，小腿細(xì)細(xì)的，牛仔褲緊緊箍著，等小榮跳進(jìn)家門，廊檐上安坐的奶奶竟沒認(rèn)出他來。細(xì)細(xì)認(rèn)定后，說：“我的兒，快進(jìn)屋吧?！?/p>

祖孫倆緊挨著走進(jìn)了屋里。屋里很黑，窗戶上糊著報紙，拉風(fēng)箱似的響。奶奶拉開了燈。

二

從梁頭上垂下來的一盞15瓦的燈泡，靜在半空干亮著，能看到紅起來的鎢絲在哆嗦。小榮背著雙肩包坐在沙發(fā)上，奶奶說：“還不把包放下?！彼f：“我不累?！比耘f背著。手落在沙發(fā)的扶手上，沙發(fā)破舊，扶手上有幾個洞，也許是爸爸抽煙時落下的煙灰所致。他把食指伸進(jìn)一個小洞里，直到把一塊棉摳了出來，又在食指和拇指之間揉成一個小團(tuán)。

對面的墻大體是黑的，有一面鏡子和一張掛歷，大小差不多。鏡子里大部分也是黑，燈泡閃了個影，飄乎乎的，一小團(tuán)黃光凝固在那兒。掛歷中間是一幅畫，站著一個穿比基尼的性感女人，緊挨一輛摩托車撫弄頭發(fā)。小榮看不到她的表情，竟覺得有點(diǎn)像房秀。他盯著掛歷上的畫。

多年前，叔叔家滿墻貼著這樣的畫，是那種塑料紙做的，燒起來有種奇怪的刺鼻味道。貼了沒多久，叔叔就把這些畫全撕下來了，團(tuán)成團(tuán)，一把接著一把扔到墻外，墻外是大坑，偶爾有水。大坑是他們這些孩子的樂園，天天像尋寶似的，在大坑里外轉(zhuǎn)悠，練失傳的武功，或者跳到大坑的水洼里扎猛子，像一群沒人管的野鴨子。水洼里的水，來自于家家戶戶的下水道，積少成多洼在那里?？瓷先S橙橙的。小榮就是在這坑里學(xué)會了游泳，后來還在城市的游泳館里教過房秀。房秀在澄碧的水里張牙舞爪，小榮就說她笨死了。

那些畫里都是一個個漂亮的女人，穿得很少，前凸后翹，小榮撿了一張又一張，把她們的眼睛紛紛戳瞎。瞎了眼的漂亮女人看起來就有些瘆人。小榮還親她們的嘴，偷偷的，親完就坐在坑沿兒上，坐了很久。后來聽人說，貼這樣的畫，會得上奇怪的病，這也是叔叔把它們?nèi)拥舻脑?。小榮再也沒動過那些被扔掉的畫。畫后來都不見了，有一次竟在一棵棗樹上發(fā)現(xiàn)了一張，已殘缺不全，一張眼睛被小榮戳過，像被丈夫毒打后的可憐女人。

他發(fā)起了呆。燈好像亮了一點(diǎn)。不一會兒爸爸來了。一來就換上了度數(shù)大一點(diǎn)的燈泡。他說：“爹，15度的燈泡就挺好，干嘛換大的？”爸爸還是換了，說：“大一點(diǎn)好?！彼X得眼前的男人有點(diǎn)老了，抽著煙看他，問他路上順利嗎。沒說上幾句話，媽媽也回來了，說是去堤上等他了，沒等到。妹妹去鎮(zhèn)上打工還沒回來。這時候，奶奶突然說：“你爺爺死了?！闭f完好像又笑了一下。屋里很冷，有風(fēng)吹著窗戶上的紙，像翻書的聲音。

