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永不期待投遞的家書

吳書

——你會像扣子一樣示弱嗎——

2013年2月25日，四川省閬中市的李舒被確診為胃癌。29歲的她首先想到的不是生死，而是自己還不滿3周歲的三胞胎女兒。她們在誕生時，李舒被搶救了3天3夜，失去了子宮，而現(xiàn)在，惡疾又一次想把她從3個女兒身邊帶走。

3月15日清晨，李舒和丈夫王炯森趁女兒們還在睡夢中，悄悄離開了家，住進了重慶市西南醫(yī)院。

每天，李舒最快樂的時光，就是下班回到家門口輕輕地敲門，3個女兒會齊刷刷地躲在門后，大娃問：“誰呀？”“是媽媽?！庇谑?，大娃給媽媽開門，撲進媽媽的懷里。她每天都會重復3次進門，3個擁抱。有時，她也會在敲門后悄悄躲起來，跟她們捉迷藏?？墒?，這一次她藏得太久了，她們會不會哭？

李舒入院3天后，幺娃突患闌尾炎的消息還是狠狠地沖撞了李舒?zhèn)窝b的平靜。她趕到重慶市兒童醫(yī)院，看到幺娃的眼中已帶有一絲委屈和幽怨，當她唱著幺娃最愛聽的《熊貓咪咪》時，幺娃才安心地睡著了，那一刻她很無助，她不知道連唱一首歌都會累得不行的媽媽還能夠給孩子什么？

李舒做了胃切除手術后，疼痛非一般人所能忍受?；杌璩脸?、虛弱無力以及對未來的不可預知，使得一個聲音從李舒心底冒出來：徹底地睡吧，那樣就解脫了。

可是，一閉上眼睛，她便會聽到3個女兒“咯咯”的笑聲，這令她自責——自己居然想放棄生命，真是一個懦弱無能的母親！

直到有一天，病號服上的扣子掉了，同屋的病友大姐拿出針線幫她縫上去。她一邊縫一邊說：“小舒，其實人跟這扣子一樣，總有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嘗試著示一下弱，讓自己崩潰一下并不丟人。扣子崩斷了再縫上去，反而更結實?！?/p>

這簡單的幾句話，剎那間令李舒淚如雨下。是的，從得知病情的那一天起，她就一直提醒自己要堅強，在家人面前，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疼痛面前，她已經(jīng)撐得太久了。那天，李舒第一次讓丈夫分擔她的疼痛，第一次拿起電話跟3個娃說“媽媽想你”，第一次告訴朋友“我病了，是癌癥”。

讓絕望飛一會兒，那是一顆扣子給李舒的啟示。她終于明白，堅強不是逞出來的，而是被愛支撐起來的。

——直播脆弱與堅強——

就在那一天，李舒申請了微博，名叫“三胞胎寶寶的媽”，她想記錄下有情有愛活過的生命，把自己的堅強與脆弱都直播出去，坦然面對一切。在微博里，李舒得到了很多陌生人的關注與關愛，一位網(wǎng)友給她寄來十幾本書，讓她“在別人的經(jīng)驗里找到自己向死而生的辦法”；還有人每天會把自己手繪的搞笑漫畫定時發(fā)給她……發(fā)小得知李舒最大的愿望是騎行去西藏后，一行10人騎著自行車，打著“李舒，加油”的旗幟向西藏進發(fā)，并對她說：“這一次是探路，下一次我們期待你加入?！焙芸欤W(wǎng)友為李舒籌集了將近5萬元醫(yī)療費。鋪天蓋地的愛心向她涌來，李舒只能在微博里緊急叫停：“這些錢，手術加上化療足夠了，請大家不要再資助我?！?/p>

李舒知道，一個“謝”字已經(jīng)不能夠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情感，她只能堅持發(fā)微博，哪怕是進了ICU，無法帶手機自拍，她也會讓老公幫自己打理微博，時刻播報她病中的笑容——“當我沒有能力幫助別人的時候，我還可以用這份樂觀去散發(fā)正能量，就像別人經(jīng)常幫助自己那樣，做一個默默的發(fā)光體。”

一次，李舒從昏迷狀態(tài)中醒過來，讓哥哥幫自己拍一段視頻。她強忍著眼淚面對鏡頭說：“大娃，我是媽媽，你還記得媽媽的樣子嗎？今天是你大婚的日子，媽媽在20多年前就給你錄下了這段視頻，如果有機會的話，我希望是我在現(xiàn)場給你說這段話，而不是你舅舅拿手機提前錄下。”

“二娃，你是3個娃當中身體最好的，希望你能夠照顧好大娃和幺娃。”

“幺娃，我希望你去學醫(yī)，因為你從生下來到現(xiàn)在一直都生病，希望你能夠改變更多病人的命運?！?/p>

鏡頭后的哥哥哭了，李舒卻虛弱地笑了。她仿佛看到自己的3個寶貝穿上婚紗走向婚禮殿堂，這無疑是世界上最幸福、最欣慰的事情，她的愛沒有缺席，她的祝福一直都在，她的自豪與牽掛始終在那里。

