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墨
7月3日至4日,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對韓國進行了國事訪問。毫無疑問,這次訪問進一步在戰(zhàn)略層面提升了中韓關系。但更值得關注的是,中韓“戰(zhàn)略接近”為何得以實現?將來可能走到哪一步?在美國正傾力打造的美日韓三邊同盟中,韓國被普遍認為是最為薄弱的環(huán)節(jié)。正因為如此,中國對韓國的“魅力攻勢”,被普遍解讀為在分化美國在東亞的同盟體系。
習近平主席這次訪問的時機也很微妙。一方面,這次訪問打破了中國國家領導人歷來先訪問朝鮮后訪問韓國的“慣例”;另一方面,在習近平抵達韓國首爾的當天,日本宣布部分解除對朝鮮的制裁,拋開美韓單獨向朝鮮伸出了橄欖枝。
或許這些外交安排在時間點上存在“巧合”的可能性,但在邏輯上并非巧合,因為東北亞國際關系正醞釀新的變局。在這個大變局中,如何處理對韓國的關系,對中國來說具有深遠意義。
在7月4日首爾國立大學的演講中,習近平主席提到“中國已經成為韓國最大貿易伙伴、最大出口市場、最大進口來源國、最大海外投資對象國、最大留學生來源國、最大海外旅行目的地國”。這6個“最大”中有4個屬于經貿領域,中韓貿易額從1992年建交之初的60億美元增長到2013年的2700億美元,足以說明經貿合作在兩國關系發(fā)展中的分量。
經貿合作無疑是中韓關系發(fā)展的最大亮點和最主要驅動力,但縱觀22年的中韓關系發(fā)展史,“政治因素”卻貫穿始終,這也是中韓“戰(zhàn)略接近”得以實現的一個關鍵因素。中韓關系發(fā)展歷史呈現一條清晰的脈絡,即“以政治破題、以經貿驅動、向政治回歸”。中韓基于政治考量打開外交局面,此后經貿合作經歷爆炸式增長,進入21世紀后兩國關系正融入越來越多的政治元素。
中韓關系發(fā)展的“政治因素”可以追溯到1970年代初。中國恢復聯合國合法席位以及中美、中日關系相繼破冰,讓韓國意識到必須從戰(zhàn)略上考慮改善與中國的關系。當時的樸正熙總統特意指示韓國外交通商部在海外加強與中國外交人員的接觸。全斗煥和盧泰愚任總統期間,都表現出發(fā)展對華關系的強烈意愿。盧泰愚更是把中國視為“機會之窗”,也正是在他任總統期間實現了中韓建交。
韓國主動向中國接近有兩個基本動因,即應對朝鮮問題和追求獨立外交。樸正熙改變對華敵視政策,當時的主要考慮是中國對朝鮮的巨大影響力。進入盧泰愚總統時期,韓國開始把對華外交與追求獨立于美國的外交聯系起來。韓國首爾國立大學國際關系學教授鄭在浩認為,盧泰愚與其前任不同,他發(fā)展對華關系有在經濟和戰(zhàn)略上減小對美國依賴的考慮,同時也是為了尋求與韓國能力相稱的國際地位。
從中國的角度看,發(fā)展對韓關系也有深刻的政治原因。美國華盛頓大學東亞問題學者沈大偉認為,中國與韓國發(fā)展關系絕不僅僅因為經濟原因,還有戰(zhàn)略上的考慮?!爸许n建交后,中國就意識到,如果不與韓國發(fā)展緊密的關系,那么在塑造朝鮮半島的未來上將不會有很大的影響力?!彼€認為,發(fā)展中韓關系還可以“抵消”美韓同盟的潛在威脅,也有助于消解日本在朝鮮半島建立穩(wěn)固立足點的企圖。
中韓建交之后,雖然經貿關系成為主角,但政治因素一直扮演著重要角色。這一點突出表現在中韓在朝核問題的互動和合作上。美國前六方會談代表團團長希爾曾說:“對于中國人來說,六方會談是他們了解鄰國的很好機會,這當然對中美關系有利。但通過六方會談機制得到強化的雙邊關系中,最為突出的就是中韓關系?!?/p>
