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育倫
何人不起故園情
思鄉(xiāng)是一種病,每個遠離故土的人都會染上,且古往今來無良藥可治。
我1996年離開安徽老家,輾轉(zhuǎn)于異鄉(xiāng),2003年又由寧波來到安順,離故鄉(xiāng)就更遠了。去鄉(xiāng)越遠,思鄉(xiāng)病越重。兒時的情景總會在眼前浮現(xiàn),少年的伙伴不時地在夢中相見。每于野外看到樹木花草,總會本能地從記憶里搜尋老家有無同樣的物種,若能巧遇兩地皆生的植物,一定會守著它不忍離去。
我們老家把端午節(jié)稱為五月節(jié)。安順習俗,端午節(jié)要吃粽子,在屋檐上或門頭插艾蒿和菖蒲。小時候,合肥鄉(xiāng)下卻沒有端午吃粽子的習慣,而是吃蟹。小孩子趁大人上工時,高挽褲管,下水捉蟹。那時候野生蟹多,只要在水邊發(fā)現(xiàn)四周有稀泥堆積的洞,手伸進去就會摸到一只,運氣好時,一個洞里會摸出好幾只。螃蟹在水里通常是不夾人的,離開水時可就要翻臉,所以要做好隨時扔掉的準備,若被鉗住是很疼的。當然,有經(jīng)驗的捕捉者是不會把勞動成果扔回水里的。最令人害怕的是洞中的蛇。小孩子沒有大人那份謹慎,見到有洞就立即伸手進去,也不管是什么東西,摸著就拽出來,拽出洞后若發(fā)現(xiàn)是蛇,嚇得趕緊甩掉,人也隨即跳到岸上,慌亂中常常會把裝蟹的盆子打翻,所獲盡失。所幸老家沒有什么毒蛇,所以常常是有驚無險。童年捉蟹純粹是一種嬉戲,是背著大人干的,也沒人分配任務(wù),所以多半是捉了一半就玩起來,用泥巴打仗,在水中嬉鬧。打打鬧鬧中半天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每人盆中也沒多少成果,好在當年每家都有幾個孩子,合在一起也還可觀。我們會把螃蟹放在進門的地方,讓中午收工回家的大人一眼就能看到,否則滿身污泥的我們免不了一頓拳腳相加。大人們一般都能默認我們的成果,進門一句話也不說,就清理起螃蟹來,把大殼揭開扔掉(后來去了寧波才知道,其實最有營養(yǎng)的就是大殼里的蟹黃),再撕掉肺須,洗凈,撒少許食鹽,沾上一層粉面糊,油炸即可。此肴味鮮質(zhì)脆,香飄數(shù)里。
除了時常憶及故鄉(xiāng)舊事,對鄉(xiāng)音也格外敏感,每次在滿耳安順口音的語境當中,如果初遇一位操普通話的陌生人,耳朵就會格外專注,捕捉對方言語中的鄉(xiāng)音元素,一旦發(fā)現(xiàn)一兩個相似的口音便立馬追問:“你是安徽人嗎?”有趣的是有一次在街上散步,一位老者突然上前來問我同樣的話,攀談之后方知他是淮南人,安徽老鄉(xiāng)。為此我感到困擾,我自工作始便開始說普通話,還考取了國家級證書,對自己的普通話水平還是挺自信的,想不到仍然逃脫不了老鄉(xiāng)的耳朵。之后他專門做了家鄉(xiāng)菜,邀我登門品嘗。酒至半酣我不禁問:您這么大年紀了,離開安徽也數(shù)十年,怎么還這么想家?他便瞪我,說人是越老越想家,要不怎么會有落葉歸根一說呢?
