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志爽 馮 雅
沈啟無編著的《大學國文》是循著《近代散文抄》的編選思路完成的,是民國時期較有特色的一本大學語文教材。其選文主要偏重宋代以后的非“載道”文,體現了周作人“言志”的文學觀的影響,是通過選文努力實踐“言志”的文學史觀的教材編本。
沈啟無編著的《大學國文》是一部民國時期出版的,既算不上主流,也算不上正統(tǒng)的大學國文教材。在文學史上,無論是書名還是作者都不為今人所熟知,在大學語文的教育發(fā)展史上也很少被人提及,但卻是民國時期以及反映民國時期大學語文教育的一本很有特色的大學語文教材。這本教材編寫的緣起在今天看來是一種文學理論主張的實踐,因為教材的選篇有著較強的探索性和流派性,也體現了一種明確的價值取向,這樣的大學語文編本對我們今天大學語文教學內容依然是很好的補充,對當下大學語文教材的編寫也有很多可參考的價值。
沈啟無(1902—1969),江蘇淮陰人,1925年在北京燕京大學中文系學習,就讀期間因為主修了周作人主講的新文學課而對周作人傾慕不已,拜在周作人的門下,無論在寫作方面還是在學術研究方面都亦步亦趨地跟在周作人的身后,成了周作人的忠實追隨者。20世紀30年代時與周作人的關系非常密切,與俞平伯、廢名和江紹原并稱為周作人的“四大弟子”。1944年,“破門”事件后,被周作人斷絕師生關系和一切往來。沈啟無曾在1930—1932年,任天津河北省立女子師范學院中文系教授、系主任。1932—1936年,任北平大學女子文理學院文史系教授,同時兼任北京大學、燕京大學中文系講師??箲?zhàn)爆發(fā)后,沈啟無滯留在北京,成為當時北平淪陷區(qū)文壇上的活躍代表,通過周作人的引薦,在1938年時擔任了偽北京女子師范學院國文系教授。[1]1939—1943年,在周作人擔任院長的偽北京大學文學院任國文系教授、主任的偽職。新中國成立后任教于北京師范學院中文系。主要作品有詩集《思念集》、《水邊》和教材《近代散文抄》、《大學國文》。[2]
沈啟無早年曾以周作人“言志”文學史觀的思路編選了一本晚明小品集《近代散文抄》,1932年由北平人文書店出版,這部作品主要輯錄晚明和明末清初遺老作家的散文作品,其中又以公安和竟陵兩派的散文為中心?!洞髮W國文》就是沿承著《近代散文抄》所倡導的思路編寫而成的,在當時看來是以非主流的眼光選取了注重性靈、追求自然、注重切實人生經驗的非“載道”的“古文”,應是受著一種純文學觀的影響而做出的純文學的努力,是可以算作清純一脈的選文實踐?!洞髮W國文》于1942年11月由新民印書館分上、下兩冊出版,出版時是作為偽北京大學國文系大學國文課(即相當于今天的大學語文課)的教材使用的,此時的沈啟無恰好在偽北京大學文學院國文系任教授。此書在2011年1月由遼寧人民出版社再版,再版的目的是作為“大家講義”以彌補遺珠之憾,也是更好地挖掘學術成果、期待更為廣泛的交流。
1.“言志”文學觀的體現
周作人在尋找“五四”新文學與傳統(tǒng)文學的淵源時,對新文學源流認識中存在的完全西化觀點持否定意見,他從六朝和晚明小品文中發(fā)現了“現代的散文在新文學中受外國的影響最少,這與其說是文學革命還不如說是文藝復興的產物”[3],這一發(fā)現也在他1932年2月在北平輔仁大學講演新文學的源流中得以清晰的表述出來,周作人在長達兩個月的講演中提出了中國文學由兩種潮流起伏構成,并梳理了歷史上的“載道”與“言志”的表現。1932年9月北平人文書店將這次講演的演講稿出版發(fā)行為《中國新文學的源流》一書,在這本書中周作人明確提出了中國文學的源流有兩種不同的潮流,倡導“歷史的言志派文藝運動之復興”[4],甚而認為中國文學不是按一條直路在發(fā)展的,始終是“言志派”和“載道派”相互轉化交替發(fā)展的,“文學方面的興衰,總是和政治情形的好壞相反背著的”[5]。這一理論主張其實是周作人試圖尋找新文學的本土化深淵和新文學的傳統(tǒng)之源。于是,沈啟無在接受和實踐著老師周作人的“言志”文學理論和“言志”的文學史觀,其在1932年前就曾編選過一本晚明小品文的選本《冰雪小品》(未能出版)廣獲贊譽,后在周作人的幫助下增刪后出版為《近代散文抄》,但在早期的《冰雪小品》序中就可見周作人對其收錄性靈文章的認可。周作人也出版的《近代散文抄》的序中表示“小品文是文學發(fā)達的極致,它的興盛必然在王綱解紐的時代”[6]、“昭示了那時的一種新文學運動”[7],并通過自己和俞平伯的序來彰顯自己對這一“言志”選文實踐的肯定??梢哉f,周作人的《中國新文學的源流》是思想理論,而沈啟無的《近代散文抄》是具體的選文實踐,二者可算作相互應和之作,編選的標準就是周作人“言志”文學理論的體現。