鏡子里的燈影有些刺眼。

小榮讀高中的時候也住校，一個月回家一次。有時堅持不住，逃課也回家?？磶准娨晞。俑笕藗兺鎺兹β閷?。后又依依不舍地回學(xué)校。有一次，奶奶也是這樣說：“你爺爺死了?！毙s低下了頭，淚水落在爐子上發(fā)出滋滋的響聲。全家人見他這樣，都笑了。說爺爺沒死，去看看吧。小榮箭似的沖出屋子，像小兔子似的。爺爺住在幾百米外的另一個院子，奶奶也在那里住，那是叔叔嬸嬸的家。爺爺奶奶住在西屋。小榮猛掀起西屋的簾，一眼見到爺爺正蹲在坑上拉大便?？吹剿?，連廁所也不顧上了，匆忙拿紙。小榮又從西屋掀簾出去了。爺爺在后面喊：“小兒，別走，小兒，別走，我這有牛肉，有牛肉?！焙髞砟棠贪研s眼淚嘩嘩直流的事兒，告訴了爺爺，爺爺笑著說：“親的，哪能不疼。”從箱子里掏出200塊錢，給了小榮。小榮把這事說給了嬸嬸聽，嬸嬸埋怨開來，說喜歡也不能老給錢呀。爺爺說小榮：“小兒，你真傻，沒見過你這么傻的孩子?！毙s感覺好沒面子，就把200塊錢又扔給了爺爺，錢落在爺爺終年睡的那條土色的被子上。

奶奶又一次說：“你爺爺死了?！?/p>

全家人都睜大眼睛看小榮。

小榮知道這次是真的?？伤€是笑呵呵地說：“你們又在騙我。”說完沖出屋子。他跑了一陣，就停了下來，慢慢走。天灰涔涔的，有幾顆寥落的星星，沒有月亮。鄰居家的狗在叫，很快又住了。小榮越走越慢，停了下來，坐在坑沿兒上，拿出一根煙抽了起來。家人還不知道，他早學(xué)會了抽煙，有模有樣，比他爹的姿勢好看多了，像電影里的人那樣夾著煙，吸上一口，緩緩?fù)鲁鰜恚購椣聼熁?。嘴上窸窣一聲，像個做大事的樣子。

煙抽完了，把煙屁股用力彈了出去，落在遠(yuǎn)處。

他猛地站起來，朝大坑里吐了一口濃痰，就折回家去了。

三

小榮一滴淚也沒有掉。哭不出來。只是把頭埋在被子里，聽他爹蹲在炕沿兒上邊哭邊說：“你爺爺臨死前，讓我們不要告訴你，怕耽誤你學(xué)習(xí)?！庇终f：“你爺爺說，有個孫子考上了大學(xué)，死也可以閉眼了?！毙s輕扯被角，露出一只半瞇的眼睛。一個中年男人佝僂著背蹲在炕沿兒上，燈泡在他頭上飄著。有時，他會回頭瞧他一眼，小榮一哆嗦，眼睛又鉆到黑暗里。那張男人的臉變了樣，像只生氣的猴子，不像那個熟悉的父親。他接著說：“知道你難受，不想哭給我們看。”小榮的眼在被窩里一眨一眨的。

房秀打來了電話。媽媽說：“小兒，有女同學(xué)找你?！边€沖他使眼色。小榮使勁揉了兩下眼睛，估計很快紅了起來，像哭過的樣子。他從被窩里爬出來，仍在揉眼睛，眼看媽媽不住地瞧他，連嗚咽的爸爸也住了，直愣愣地看他。小榮忙接過艷紅色的聽筒，斜倚在黑色的磚墻上，說：“你好！”村里人接電話從來不說你好，直接有事說話，也不管是誰，常常鬧笑話。一聲“你好”在小黑屋里，就像那只锃光瓦亮的燈泡，不該亮在那里。聽筒緊貼著他的耳朵，看上去很鮮艷。

小榮一聽是房秀。身子歪下來，小聲說起了話。父親拿衛(wèi)生紙擦掉了臉上的鼻涕淚水，劃根火柴點(diǎn)煙。小榮說：“剛到家，天很冷。”說起話來帶一口京腔。奶奶跟媽媽小聲聊了起來，說他們在城里都這樣說話，要不然別人哪能聽得懂。電話里，房秀說著說著就說起了土話。說她明天就跟小姨去趕大集，農(nóng)村大集熱鬧得緊，殺豬賣羊烤紅薯，又說像他們這樣的城里娃哪知道大集的好。小榮想把電話掛了，沒什么可說的，房秀最后說：“你想我嗎？”小榮說：“不說了，改天再說?！狈啃悴徽f話了，也許嘟起了嘴，小榮把電話掛了，連再見也沒說。一轉(zhuǎn)身又鉆進(jìn)了被窩。躲在被窩里，想起房秀穿著小紅棉襖，圍著蔥綠的圍巾，在集上人群里亂擠。