人確實是越老越想家,算算時日,我離開桑梓已有十六個年頭,年紀也從而立越過不惑向知天命奔去。人們常說時光能淡化一切,可鄉(xiāng)愁卻如一壇陳年老酒,越久越濃。每當夜深人靜孤枕難眠,每當月光如水灑滿床前,思鄉(xiāng)之情便油然而生,仿佛聞到老家門前那幾棵春天可以做菜、夏天可以納涼的香椿的清香,依稀看見屋后池塘水干時男女老少下水捕魚的情景。我惦記家鄉(xiāng)正月十三和二月二的“示燈粑粑”,還有那逢年過節(jié)飯桌上的米粉肉、蛋卷和板栗燒雞,我想念孩提時與發(fā)小于油菜花叢中匆匆上學的快樂時光,我思念中學同窗朝夕相處的日日夜夜……想著,念著,回味著,甜蜜著,不覺進入了夢鄉(xiāng),夢境中又閃現(xiàn)出村頭放映露天電影的熱鬧場面。
年近半百,人在他鄉(xiāng),總希望能有故人來。“他鄉(xiāng)遇故知”,對于一位游子來說是件多么激動人心的事情啊。從得知故人將入黔的消息起便開始忙碌,先打聽到達的精確時間以便接站,屆時要提前恭候,雖然現(xiàn)在任何交通工具多半都會晚點,但還是擔心萬一提前了,給朋友造成孤獨等候的滋味。接下來就要精選陪客了,不管自己過得好壞,卻總希望給來訪者留下一個陽光的印象。為了這陽光的印象,謀面小敘之后,就得著手安排陪客的事了,開始根據(jù)來賓的喜好在朋友和同事圈里“海選”,并立即通知“晉級者”,再三叮囑務(wù)必準時準點在某某上點檔次的餐廳相見,給人一種高朋滿座的感覺。飯前的點菜可是件考究人的差事,菜肴要中心突出,家鄉(xiāng)口味與本地特色緊密結(jié)合、相得益彰,比如我們老家的飲食習慣比較中庸,什么味都吃,但什么昧又都不能太重,于是點菜時就不能太腥,也不能太辣,還要能夠體現(xiàn)安順特色。同時要注意即使你發(fā)達了,也不能太奢華,不然會讓人感覺你在顯擺。當然混得再差也不能寒酸,有句老話叫:己俸最忌奢華,待人切勿慳吝。最難把握的就是酒了,闊別多年,以前相知的酒量已經(jīng)模糊,現(xiàn)在來賓是海量還是滴酒不沾也不得而知。但無酒不成席,不僅要準備,還要紅酒白酒啤酒皆有。酒桌上還得把握分寸,既要讓故友喝好,還不能令其喝倒。這點對于我這個小酒量來說簡直比登天還難。
除了吃好喝好之外,安順眾多的風景名勝也天然地提高了接待水準,因為區(qū)區(qū)一個地級市,光5A級名勝景區(qū)就有2個,其余4A級、3A級的景點也都各有千秋,令人神往。雖說黃果樹大瀑布和龍宮己去過多次,但到時必定會自作向?qū)阃视岩坏烙^賞。有鄉(xiāng)人做伴,無凡塵擾心,同賞聞名遐邇的秀美風景,共敘闊別多年的陳年往事;徜徉白水飛花的神奇瀑布,感嘆登峰造極的黃山四絕;穿梭鬼斧神工的天然溶洞,留戀九華山上的肉身金佛。我們聊起安徽籍的明太祖朱元璋、清朝重臣李鴻章,聊起安順的革命先烈王若飛、與“宋氏三姐妹”齊名的“谷氏三兄弟”,我們驚嘆六百年前從安徽鳳陽周邊遷移安順的屯堡人至今仍保留著祖輩們的裝扮和習俗;我們驚嘆相隔數(shù)千里的小崗和頂云幾乎同時拉起了農(nóng)村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的序幕……漫步山水間,閑敘未了情,時而輟步留影,時而小憩舒懷,那份喜悅,那份怡情,那種棄世脫俗,那種心性回歸,只有身臨其境才能體味。
最揪心的是送別,雖沒有“執(zhí)手相看淚眼”,但那種熱熱鬧鬧的相遇戛然而止,轟轟烈烈的歡喜驟然冷卻,望著故友漸行漸遠的背影,一時間不知如何安頓自己。所以告別之夜,就會變成我牽腸掛肚的思鄉(xiāng)之夜,輾轉(zhuǎn)反側(cè),故鄉(xiāng)總是在心頭,不得己再獨飲一杯,腦際又會浮現(xiàn)李白的《春夜洛城聞笛》——
誰家玉笛暗飛聲,
此夜曲中聞?wù)哿?/p>
散入春風滿洛城。
何人不起故園情!