《大學國文》仍是在《近代散文抄》選文基礎上增刪編選整理而成的,只是選篇的時間范圍擴大了、作家增多了,不再僅限于明清作家的作品,努力尋找一條從六朝文到晚清小品這一非正統(tǒng)的“言志派”的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脈絡,從文本實踐上梳理中國言志的文學史,試圖通過一個選本反映出從先秦到明清古文中的“言志”文學,反映苦雨齋文人群落在創(chuàng)作中所接續(xù)的現代文學中的“言志”文學,從而顯現一個完整的“言志”文學史創(chuàng)作實踐。雖然在1942年的時代背景下這一努力只是成了余音,但沈啟無的純文學的努力還是對“言志”文學觀和“言志”文學史有積極的意義,就如他在《大學國文》的序中所說“我覺得新文學發(fā)展的途徑上,后期的作風乃有一種古典派的成立不是偶然的,這與沿著胡先生一派下來的通俗普遍并沒有什么沖突,一個是求深,一個是求廣,必須把握得住兩個源流”[8]。
從《大學國文》的作品時代分布、作者人數和篇章體例上也可以發(fā)現他所做的這一努力,即延續(xù)這種“言志”的文學觀,試圖從所選的作品組成上體現“言志”的文學史。所選作品從楚辭、漢賦、六朝文中尋找這一流脈的早期源頭;在日記、書信尺牘、序跋題記和傳記墓志的體例使用中傳達最真實的人生狀態(tài)、最切實的人生經驗、最本源的個性存在形式和心性的表達,從這些洗盡“載道”文的形式和遠離“古文之汩沒性靈”[9]的羈絆,脫離了“載道”而更接近了性靈的表達;此書的現代文選篇僅選了與晚明小品文有著起伏不斷的接續(xù)性的周作人、廢名和俞平伯三人的作品,展現他們在古人的言志意緒間抒寫的那些性靈之文,從而連貫了“五四”新文學與傳統(tǒng)文學的聯系。
2.編選的旨趣
教材編寫的使用對象是文學專業(yè)的較低年級學生,因為這種特定性,教材的編寫就不可能僅作為一般大學語文教材的實用和實際作文考慮,也不像當時主流大學語文教材那樣成為普及白話和補習歷代文章源流的教科書,編寫目的就是強調“重質”和“對于中國過去舊文學,應該具有一個再認識的態(tài)度”[7]的言志之文,因而在選篇的內容和時代分布上就少了很多限制的因素。不用考慮標準的高低、學生基礎優(yōu)劣、學習資料的偏全等因素而造成的閱讀障礙;也不用考慮內容上是否熟識與是否經典而影響學生學習的興趣,因為即便是為人所熟知的《悲秋》、《洛神賦》、《閑情賦》、《別賦》、《秋興賦》等作品也因為有了“言志”文學觀的主張而可以有不同的解讀意蘊。因為要選擇“美文”,所以任何時代、任何作家、任何體例都可以在知識、思想、學術之外被納入選編的范圍。正是少了通行教材編寫的掣肘因素,反而更方便在選文上反映作者的編選旨趣,在其所選的篇章中就多了許多在民國時期可謂甚少相見的美文,算是擔負了文化上一份辛苦的責任,卻也給閱讀者在參閱上增加了一份心靈的選擇。[10]
3.“厚今薄古”的選文標準
民國時期的大學語文很少選白話文,1942年10月由國民政府教育部頒布的《大學國文選目》中就沒有一篇現代文,除一些有著新文學作家身份如朱自清、聞一多、楊振聲、沈從文等作家的作品外,大學語文課程和教材還是很少講授現代白話文篇章的。[10]在沈啟無的《大學國文》中也存在這樣的特點,只是選了很少的現代白話文,在全部318篇作品中僅選了周作人、俞平伯和廢名三人的19篇現代白話文,猜想若不是為了接通古今言志派的脈絡、起到點旨的作用,或許整部《大學國文》就與民國時期的大多數教材一樣而只是文言文了。
在《大學國文》的文言文選篇上,也可見它與同時期的大學語文教材明顯的不同之處。沈啟無作為新文學作家,一直都試圖實踐老師同年人的“言志”文學觀的主張,因而其選文的標準也就旨在強化文章自然飄逸的教育實踐,與明中葉后形成的“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古文觀不同,與重視文化源頭、以先秦兩漢為主的做法形成對照,在選篇上克服了“厚古薄今”的一貫做法,無論是作者數量還是選文篇數,都是偏重宋代以后。從《大學國文》的所選篇章的時代分布上也可見其看重中古期和近古期的文言文,淡化上古期的文言文,其中共選了宋代到清代的44人的175篇作品,[10]占作者數和作品數的一多半,只有少數篇章遠至六朝,先秦和漢魏的也只是少數;選文沒有一首唐詩,先秦兩漢作品也只選了5人的15篇作品,僅占了作者數的十七分之一和作品數的二十分之一。此外,“第一組之風土民俗文字,第二組之筆記小說,第九組之讀書札記,第十組之六朝小賦,完全是后來新加添的材料,若說此書有特色,我想便在這幾組文章里表現最鮮明”,[9]也體現了與當時流行選本很大的不同,而恰恰是在這些不同的體例篇章中彰顯的“言志”的文學觀,使《大學國文》的選篇多了些各類體例不同的性靈、飄逸之文。