好像做了個夢，又像是一直醒著。三奶奶來了，她每天晚上都來串門來坐一坐的。一進(jìn)屋就問：“小榮來了？”奶奶說：“來了。”她好像坐了下來，能聽到棉質(zhì)衣服摩擦破沙發(fā)墊的沙沙聲。三奶奶說：“人死不能復(fù)生?！憋L(fēng)吹得窗戶楞子上的報紙簌簌直叫。爸爸抽一口煙嘆一口氣，接著嬸子嬸子地喊起來。三奶奶說：“這是干啥，干啥，別哭了，到那邊過好日子去了，你們懂啥，受罪受夠了，就該走了?！比棠毯軙f話，爸爸住了哭，奶奶說：“說得是，受罪受夠了?！?/p>

小榮想去撒泡尿，膀胱像只被越吹越大的氣球。

三奶奶說：“你難受，孩子也難受?！卑职职岩豢谔凳箘趴瘸鰜?，吐在地上。那口痰落在地上發(fā)出“啪”的一聲。他清了清嗓子說：“你三奶奶來了?！毙s從被窩里涌出來，說：“三奶奶來了。”他起身從炕上跳了下來，彎腰站著穿鞋，說：“三奶奶身體怎么樣呀？”三奶奶說：“不愧是大學(xué)生，說話就是中聽，托你們的福，身體硬朗著呢?！彼龔纳嘲l(fā)上緩緩站起來，走兩步，過來摸小榮的手，說：“孩兒，瘦了。”小榮的臉熱了一下，把手縮回去，低頭彎腰系鞋帶。三奶奶手空著，又扭頭坐回到沙發(fā)上。

小榮出了門，小木門啪的一聲關(guān)住了。小狗也跟了出去。廁所旁邊有個大糞池，黑魆魆的，像個無底洞。他沿著糞池朝里走，想找燈的開關(guān)。終于找到一根燈繩，使勁一拉，斷掉了。小榮罵了一聲：“操他媽的！”就像在學(xué)校里，遇到不順心的事，就說上一句操他媽的，開玩笑似的。有只老鼠從腳邊嗖的一下溜掉了，小榮一跳，又嚷了一句：“操他媽的?！?/p>

等他回到屋子，電視被打開了。小榮在一張小杌子上坐了下來。其他人你一言我一句在聊他小時候的故事，期間還笑了幾次，笑聲就像沒尾巴的小動物。小榮不說話，盯著電視屏幕。電視里面正在放一個藥品廣告。聽媽媽說過，也來過他們村，說要是接受采訪就可以免費(fèi)試用，很多人都搶著要被采訪。聽說八叔搶到了，一見鏡頭就笑，小榮一想到八叔把藥盒子舉在前面沖鏡頭傻樂的樣子，也笑了一下。其他人以為他是笑他們，說得更起勁了。

很快就散了，小榮還把三奶奶送出大門，不小心被大門檻絆了一下，三奶奶說：“小心，我的孩兒。”奶奶也跟三奶奶走了，不知怎么，奶奶竟變得陌生了。小榮拍了下奶奶的肩膀，想說句：“老人家，慢慢走！”但沒說出來，等他躺進(jìn)被窩的時候，想到這一幕，幸虧沒說出來。大炕旁邊有一張小床，小榮就睡在那張小床上，媽媽說：“屋里有火，暖和，就不要去西屋了?！迸R睡前，小榮想跟他們聊上幾句，燈一關(guān)，也就沒了心思。聽父親嘆了幾口氣，就睡著了。

四

第二天，小榮去了姑姑家。有二里多地，媽媽說騎車去吧，小榮說走著去吧。他穿著大頭棕色皮靴，看樣子一腳下去就能踢死身邊的狗。好幾個月沒見這條狗了，狗見了他仍這么親，小尾巴搖個不停。它跟了他半路，發(fā)現(xiàn)路有點(diǎn)遠(yuǎn)，就越走越慢，后來掉頭離了他。臨走前，還看了小榮兩眼。

小榮遠(yuǎn)遠(yuǎn)地瞧見了那只白幡，就像一只八爪魚，有幾根觸角四處伸展。他瞧了一眼。又忍不住瞧了一眼。白幡斜斜地插在一個墳頭上，他很想跑過去把它扶正。田野里空無一人，連只鳥也沒有，鳥飛向南方過冬了。小麥苗綠涔涔的，小榮最終沒有跑向那個墳頭，只是在麥地里瘋跑了一陣，額頭上冒了些針點(diǎn)大小的汗。一屁股蹲在壟溝沿兒上點(diǎn)起了煙，心想房秀也在這里就好了。

