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女兒是我的一面鏡子

高娃

都說父母不容易，

其實孩子更不容易

王朔有一次接受記者采訪時曾經(jīng)感嘆：“沒有一個孩子是自己主動要求到這世上來的，在親子關(guān)系當中，如果一定要說誰欠誰，那也是父母欠孩子。孩子一來到這個世上就開始給予，我女兒帶來的快樂是我過去費盡心機也不曾得到的，與之相比，為了養(yǎng)育她而所花的金錢根本微不足道。”

他更提出：許多父母拼命要求孩子，說什么要贏在起跑線上，把孩子訓練成一個賺錢機器，這就叫成功，表面上是為孩子好，其實是想自己將來老了失去勞動能力的時候，能有個靠山，說白了就是自私，為著自己的未來能有保障，而去罵孩子打孩子逼孩子考好成績，無情地剝奪孩子的快樂。

也是因為這樣吧，王朔在自己養(yǎng)育女兒的過程中，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女兒能快樂度過一生。他有一句流傳甚廣的名言是：“我不要她成功，我最恨這個詞兒了，什么成功，不就是掙點錢，被人們知道嗎？”

王朔自己的童年，是在父親的暴力中度過的。他說印象里最深的一次挨打是父親打他打到筋疲力盡，抽支煙，休息一會兒，緩過來繼續(xù)打。當時年少的他跪在那里，看著香煙的霧氣里父親那張讓自己感到心悸的臉，心想：要是和這個人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該多好。同時他也暗暗發(fā)誓：將來絕對不讓自己的孩子有這樣的想法。他真的做到了，在女兒的成長歷程中，他沒對女兒動過一次手。

對于學習，王朔的觀點是：小孩子感興趣的東西，你不用逼他，他自己就會去學；小孩子不喜歡的東西，你逼他去學也沒用，因為他很快就會忘掉，白花了工夫，而且還剝奪了孩子的快樂。所以他對女兒說：“你喜歡學的你就去學學，不喜歡學的，差不多就行了。”去學校開家長會，女兒的老師對他說：“某某學生品質(zhì)不好，讓你女兒少和她來往！”他一聽這話就氣不打一處來：“老師就愛挑撥小孩之間的關(guān)系，小孩哪有品質(zhì)不好的？我聽了都懶得搭理那老師。”女兒王咪從小學到初中的表現(xiàn)都是一個不太愛學習的孩子，用王朔的話說就是“一個跟大家混日子的學生”，可是他拒絕給女兒壓力，也和老師說好：“孩子不愛學習我們家長不怪你們，你們也不要因此去責怪孩子。”所以女兒雖然學習不好，但在父親的保護下，一直是個自信而快樂的孩子。王朔說過女兒的一件趣事：有一次，有人問王咪，人家小朋友都考第一名，你怎么考不到??？王咪回答：“那是我不想考，我怕他們在我面前自卑！”

王咪面臨中考的時候，王朔對她說：“你不要去參加中考了，你要是考過去你就是個傻子，你要考不過去，你的自信心會受到很大打擊?！彪S后，他送女兒去了美國讀書。有意思的是，在國內(nèi)不愛學習的女兒，到美國就變成了一個特別愛學習的人，最終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取了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主修藝術(shù)史專業(yè)。對此王朔非常得意：“其實沒有哪個孩子是不愛學習的，因為孩子都有好奇心和求知欲。幸虧我有遠見卓識，及時保護了女兒對學習的興趣，她到美國以后，被美國那種寬松、有趣的教育氛圍一激發(fā)，學習的欲望馬上就出來了，而且一發(fā)而不可收?！?/p>

王咪大學畢業(yè)以后，回到國內(nèi)找工作，一開始并不順利。王朔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一直告訴女兒：“有困難就開口，這一點爸爸還是可以幫忙的?！钡毩⒌耐踹涔虉?zhí)地拒絕了父親的好意，堅持要靠自己的能力去求職。有一次，王咪去一家自己很喜歡的雜志社應聘，王朔實在很想幫女兒得到這份工作，一時沒忍住，就托了關(guān)系和那家雜志的主編打了個招呼。結(jié)果，王咪順利得到了這份工作，歡天喜地去上班了。沒過幾天，主編過來套近乎：“什么時候讓你父親答應我們雜志做一個專訪??？”從未對任何人提過自己父親是王朔的王咪立即警覺：他怎么知道我父親是王朔？聯(lián)想到自己順利得有點不太正常的應聘過程，她意識到一定是父親在其中做了手腳，她當即給父親打電話：“你以為你是誰？你不就是一個作家嗎？你的名氣我不稀罕！我的事兒你也少管！”一席話說得王朔握著電話連聲對女兒說“對不起”。事后，王咪不顧雜志社的挽留，憤怒地辭去了這份工作。最終，她完全憑借自己的能力，成為《藝術(shù)財經(jīng)》雜志的一名編輯。