1.文體分類易于呈現源流
辭賦、散文是可以涵蓋秦漢、六朝、唐宋明清以至現代的諸體文辭的,于是在選擇篇目和設定體例上就采用了橫向的按文體類例分類的十個序目:風土民俗、筆記小說、記游、日記、書信尺牘、序跋題記、傳記墓志、紀念、讀書札記和楚辭小賦,這樣既可以縱合同體類例的古今之文,呈現源流,也可以不受文學史分期流派類別的限制,在呈現源流的篇章選材上易于取舍,做到不避生家、不重名家,[10]同一作者可以選題材不同的多篇文章,從而反映作者創(chuàng)作的不同風貌,如張岱的作品達20篇,其中風土民俗類就占了10篇之多,其他的還選了張岱記游類的選文2篇、序跋題記類的選文5篇、傳記墓志類的選文2篇、紀念類的選文1篇,其在文體類型分布上就占了全部類型的一半。甚至同題材的作品也可以選多篇,只要意趣不同即可,如同是寫河流的文章,酈道元的《水經注》就選了9篇,形貌、態(tài)勢、文化各有不同、各成其趣;楊衒之的《洛陽伽藍記》選了5篇,均是描寫寺廟的,卻有的寫建筑、有的寫浮圖、有的寫僧侶、有的寫情趣。恰是在這些不排斥同題的選篇中,彰顯了自然真性情的“言志”文學觀。
2.作者及選篇體現明顯的流派性
《大學國文》共收錄了95部集子中的318篇作品,作者85人,其中六朝作者18人,晚明作者11人,兩個時期共收文章150篇,三分之一的作者占去了二分之一的篇數,其對六朝和晚明作家作品的重視,也反映了他對“言志”文、對實質的重視,因為晚明作家的“性靈”作品、六朝文人的文采風流正是“言志”文學觀的主要標志。
循著“言志”文學觀、“很重視實質的,因此也非常地看重經驗”[9]的編選理念,遵循周作人對韓愈“載道”文的批評,唐宋八大家的文言文、經和子集的經典國文等“載道”文都與其編選的初衷甚遠。其在題材和體例的設定上是有著明確的價值取向的,這種嘗試體現為一種目的明確的探索性和流派性的價值。就像其自序中表明的,風土民俗、筆記小說、讀書札記、六朝小賦四類文章共選了159篇,恰好是全書318篇的二分之一。從中可見他對賞玩名物、奇人異事、個人知趣及抒情辭賦這些非“載道”的、真性情文的重視,這正是補充了他所推崇的晚明性靈文字尤其是對記游文推崇的文學理趣,是對性靈、趣味、自然等“言志”喜好的表達。其選文的時代分布,也是從先秦直至明清,與周作人在《中國新文學的源流》中所指出的“言志”派的時代相同,從晚周、漢代的司馬遷、六朝文、五代、宋代蘇軾、黃庭堅的書信題跋、明末及清張岱的作品,梳理歷朝歷代中清澈透明的文章。
[1]黃開發(fā).周作人弟子沈啟無的人和事[EB/OL].http://blog.sina.com.cn/s/ blog_4eb4381c0100cgqx.html.2009-3-8.
[2]黃開發(fā).沈啟無——人和事[J].魯迅研究月刊,2006(3).
[3]周作人.陶庵夢憶序[M].語絲,1922.
[4]胡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N].申報,1922-3.
[5]周作人.中國新文學的源流[M].北平人文書店,1932.
[6]范永康,徐中原.周作人“言志”文藝觀的發(fā)展分期和理論形態(tài)[J].楚雄師范學院學報,2008(10).
[7]沈啟無.苦雨齋文存/沈啟無卷[M].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2004.
[8]沈啟無.大學國文[M].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2011.
[9]沈啟無.我與古文[N].世界日報,1936-12-8.
[10]秦志爽,馮雅.沈啟無《大學國文》述評[J].哈爾濱師范大學學報,20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