一進(jìn)姑姑家的門，就有狗在叫。門還是老樣子，二表弟出來迎，大喊：“榮哥來了?！毙s不敢進(jìn)去，狗遠(yuǎn)遠(yuǎn)地拴著，扯直韁繩狂吠。二表弟大聲地呵狗：“狗東西，再叫！”狗還在叫，二表弟順手抄了家伙，狗也羞了，扭著脖子退回窩里，也許是心有不甘，又干叫了兩聲。二表弟走過來，小榮只瞧了他一眼，就四顧亂看，說：“還是老樣子?！倍淼苷f：“才幾個月呀，能變成啥樣?！?/p>

他跟二表弟挺要好的。什么時候開始要好的，有些記不清了。小時候，他跟大表弟要好，玩唐僧取經(jīng)的游戲，一個扮唐僧，一個扮孫悟空，倆人都想扮孫悟空，大表弟讓著小榮。后來就一直扮唐僧了，倆人形影不離。小榮去市里讀書了，隔段日子再見，沒那么親了，再隔段日子就沒什么話說了。倒是二表弟一直“榮哥”、“榮哥”地喊，倆人越來越好了，這樣一來，大表弟一見他就訕訕地，不好意思起來。

小榮走進(jìn)堂屋，見大表弟在玩游戲。他抬頭看了一眼，說聲：“榮哥來了！”又低頭玩開了。二表弟遞上了煙，姑姑出去玩了，只有他們倆在。小榮也懂玩這個游戲，在大學(xué)里老玩兒，就叼著煙站在旁邊看了起來，偶爾說上兩句。

他來姑姑家，就是想跟二表弟聊聊天，想問他去不去市里玩兒，到時還可以喊上房秀，三個人一起去溜冰。小榮練了幾個月，溜冰技術(shù)愈發(fā)嫻熟，二表弟還不知道呢。大表弟也在，小榮一直沒告訴二表弟要去市里的事情。

姑姑回來了。

姑姑沒回來之前，小榮就開始想，姑姑要是回來了，該跟他說些什么呢，最好別說爺爺?shù)氖拢彤?dāng)沒這回事吧。他有些怕這個姑姑，甚至有些恨，夢見過幾次，在夢里他指著姑姑的鼻子大罵，醒來還特別痛快。小榮上三年級的時候，媽媽和姑姑吵了一架。姑姑兇得很，聽說還揪下一綹媽媽的頭發(fā)。小榮沒看到，他早躲在柜子里了。他把自己關(guān)在里面，心怦怦直跳。其他人說，倆人扭打在一起，互不相讓，爸爸只是坐在沙發(fā)上抽煙。媽媽因此常說：“你這個窩囊廢，要是換成別人，早拿大耳光子抽她了。”小榮也跟著附和：“要是我……”說完咬牙切齒。媽媽說：“以后不要搭理那個女人！”小榮很長一段時間，都沒跟姑姑說話，一見她，心就怦怦跳。他們都不知道，他就躲在不遠(yuǎn)處的大柜子里，誰罵誰，罵了些什么，聽得很清楚。后來小榮也跟房秀說過家里的事，沒話說的時候，就會說上一陣子家里的事，小榮說：“要是我在現(xiàn)場，早就拿著刀子跟她拼了，敢打我媽?！毙s又撒了謊。

姑姑說：“小榮來了！”直愣愣地瞧他。又說：“瘦了!”小榮喊了聲：“姑姑?！甭曇粲行┬?，但還是被聽到了。姑姑坐在凳子上，問他話，說著說著，眼淚就漾出來。姑姑拽著小榮的手，說：“你爺爺說走就走了，最后也沒見你一眼?！毙s被扯著胳膊，傻站在那。大表弟還玩著游戲，二表弟出去上廁所了。姑姑哭出了聲，爹爹、爹爹地直叫起來。小榮定在那，說不出話，他知道自己也該哭上一陣的，可眼窩怎么也熱不起來，只是心怦怦直跳，都快跳到嗓子眼兒了。姑姑見他沒反應(yīng)，一點(diǎn)點(diǎn)住了，喊大表弟把衛(wèi)生紙拿過來。

匆匆吃完飯，二表弟就跟他一塊出了家門。小榮說：“明天去市里，一塊去溜冰，我女朋友也去?！倍淼艿难劬﹂W著光，說：“沒問題！”二表弟也16歲了，個子越來越高，臉上長了很多青春痘，說起話來，一副公鴨嗓，也學(xué)會了抽煙。小榮說：“你這家伙！”