李舒在心里為自己鼓勁：“你只看到三胞胎的可愛，卻想不到我孕育的無奈；你嘲笑我缺少自由，我可憐你只能借酒澆愁。癌癥，你折磨我的現(xiàn)在，我主宰我的未來；你可以暫時蝸居在我的身體，大愛終將創(chuàng)造奇跡。生命，注定是孤獨的旅行，路上少不了病痛和苦難，但又怎樣？哪怕要接受手術、化療，也要活得精彩。我是李舒，我為自己代言?！?/p>

——一封永遠不想投遞的家書——

2013年4月12日，李舒回到了家。推開家門，3個娃撲了過來，卻在即將到達媽媽懷里時“緊急剎車”，幺娃一邊掉眼淚，一邊對兩個姐姐說：“你們不能讓媽媽抱，媽媽會累的……”

李舒很快發(fā)現(xiàn)，孩子們不愿意下樓玩了，她們生怕一下樓媽媽就會離開。一天，大娃不小心碰到了媽媽的引流管，二娃很嚴厲地批評姐姐：“你太不小心了！你再那樣，我們就見不到媽媽了！”

李舒再也控制不住眼淚，她說：“人們管這個世界上生命力最強的動物叫做小強，以后，媽媽的小名就叫小強?！?個娃一下子變得開心起來，摸摸媽媽的頭發(fā)，碰碰媽媽的鼻子，再拉拉媽媽的手，奶聲奶氣地喊道：“小強媽媽……”

盡管如此，李舒依然覺得自己欠她們一個關于生死的解釋。她知道，這對于年僅3周歲的她們，實在是一件很殘酷的事情。怎么辦？

5月12日是例行檢查肝功能的日子，謝天謝地，一切正常。李舒逐條向3個娃念每條指標的名稱與參數(shù)，很認真地告訴她們，如果超出了那個參數(shù)，人就生病了。她還做出了深刻的檢討：“以前，你們的媽媽經(jīng)常因為忙而不吃早飯，偶爾還會熬個小夜，時間久了，身體就不答應了，覺得媽媽太不拿它們當一回事了，于是，胃先不工作了，接著其他的器官也出現(xiàn)了問題。這還只是小小的警告。它們表示，如果媽媽再不養(yǎng)成良好的生活習慣，它們就罷工，就意味著你們可能永遠都見不到媽媽了。所以，媽媽必須好好吃藥，好好鍛煉身體，這樣，就能一直陪在大娃、二娃、幺娃的身邊了?！?/p>

李舒沒有想到，這番科普知識介紹之后，娃兒們像被定了時的鬧鐘一樣，提醒媽媽按時吃飯吃藥，出去散步。家里有時會做一些加了辣椒的菜，娃兒們就會命令爸爸：“快拿到房間里去吃，媽媽看到了會饞、會偷吃，會生病的?！?/p>

術后，李舒每個月都會消失一周——去重慶西南醫(yī)院做化療。第一次是悄悄走的。醒來不見媽媽的3個娃都哭了。而李舒第二次悄悄離開家的時候，忍不住回頭看著家的方向，她看到陽臺上有3顆小腦袋。婆婆告訴李舒：“你剛出門，她們就爬起來了。3個孩子都沒有哭，因為二娃提醒她們，誰要是哭了被媽媽聽見，媽媽就會難過生病的?！?/p>

孩子早熟，令李舒感到幸福又心酸。人都說女兒是媽媽的貼心小棉襖，可是，李舒覺得她們實在是貼心得太早，她寧愿她們有一個在媽媽身邊撒嬌和耍賴的童年。

李舒很理智地明白，胃癌術后的存活率為40%，自己的勝算并不是很大，也許有一天，她真的要和3個娃玩一場史上歷時最久的捉迷藏游戲，所以，她以書信的方式，把游戲規(guī)則提前告訴3個娃：

大娃二娃幺娃：也許有一天，媽媽會跟你們藏一個很久很久的貓貓，媽媽不會隨便跑出來，不然就輸了。如果你們很想媽媽，媽媽就出現(xiàn)，因為用了魔法，不是真的出現(xiàn)，所以不犯規(guī)，媽媽不算輸。媽媽的魔法是趁你們睡覺的時候，到你們的夢里玩游戲；在你們畫媽媽的時候，不管好不好看，你覺得是媽媽，那就是媽媽；當你們拿著媽媽的照片看時，媽媽也在偷偷地看你們……

我們這一次捉迷藏要玩這么久，媽媽猜想，爺爺奶奶、姥姥姥爺還有爸爸，有時候看不到媽媽，他們一定會偷哭。偷哭就是犯規(guī)，就是失敗。他們偷哭，你們就要逗他們笑。好不好，寶貝？我們一起來看看到底是你們厲害，還是媽媽厲害。準備好了嗎？比賽開始了！

這封信是她在網(wǎng)上看到的，是一位病重的父親留給女兒的。李舒覺得這封信更能表達一個媽媽在生死抉擇面前的態(tài)度——如果死亡注定要給自己的娃們帶來遺憾，她希望這個遺憾能夠童話一點、溫暖一點，讓母愛始終盛放在女兒們的生命中。

當然，她希望這是一封永遠都不必投遞的家書，自己可以一直陪伴著3個娃，和娃的爹一起慢慢變老。每一天，她都會微笑著去面對，都值得用全身心去實實在在地珍惜。

（摘自《情感讀本·道德篇》）（責編 懸塔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