放城
“放城”這個詞,詞典里沒有,網(wǎng)上也查不到,是我們老家——安徽合肥鄉(xiāng)下獨創(chuàng)的一個詞語。之前我只知讀音、含義,不知寫法,還是中學一同窗、鄉(xiāng)友告知后方才確認,但方言中“城”字讀“chen”音,意思是生產(chǎn)隊種植或養(yǎng)殖的作物或水產(chǎn)經(jīng)集體收獲完畢后,放任村民自由獲取剩余果實的一種行為過程。如果望文生義的話,“放城”就是放開城門(讓鬼子進村恣意搶奪),從這個角度說,先人的創(chuàng)造也不算空穴來風。
這個詞之所以沒被廣泛流傳,可能是因為它適用的范圍實在太窄,試想如水稻、小麥這樣的作物收割后老遠便能看出未收完的部分,即使掉在田里的稻穗、麥穗也清晰可見,當年在生產(chǎn)隊干活是專門有監(jiān)工的人。類似豬、牛這樣的牲畜因體大量少也不可能成為“放城”的對象。而花生和魚則具備被“放城”的條件,一者果實深埋地下或藏于水中,再者成品很難一次性收獲完畢,還有一點非常關(guān)鍵,就是它們都是那個年代人人垂涎之物。
老家的花生一般在中秋節(jié)(老家直呼“八月節(jié)”)前收取,稱作“起花生”。自從有了“放城”的規(guī)矩以后,大人們在“起花生”時會趁監(jiān)工(一般是生產(chǎn)隊長)不注意,就加快速度,這當然不是為了提高生產(chǎn)效率,當年花生大都種在旱地里,由于泥土的阻力,速度快留在地里的花生自然就多些?!胺懦恰睍r是沒人用喇叭喊的,但每家人都知道,那時不存在“外出打工”一說,大人們幾乎都在田里干活,隊長一聲令下,全村響應(yīng),性子急的在田里就朝家的方向大聲喊著自己的孩子。很快村子里所有學齡前兒童便蜂擁而至,但來得快未必掏得到,大多連自己肚子都填不飽,還不時地從大人的籃子里偷吃。一塊地“放城”后,每家每戶都能有幾斤的收獲,但只給孩子們每人抓上一把,剩余的將和自留地上種的以及隊上分的花生合在一起,洗凈曬干,一小部分炒熟后作為中秋賞月的美食,而大部分要吊到屋梁上留到春節(jié)享用(此舉的目的一者防鼠,二者防小孩偷吃)。這樣的美事沒能持續(xù),緣于村上有“聰明人”提議,將地勢高點的水田晾干作為花生地,成熟時放滿水浸泡半天后再收取,這種“起花生”的方式可以顆粒不失。村民們本來就那么一丁點兒的“福利”,又少了一項。
最令孩子們激動的是魚塘“放城”。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每個隊上都用一兩個池塘養(yǎng)魚,逢年過節(jié)捕撈上來按人頭分發(fā)各戶改善生活。兒時大人很少讓孩子趟水,我們只能趁他們午睡時偷偷下水,不用人教,喝幾口水就會“狗刨式”了?!胺懦恰蹦翘欤改甘穷櫜簧虾⒆拥?,一個個拿著漁網(wǎng)、漁罩,還主動讓孩子端著盆在岸上接魚。漁網(wǎng)是三角形網(wǎng)(集上有成品)牢系在一個“丁”字形木支架上,只要在水里往前推一段距離后提起即可,過程中必須要有速度,否則是捉不到大魚的。而漁罩則用竹子編制而成,形狀有點像攔腰切開的半個哈密瓜,上下皆空。做漁罩時,先扎小圓環(huán)(罩口),再扎一個大圓環(huán)(罩腰),然后將1厘米寬的竹片按不超過2厘米的間距均勻地用麻繩或牛皮繩捆扎在圓環(huán)上,間距不能太大,否則是要“漏”魚的。最后還要用一些碎布在罩口上多纏幾圈以免扎手。口寬大小、罩身高矮沒有定數(shù),根據(jù)使用者的手形大小和身材高矮而定。作業(yè)時一手抓口,一手扶腰,用力按下,若有魚被罩,手便有魚撞擊之感,這時,先將罩使勁兒按實以防魚從淤泥中溜走,再將手探入罩中,在水里來回搖動幾圈便能將魚捕捉。