五

房秀早就到了市里，在車站里等他們。她穿著小紅棉襖，圍上一條蔥綠的圍巾，小臉蛋紅撲撲的，看上去就像個村里趕集的姑娘。小榮一下車就看到了她。二表弟說：“是她嗎，是她嗎？”小榮點(diǎn)點(diǎn)頭。二表弟從車上沖下去了。

小榮說：“這是我表弟?！彼f帶京腔的普通話。房秀對著他笑，說：“還說普通話呢?！毙s臉臊著，說：“一時改不過來。”房秀很快就和二表弟熟了，說著土話，一會兒就笑成了一團(tuán)。小榮擔(dān)心二表弟說了實(shí)情，就橫在他們中間說話，說大學(xué)里的事兒，二表弟只好呆呆聽著。他們一路走下去，快過年了，市里人都擠在街上，好像都在笑。小榮邊走邊想，趁中午喝點(diǎn)酒，就跟房秀把實(shí)話說了，一想到這兒，心就怦怦跳上來。房秀在大街上，挽住了他。

溜冰時，房秀把小紅棉襖脫掉了。小榮牽著她的手，在溜冰場上一圈圈轉(zhuǎn)。身子熱起來，小榮放得開了，還偷偷地用胳膊肘撞了房秀胸部一下。房秀嘴唇緊閉，生怕笑出來，還是笑出來了，說：“小流氓！”小榮一挑眉毛。二表弟好像看見了，假裝沒看到，不好意思看他倆。有幾個小混混，沖進(jìn)溜冰場，他們技術(shù)高超，一圈圈轉(zhuǎn)得快極了，不住地拿眼乜房秀。后來還故意撞房秀。房秀差點(diǎn)摔倒，小榮抱住了她。他們吹起了口哨。二表弟滑過來，站在他倆旁邊，嘴上罵罵咧咧。小榮不敢看他們，小聲說：“咱們走吧?！?/p>

他們又滑過來了，把煙頭朝這邊扔。煙頭飛了個弧線，落在二表弟的腿上，濺了幾個小火星。二表弟罵了一句：“操你媽！”

幾個人圍住了二表弟。房秀推小榮，讓他過去助陣。小榮一動不動，只是嘴上喊了一句：“你們要干嘛？！”

二表弟突然從腰里掏出一把彈簧刀。白刀子竄了出來，朝人身上亂刺。幾個人很快散了。二表弟仍高舉明晃晃刀子，嘴上不住地罵。

離開溜冰場，二表弟話多起來。房秀對他也另眼相看，說他年紀(jì)小就這么勇敢。小榮說：“扎了人，看你怎么辦。”很快到了吃飯的時候，二表弟非要喝酒，小榮心想那就喝吧，二兩白酒下肚，就可以跟房秀說那些實(shí)話了。

二兩白酒下了肚，那些話還是說不出口。二表弟一直在說要去嵩山少林寺學(xué)武的事，還對小榮說：“榮哥，有空勸勸我媽，我想去學(xué)武，不學(xué)武，不好混?！狈啃阏f：“我看行?！焙攘它c(diǎn)酒，二表弟有些興奮，說：“鎮(zhèn)子上有斧頭幫和警察……”小榮忙攔住他，說：“說這些干什么。”房秀說：“我愛聽，你快說?！倍淼芟蛏习琢讼卵?，說：“榮哥，二舅是斧頭幫的，你知道嗎？”小榮說：“不知道?！倍淼芙又f：“姥爺葬禮上，斧頭幫上的人去了不少，二舅可長面子了?！倍淼茏焐系亩司褪切s的二叔，一米八的個子，拳頭很硬，喜歡拍小榮的后腦勺。拍得生疼，小榮不愛跟他說話，甚至懶得理他。小時候，小榮偷吃了他烤在爐子上的紅薯，被他生生追出去二里地，直追到祖墳，在荒草堆里就擒，打了兩個耳刮子，眼冒金星。小榮打算一輩子不跟他說話，后來還是說了，只是冷硬得很。

房秀眼睛亮起來，想要聽下去。小榮說：“你先去外面抽根煙，我們有話說?！倍淼芸戳朔啃阋谎郏龥_他笑著點(diǎn)頭。二表弟轉(zhuǎn)身出去了，在飯館外面逗一條小狗。