中韓在政治層面的利益契合點,是兩國建交以來在戰(zhàn)略上不斷接近的重要原因。但從目前的情況來看,中韓戰(zhàn)略接近無疑存在著明顯的“天花板”。早在盧武鉉時期,韓國國內就產生了對經濟上過度依賴中國的擔憂。在澳大利亞迪肯大學教授戴維·亨特看來,盧武鉉總統強力推動韓美自貿協定談判,有著平衡中國崛起的明顯意圖。面臨中國的競爭,與更大的經濟體美國簽訂自貿協定,能夠為韓國制造業(yè)提供更廣闊的發(fā)展空間。韓國最近加入美國主導的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談判,也是這一邏輯使然。中韓戰(zhàn)略接近的另一個限制因素是韓美同盟關系。美國外交關系協會朝鮮半島問題學者斯科特·斯奈德認為,中國的經濟接觸沒有導致韓國“轉向”,盡管中國提升了對韓國的經濟和政治影響力,但單純的經濟利益還不可能壓倒韓國對韓美安全同盟的認知。
習近平主席7月3日抵達韓國首爾的當天,日本政府宣布部分解除對朝鮮的經濟制裁。這些外交“巧合”很容易讓人產生這樣的印象:中國與韓國越走越近,與中韓漸行漸遠的日本正在向朝鮮走近。將此解讀為東北亞“力量組合”在發(fā)生變化顯然站不住腳。因為中國在朝韓外交上不會追求“零和”游戲。受制于韓美同盟,韓國也不會公開與中國聯手“抗日”。安倍政府拿綁架問題向朝鮮拋橄欖枝帶有機會主義傾向,不可能成為日本撬動朝鮮半島外交的支點。
不過,在東北亞“力量組合”靜態(tài)的表象下,地區(qū)國家關系呈現的卻是鮮明的動態(tài)特征。除了朝鮮還在一如既往地以靜制動、尋求所謂外交突破外,中日韓三國以及美國之間的雙邊、多邊關系正在經歷微妙的變化。
日本與中韓兩國關系同時跌入低谷,安倍政府的政治右傾以及他在歷史認識問題與領土問題上的態(tài)度無疑是主要原因。但如果把視野拓展到整個后冷戰(zhàn)時代,就可以發(fā)現日本對中韓外交同時受挫也有著“結構性”因素。冷戰(zhàn)結束以來,中韓兩國無論在經濟實力還是外交影響力上,都保持著明顯的上升勢頭。也就是說,中韓都是經濟全球化、國際權力分散化的受益者。而日本則正好相反,經濟實力被中國超越并且與韓國差距也縮小了,外交影響力長期籠罩在美國的陰影下。日韓經濟上競爭性越來越強,互補性越來越弱。在區(qū)域經濟安排中,韓國從來不是日本的重點關注對象。在地區(qū)安全合作方面,無論是安倍首次任首相時提的“日美澳印”四邊合作,還是麻生時期的“自由與繁榮之弧”,都沒有韓國的位置。也就是說,日本沒有或者不愿意承認韓國已經上升的經濟和外交影響力。
2013年3月,樸槿惠政府把韓國外交通商部改為外交部,剝離商貿談判功能。這個不太引人注意的變化,某種程度上反映了韓國的外交抱負。與日本不同的是,韓國從盧泰愚政府時期開始追求相對獨立的外交,之后歷任政府都有著相對清晰的“中等強國”外交戰(zhàn)略,逐步提升韓國的國際地位。在6月對中亞國家的訪問中,樸槿惠積極推銷其“歐亞倡議”構想。該倡議的設想之一是打造從倫敦到釜山的鐵路網。對于韓國來說,沒有朝鮮的合作,“歐亞倡議”的鐵路網根本不可能實現。但從另一個角度看,樸槿惠也在開辟新的應對朝鮮問題的路徑,而這條路徑上合作的對象是中國和俄羅斯,而非美國。盡管奧巴馬極力撮合樸槿惠與安倍會面,但韓國民眾不僅不信任日本,對美國在三邊關系中的角色也不滿意。韓國智庫峨山政策研究所今年4月的民調顯示,76.6%的受訪者不滿美國在韓日矛盾中扮演的角色,其中有70%認為美國漠不關心或者偏袒日本。
在奧巴馬政府應對中國崛起的重返亞太戰(zhàn)略中,美國把日本定位為應對“問題”的幫手,韓國某種程度上則被簡化成了“問題”本身。在奧巴馬重返亞太的戰(zhàn)略框架下,朝鮮半島問題事實上已經被降格。奧巴馬對朝鮮采取的“戰(zhàn)略耐心”政策,實際上是在“冷凍”朝鮮核問題。