女兒的獨立，讓王朔非常驕傲，他說：“我從未對女兒要求過要成為一個怎樣的人，但是她一路走來，真的成為了我最希望她成為的那種女性：內(nèi)心豐富，煲湯比寫詩重要，自己的手藝比男人重要，內(nèi)心強大到混蛋比什么都重要……”

女兒就像是一面鏡子，

照出真實的我

在許多讀者的印象里，王朔總是一副“我是流氓我怕誰”敢言敢為快意恩仇的樣子，但是他說：“其實這么多年，我一直在扮演一個叫‘王朔’的人?！?/p>

他心里其實也明白真正的自己是什么樣子：自私、欺軟怕硬、富貴可淫、威武可屈……這是他在這么多年闖蕩人世的過程中提煉出的生存法則。這么多年，他就是靠著這一套生存法則活著，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茍全性命于亂世，惹不起躲得起”。但隨著女兒逐漸長大，大到可以和他探討人生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無法面對女兒那雙清澈的眼睛和如花般盛開的笑容說一句：爸爸的人生，是這樣走過來的……女兒就像是一面鏡子，通過這面鏡子他看見自己身上的一切偽善，并因此有了深深的罪惡感，這種罪惡感逼迫他去拷問那個隱藏在“作家王朔”外衣之下的靈魂，讓他再也沒辦法心安理得、沾沾自喜。

他決定寫一本書，寫給女兒看，在這本書里，他要告訴女兒，自己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他寫到了自己5歲時在保育院，過早地知道了人分為兩類：可以欺負的和不可以欺負的，為了讓自己不被大孩子欺負，他學會了獻媚和屈從，學會了怎樣討好強者并和強者結(jié)盟，并漸漸習慣不再同情弱者……

他寫到自己骨子里的懦弱：8歲時和鄰居小孩打架，一棍子打到人家頭上，人家沒事，他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成年后有一次坐公交車，被人一腳從車上踹下來，他一句話都沒敢說；當兵時和一個老兵吵架，人家要動手，他立刻向人家道歉……

他寫到自己經(jīng)不起金錢的誘惑：經(jīng)常為錢接一些寫劇本的工作，但是心里又很清楚寫那種弱智的劇本，純粹就是浪費生命，于是常常發(fā)誓“干完手里這活兒再也不干了”，但下一次，看人家開出一個讓他動心的價碼，他又欣欣然接下了……

他寫到自己的虛偽：曾經(jīng)當著別人的面將一位拍商業(yè)片拍得很成功的導演朋友嘲諷得面紅耳赤，說人家急功近利。但是一轉(zhuǎn)眼，看到那些有權(quán)勢的人再怎么急功近利，他也不敢說什么……

拷問、自省、反思、懺悔，整個寫作的過程，就是王朔一次次毫不留情地將自己置于審判臺的過程，不過法官沒有別人，只有他自己。書中，王朔對女兒說道：“今天我終于可以承認我不勇敢了，面對公然的暴力，一心想的就是怎樣逃開，哪怕喪失尊嚴。我就是人家說的那種軟蛋、慫包，一直都是。能承認這一點真好。我感到放下了一個大包袱。這輩子背著它我真是累壞了?！痹跁哪┪玻噪y得一見的溫柔與深情向女兒致謝：“很感激你來做我女兒，在這個關(guān)頭，給我一個傾訴的機會，讓我有一個能信任的傾訴對象?！睂懲赀@本書，他整個人瘦了一圈，自我感覺像是“好好洗了一個澡，從里到外都透著輕松”。

這本叫做《致女兒書》的自傳體小說出版之后，他假裝很不經(jīng)意的樣子送給了女兒，但是直到今天，他都沒有勇氣問女兒看過沒有，有什么感受。盡管這樣，他現(xiàn)在覺得自己可以不用躲閃地面對女兒那雙清澈的眼睛了。

也有人越來越多地發(fā)現(xiàn)了他的變化。王朔的朋友、導演馮小剛就說過：“現(xiàn)在要見王朔比登天還難，哪像那會兒，隨時一個電話，就可以約他一起喝酒?！笔堑模F(xiàn)在不愿意參加什么公開的活動了，因為一旦參加公開的活動，他就得說話，就得表態(tài)，所謂說話和表態(tài)無非也就是要說好話，說贊美的吹捧的話。

他說：“我知道自己還是沒有勇氣當眾說真話讓人難堪，但最起碼我可以做到：不去、不說?！?/p>

另一方面，他仍然保持著可貴的赤子之心。比如他曾經(jīng)幫助一個叫王子文的新人打過解約官司。起因是他和朋友在一起吃飯，其中就有王子文。席間，王子文說起了自己和某影視公司簽的合約，特別不合理，但也沒辦法。王朔一開始只在一旁埋著頭聽，聽著聽著就義憤填膺了：“這不是明擺著欺負人嗎？我?guī)湍?！”于是他出面請律師打官司，最終幫王子文妥善解決了這件事。以他的閱歷，他當然知道這次出面會引來什么樣的風言風語，但他還是不管不顧，堅決幫助王子文，并且一幫到底。果然，后來有很多傳聞，說王子文是他的小女友。