小榮把杯里的酒，灌到肚子里。他說：“有話跟你說?！狈啃阏f:“說吧?！毙s攥緊了拳頭，捶了一下桌子，小聲說：“我家不在縣城，我爸也不是什么校長，我媽也不是什么工商局里的干部，他們都是農(nóng)民，徹頭徹尾，你瞧他們一眼，就不想再瞧另一眼。對不起，我騙了你?！毙s一口氣說完，低著頭喘氣。房秀也愣住了，但很快又笑了出來，說：“我早就知道了。”

房秀握住小榮的手。也許一直想著，他裝得可真像。

天黑之前，他們就散了。分開前，小榮一直拽著房秀的手，生怕一不小心就溜走了。房秀話少了，也許不知道該說什么。二表弟說：“下次再說鎮(zhèn)上斧頭幫的事，他們可厲害了。”房秀說：“下次一定跟我說，我最愛聽這些故事了?！倍淼馨欀碱^說：“那不是故事，都來真的，一斧頭下去，腦袋就沒了?！?/p>

六

小榮回家的第四天，是爺爺?shù)奈迤呒廊?。親戚們陸續(xù)都來了，大人小孩擠滿了屋子。小榮躲在西屋里，看一本小說。二表弟來了，在院子里大喊：“榮哥，榮哥！”二表弟一來，姑姑也來了吧。姑姑見媽媽會說些什么呢，聽說她倆早就說開了話。媽媽好像把那回事忘了似的，沒心沒肺地笑。二表弟又喊了兩聲，小榮不想理他。

二表弟鉆進(jìn)了西屋，看見了他，說：“我就知道你在西屋躲著呢，他們都來了，咱們?nèi)ド蠅灠??！甭犉渌苏f，爺爺死的時候，二表弟連眼淚都沒掉，只是撅著屁股假哭了一陣。小榮從西屋走出去，腋下夾一本書。東屋擠滿了人，屋里爐火燒得旺，親戚們四分五裂地坐開，你一句我一句說著話。一見小榮進(jìn)去，沉默了一陣。有人說：“瞧這大學(xué)生，馬上要去上墳了，還不忘看書?！闭f完走過來要搶那本書，想看看是什么書。

小榮忙收了，說心里煩。

上墳的時間到了。親戚們都排好了隊。還有幾個村里過來幫忙的男人，走在中間，是這些人幫爺爺穿上新衣服，把他拉到火葬場。后來又將骨灰盒交到父親手上，聽說接骨灰盒的時候，父親還沖他們下了跪。他們挑著擔(dān)子，擔(dān)子里有饅頭和雞鴨魚肉，也有一沓沓一撒就滿天飛的紙錢。

小榮走在前面。

終于到了墳前。小榮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了，白幡斜斜插在墳頭上，就像一個八爪魚。父親推了他一把。好多人都在看他。小榮猛地跪下來，朝前爬了兩步。屁股撅上去，“爺爺爺爺”地喊起來，腦袋垂下去，快貼了土。兩只手攥成拳頭，橫在雙眼和土塊中間。村里人說：“這叫戴眼鏡?！庇袝r村上人互相取笑的時候，會說又去祖墳上戴眼鏡了。小榮在爺爺墳前戴上了眼鏡，嘴里嘶喊著。

眼睛被擠得生疼。一滴淚也沒有。只是干嚎。

小榮用力揉眼睛。有一絲涼意貼上了手背。小榮一下子跳將起來，一條蛇吐著信子在地上爬。小腦袋突然上翹，拿眼睛瞅小榮，像看一個多年不見的老朋友。爺爺也這么看他。二表弟在后面喊：“咋了，榮哥！”小榮怯怯地說：“有條蛇?！备赣H吭哧吭哧地走過來，鼻子里擤著粗氣，他飛起一腳，踢中了小榮的屁股。小榮因此摔在地上，歪在墳頭邊，癡癡地看那個男人的臉。父親呵斥了一句：“給我哭！”

風(fēng)緊了，白幡在風(fēng)里張揚(yáng)開來，發(fā)出簌簌的響聲。蛇低下頭在土塊之間游移，倏忽不見了，也許鉆進(jìn)墳頭里了。小榮的臉被風(fēng)吹緊了，眼睛澀澀的。他翻過身去跪下了，又撅起屁股，牛仔褲緊繃著，勒出一道醒目的痕。

小榮哭了出來。眼淚順著握緊的拳頭里，流到了泥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