家父常年在外干建筑活,家中從來沒有置辦漁具,母親也不擅此道,小時候我們只能眼巴巴地看別人家滿載而歸。家母倒也不眼紅,還教導我們:“撈魚摸蝦,失誤莊稼。”但老人家倒也沒有阻止我們?nèi)惸欠轃狒[,抓點小魚小蝦。也有意外的時候,有一次,我在高瓜(老家對茭白的俗稱)秧里撞上了一條大黑魚,因為已經(jīng)離水,我沒費多少周折就抓住了,本來岸邊就在眼前,可一激動就朝對岸跑去,可能是下水時水濺到魚身上變滑的緣故,也可能是激動后手力變小了,反正魚脫手了,眼睜睜地看著到手的大魚落入了別人的網(wǎng)中。
等我們長大一點的時候,情況就好得多了。五兄弟中最會捕魚的要數(shù)我二哥了,那時他剛上初中,個頭也小,力氣也不大,當大家一起把水攪渾時,像鯽魚這種本來在水底生存的魚類就會浮出水面,精明的二哥會靜靜地觀察,發(fā)現(xiàn)后立即撲上去,一般鯽魚遇到這種情況都會鉆入泥中,自然容易抓到,如果離岸較近,他把雙手合起將魚連水一起抄起順勢拋到岸上。那時,我們家的飯桌上魚味己能達到村里平均水平了。當然如果有漁網(wǎng)的話(大都是借來的,我們家偶爾也買漁網(wǎng),但從來沒有制作過漁罩)收獲會更大。
長大后,我捕魚也是創(chuàng)過紀錄的。那是高中畢業(yè)后的幾年里,有天晚上聽說大隊的“大官塘”(是我們那里規(guī)模最大的一片養(yǎng)魚塘,產(chǎn)權(quán)歸大隊所有)夜里兩點“放城”,我趕到時才發(fā)現(xiàn)沒戲,水齊胸深,有工具的人都無可奈何,空手的我更是沒轍??僧斘艺习痘丶視r,感覺腳踩到什么滑溜東西,扎個猛子下去,抓到了一條大鲇魚,足足有一斤九兩重,我是當天晚上唯一一個抓到魚的人。另一次是同一地點,不過是下午,同樣是空手,水倒是不深,我在淤泥里亂摸,突然一條黑魚撞到我手里,不抓也不行呀,就掐住提了上來。原來是邊上一小學同窗用漁罩罩到尾部竄到我手里的。回家一秤,二斤八兩??磥恚遏~和職場一樣,也需要運氣。
想想這些,都已經(jīng)是很遙遠的事了。自從分田到戶,村里的池塘每年都要干上好幾次,魚也因農(nóng)藥、化肥的廣泛使用而越發(fā)稀少,現(xiàn)在因為拆遷連水面都沒有了?!胺懦恰边@個土生土長的詞語,這個讓人欣喜若狂的場面也將隨著時代的飛速發(fā)展而銷聲匿跡。
想想不由得傷感起來。
戲“偷”
看電視劇《戲說乾隆》時,對這“戲”字印象頗深。既然是“戲”,那就無所謂真假,大可對皇帝嬉戲一番,即使與正史有些出入,史學專家也無法較真。故而,便把這“戲”字借來一用。
作為20世紀60年代家長棍棒教育之下的農(nóng)村孩子,肯定是不敢偷東西的,“從小偷針,長大偷金”。但在那個缺吃少穿的特殊年代里,從田間地頭順手帶點瓜果之類的東西,即使是成人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而對于孩子們而言,將別人家的辛勤耕耘的成果放入自己口中,既是偷,也算是游戲。故而謂之“戲‘偷”。
小時候,偷西紅柿、黃瓜那是再平常不過的事。記得有幾年的暑假,家母買十余只雛鵝讓我放養(yǎng),每天趕著出去,將它們放到有青草的地方,便四處尋找,通常都能找到目標,發(fā)現(xiàn)四周無人時便貓著腰竄入菜地。黃瓜倒還好選,遇到西紅柿時,就有點為難我這紅綠色盲之人了,憑眼力我是分不清成熟與否的,好在打小就不算太笨,熟的西紅柿要軟些,就用手捏來決定是否下手,但也經(jīng)常吃到一些大而空的青澀西紅柿。
當年,鄉(xiāng)下的生活單調(diào)得令現(xiàn)在的孩子無法想象,大多時光都是天黑上床,為的是省油省電(我們村在20世紀70年代便通電了)。其實,不睡覺又能干啥,沒有電視,更沒網(wǎng)絡(luò),連收音機都是稀罕之物。逢年過節(jié),都會有村子放電影、唱戲,放電影倒是娃娃們喜歡的事,從開始拉屏幕到最后收攤,齊刷刷地立在現(xiàn)場。而碰到看不懂的地方戲——廬劇時,就成了我們“戲偷”的最好時機。記得,有一次鄰村老薛村唱戲,我們一幫頑童不約而同地如期出發(fā),先到戲場轉(zhuǎn)一圈,目的是讓家長去看戲,等戲一上演就開溜了。他們村種香瓜(家長稱小瓜)是出了名的,一般時候,都有老人住在田邊的瓜棚里,而老人又都是廬劇的最忠實粉絲,幾十畝的瓜地就成了一座空城。我們一伙不廢吹灰之力就兜滿手滿,夜里辨別香瓜很容易,拿起來聞到香味便八九不離十了。也算謹慎,大家一起回到了我們村的地界上才將果實放下來開始享用。剛吃幾口,有人發(fā)現(xiàn)不遠處似有人影,大家喊叫著四處亂竄,就這樣煮熟的鴨子全飛了。第二天,無意中聽大哥說昨晚一幫小孩子看到他們驚得連瓜都不要就跑了,才知道他們只是路過,不是捉贓。