女兒讓我活得

更接近理想中的我

今日的王朔，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大部分時間用來寫作。他最大的變化也來自于寫作態(tài)度的變化。他坦言：“我以前寫作的時候，總想著要取悅讀者，總想著在這里或者在那里抖個包袱，為了追求效果甚至不惜破壞敘事的節(jié)奏，加了許多花哨的東西，就是希望能逗讀者樂，以換取讀者廉價的好評。以前寫作主要目的就是沽名釣譽，現(xiàn)在寫作是為自己寫的，就沒想著要拿出去發(fā)表，頂多是將來留給女兒看，那種感覺根本就不一樣了?！彼F(xiàn)在的寫作，永遠都有一個潛在的對象，那就是女兒，有了這么一個對象，他的筆下，再也不可能油滑、不可能投機取巧，唯有拿出無限的真誠，掏心掏肺地寫。

剩下的時間，他用來陪伴家人。當年，他和妻子沈旭佳離婚，女兒歸沈旭佳撫養(yǎng)，母女倆遠赴美國，沈旭佳曾不無憂傷地對王朔說：“你錯過了女兒成長中的許多時刻?！钡敃r正忙著追名逐利的他，對這句話體會不深，一直到很多年之后，他才體會到前妻的這句話暗含責備，責備他根本不懂人生中最重要的東西是什么。他說：“我沒有勇氣對女兒說我愛你，因為我連最基本的都沒做到，那就是和女兒生活在一起，一個女兒對好父親的最低要求是和她生活在一起?？墒俏疫B這最低的一條都沒有做到，還談什么愛她？”對女兒刻骨銘心的內(nèi)疚，以及親身經(jīng)歷了自己的父親和哥哥相繼猝然離世，王朔更加意識到人生中真正有價值的不是名望和利益，而是家庭。

這么多年來，王朔和母親的關(guān)系一直是“針尖對麥芒”。年幼的時候，母親忙于工作，疏于對他的關(guān)心和照顧，母子之間一直沒有建立起親密的感情。這使得他在母親年老的時候，有一種心理：你過去不拿我當回事，不可能現(xiàn)在老了想要兒子了，就來了一個兒子。他可以給母親錢，可以給母親請保姆，但卻沒有辦法和母親和睦相處?！耙膊恢獮槭裁?，母親特別能激起我惡的一面，一句話不中聽，我就能吵起來，好話也不能好好說，說完了又特別內(nèi)疚，覺得自己特別操蛋，怎么能對自己的媽這么兇。但是一和她面對面，她一招我，我的火‘噌’一下就上來了?！币彩怯辛伺畠褐?，他慢慢能體會到母親的心情了：女兒小時候我管過她嗎？不也沒管嗎？可是現(xiàn)在，我不也牽掛著她，希望她能陪在我身邊嗎？

現(xiàn)在每個星期，王朔都會去看望母親，陪她聊聊天，一起做一頓家常飯，然后母子倆一起吃。家里的飯菜吃到嘴里總是特別美味，雖然母子倆一說話還是難免要戧戧，但對于母親來說，兒子在身邊，一起吃頓飯，一起說說話，已經(jīng)是很大的快慰了。

女兒大學畢業(yè)之后，王朔心里一直非常希望女兒能夠回國發(fā)展，但又不愿意勉強女兒。有一次，身在美國的王咪突然發(fā)現(xiàn)聯(lián)系不上父親了，家里電話一直是忙音，MSN又不在線。她心急如焚，非常擔心獨居的父親會遇到什么危險，不得不打電話給年邁的奶奶，讓她去父親的房子看看，結(jié)果是王朔前天晚上喝酒醉得不省人事，而家里電話又沒掛好。王咪氣得在電話里和父親發(fā)火，罵他是“白癡”！也是這一次，促使王咪回國發(fā)展，“他身邊確實太需要一個人了”。

如今王朔和女兒的關(guān)系，更像是朋友。父女倆長得特像，這也使得王咪經(jīng)常怪他：“都是你，肥頭大耳的，把我也帶丑了！”他就安慰女兒：“你別急，咱走不了美女路線，咱走氣質(zhì)路線?！备概畟z在一起經(jīng)常這樣相互打趣。他感嘆：“有個女兒真是太好了，到我這樣的年紀，許多常人眼中的快樂都已經(jīng)算不上是快樂，唯有和女兒在一起的每一分鐘，才是快樂的?！?/p>

王咪在自己的結(jié)婚典禮上提到父母時說：“我特別幸運，有一對非常寬容的父母，讓我自由自在地成長，即使在離開他們的日子里，他們的愛，也一直保護著我……”

王朔雖然沒有勇氣去參加女兒的婚禮，他怕自己會當場哭得不成樣子，“那也太丟人了”，但當他聽到朋友給他轉(zhuǎn)述的女兒在婚禮上的這番話，還是忍不住潸然淚下。他說：“作為一個父親，能夠得到女兒這樣的評價，我很滿足，比讓我得一個諾貝爾獎還欣慰?！?/p>

〔編輯：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