韓國延世大學教授約翰·德魯利注意到,韓美關系的文化基礎正在發(fā)生變化。他認為,對于韓國人來說,美國和美韓關系是一個“身份標簽”,一個普遍關心的問題;但對于美國人來說,韓國和美韓關系只是一個安全政策問題,而且只與一小部分人利益相關。在德魯利看來,中美關系盡管波折不斷,但雙邊關系的文化基礎正在變得更寬而且更加多樣化。“美國逐步增加的對中國文化的了解,就像一個減震器,減緩中美關系的波動幅度,而這也符合中國的長期利益?!?/p>
從這次習近平訪韓以及去年6月樸槿惠訪華期間兩國發(fā)表的聯合聲明可以看出,中韓合作涉及政治、經濟、安全、外交、人文、科技等幾乎所有領域,而且這些合作都在逐步機制化。對于韓國來說,中國已經從建交之前的“不容忽視”變成如今的“不可或缺”,中韓兩國已經成為經濟和安全的利益共同體。盡管中韓之間的政治互信以及安全合作水平還達不到美韓同盟的程度,但中國已經成功地降低了美韓軍事同盟針對中國的可能性。韓國成均館大學教授李淑鐘稱,美國在東亞的所有盟友都加深了與中國的經濟聯系,與此同時,它們也把與美國的軍事同盟作為平衡中國軍事威脅的手段?!氨M管這些國家都不愿意在中美之間做選擇,但它們在應對這種兩難時存在某些不同。澳大利亞和日本更愿意與美國一道圍堵中國,而韓國則不太愿意把針對朝鮮的韓美同盟對準中國?!?/p>
斯奈德認為,中國與鄰國加強經濟聯系,無論通過與發(fā)展中國家發(fā)展經貿關系,還是通過向不穩(wěn)定國家提供援助,都可以為改善中國安全環(huán)境、把中國打造為地區(qū)“不可或缺”的角色提供新的重要杠桿,也能為塑造有利于降低敵對國家威脅的地區(qū)環(huán)境增加新的籌碼。中國周邊外交的成功與否,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中國能否讓周邊國家感受到中國“不可或缺”,而不僅僅是“不容忽視”。1990年代亞洲金融危機期間,東亞國家遭受沖擊時日本采取貿易保護主義以求自保,中國則堅持市場開放和人民幣不貶值。近年來美國在東亞地區(qū)貿易份額縮減,中國則創(chuàng)造地區(qū)需求,吸納越來越多的商品。這些事實上都在構建中國“不可或缺”的角色。中國倡導打造與東盟的命運共同體、建設海上絲綢之路、主導建立亞投行,也是在戰(zhàn)略設計和制度構建上夯實中國“不可或缺”的地位。
中韓關系未來的發(fā)展,對中國的整個東亞外交都具有一定的指標性意義。戴維·亨特認為,中國崛起所造成的影響,在不同國家程度是不一樣的。而韓國則是考察中國崛起影響的一個“棱鏡”?!白鳛榕c中國緊鄰而且有著長期且復雜關系的國家,韓國可能會為東亞地區(qū)應對中國崛起提供豐富的洞見?!鄙虼髠フJ為,中韓關系不僅實現了充分的制度化,而且兩國政府也尊重對方的“偏好”。比如,在應對朝鮮問題上,兩國政府的政策和戰(zhàn)略幾乎相同,而且中國已經能夠做到把韓國對日本的反感為己所用。
對朝核問題、半島動蕩以及日本軍事威脅這些共同的心理感受,某種程度上正在塑造中韓共同的威脅認知。峨山政策研究所的一個調查很有意思。這個調查顯示,李明博政府時期,76%的受訪者認為如果再次爆發(fā)朝鮮戰(zhàn)爭中國會與朝鮮站在一邊,而今年4月同樣的調查這一比例下降至35%。如果韓國普通民眾和政治精英普遍認為中國軍事威脅韓國“不可想象”,那么兩國在安全問題上實際上就結成了“心理同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