另外兩個鄰村,一個叫王溝院——位于我們村后,一個叫小趙——在西北角,它們有共同的特點就是喜種甘蔗,這自然成了我們垂涎的目標。記得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們?nèi)齻€同學在課中便相約去后村碰碰運氣,放學后就背著書包去了,本以為地主回家吃飯了,沒想到剛下地就被追了過來,另外兩個同學,一個比我高一頭,一個本身就機靈跑得快,最后只有我這個弱者被擒。當年的電影里每當抓到壞蛋都是被吊起來審問的,我也有過同樣的遭遇,只是我的腳尚未懸空。正要拷打時,地主家老母好像和家母有點親戚關(guān)系,輕聲嘀咕了一番,于是我被押送回家,好在嚴厲的家母沒在家,大哥扇了我一記耳光并罰餓上一頓罷了。
偷小趙的甘蔗是我上中學以后的事了。那是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我們在村西的同學家玩,無聊時不知誰提起這茬,我和堂弟便出門了。目標其實早已確定,那家甘蔗地離合蕪公路(合肥到蕪湖的省級公路)不遠,甘蔗長得特別高大。我們佯裝路過,邊走邊看,感覺沒人時立刻沖入田頭,往前一撲,一下倒了一片(這是事前商量好的手段),正要抱起返家時,有人喊“捉賊啊”。也顧不上兄弟了,我拿起一根就往路邊跑,沒多遠就遇上攔截者(地主挺有心計,不在田里守卻在四周攔),我將手中甘蔗砸向?qū)Ψ?,趁他一趔趄時跳了過去,跑到確信無人時才擔心起堂弟來,等了半天不見人影,可能被抓了。沒承想,回去時,他已經(jīng)躲在被窩里了。
聽家母說,村上在聯(lián)產(chǎn)承包之前也曾種過一次甘蔗,而且離我們家很近。有一次,生產(chǎn)隊長和家父在門口聊天,發(fā)現(xiàn)地里有動靜,隊長很仁慈,說喊一聲把娃娃嚇走就是了,父親立馬反對,我們家孩子多,別人聽說后肯定懷疑是犬子干的,必須抓住以正視聽。于是,一個左一個右分頭追捕,等抓到了才發(fā)現(xiàn)是我二哥,父親立馬上前給了他一記耳光。
分田到戶后,種甘蔗的村民逐漸多了起來。我上高中時,一位堂兄,終生未娶,應(yīng)該比我年長二十歲左右,在自家門口種了幾分地。村上一個小女孩偷了根很短的甘蔗被抓到,此兄臺將其帶到家長面前,說他家的甘蔗總共被偷了多少根肯定都是她干的,要求賠償,無奈,家長只得認栽,小女孩自然少不了一頓皮肉之苦。我們經(jīng)常在一起玩的伙伴聽說后,義憤填膺,便要懲惡揚善。主人每天晚上會把燈熄滅,透過窗戶窺探。我們便分頭行動,一人先輕輕地摸到他家門口,用一塊磚將其大門塞死(那時都是老式雙扇門,被塞牢后一時半會兒肯定打不開),其他人一起去扳甘蔗,不出聲,動靜卻非常大,只聽到堂兄的罵聲和搖門聲一并從屋里傳出……
此外,西瓜、紅薯、菜瓜、蓮藕等能立即入口的也都是被“戲偷”的目標。被偷人家一般都會在現(xiàn)場對著全村罵上幾句才算完事。但也有例外,每個村都有一兩個擅罵者手中拎著個破臉盆或菜板,邊敲邊罵,在村上轉(zhuǎn)上幾個來回。這也算是那個年代的一道風景。
當年,我在合肥一家貴族學校教書時,遇到一位從縣化肥廠下海經(jīng)商的學生家長,他說,雖然現(xiàn)在生活富足,但偶爾還會開著車到田間“偷”上幾根甘蔗,感覺比買來的要甜得多,只不過每次都會在田埂上放上雙倍的鈔票。
有人說,書非竊不能讀也,而瓜果似乎也是偷來的更香,更甜,更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