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父信

麥家

父親：

你好！

知道我才去看過你嗎？

一個小時前，母親、大哥、大姐、二姐、小弟，我們都去了。今天是農(nóng)歷九月初三，是你仙逝一周年的忌日，我清早6點半出門，因為我必須趁早趕在塞車之前出城?，F(xiàn)在城里的生活越來越不方便，人越來越多，路越來越堵，天越來越低。當(dāng)然，人心越來越亂，世道越來越黑。父親，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什么都知道吧，你去了天上，超凡脫俗了，地上的事，人間的事，都瞞不了你的，是吧？

父親，眼睛一眨，你離開我們已經(jīng)一周年了。說是離開，其實這一年來，我感到你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貼近我們，母親幾乎無時無刻不在念叨你，天冷了念叨你的衣服夠不夠，一到大熱天，就往家門前的水泥地上潑涼水。母親說，你是火性子，吃了夜飯總是要去溪里拎一桶水潑在屋門前，躺在靠背椅上，蹺著二郎腿，搖著大蒲扇，吸著煙，談著天，數(shù)著星，快樂如神仙。我們家在山邊上，入夜后蚊蟲多得要死，但是蚊蟲從來不叮咬你。母親說，是你吸煙太多的緣故，血是苦的，尼古丁的味道，蚊蟲都不吃。

母親總愛把你說得神乎其神。記得小時候每次挨你的打，母親總是安慰我，不厭其煩地把道理畫圓說透?！安皇钦f人是鐵飯是鋼嘛，哪塊好鐵不是鐵匠師傅一錘一錘敲打出來的？”“爹打你是疼你、愛你，不想讓你被外邊人打啊。”聽，母親說得多么神乎其神，年少的我一度被她迷惑，挨了你的打，心里還在默默感謝你呢。

可是那一次，你把母親用心編的“神話”打破了。我12歲那年，跟同學(xué)打架，3個人打我一個，老師還拉偏架，把我打得鼻青臉腫。我氣得要死，堵在一戶同學(xué)家門口，準(zhǔn)備跟他決一死戰(zhàn)。你知情后，提著一根竹杠趕來，我以為你是來替我報仇的，激動得朝你撲去，哭訴自己的冤屈。結(jié)果你當(dāng)著同學(xué)父母的面狠狠地扇了我兩個大耳光，把我已經(jīng)受傷的鼻梁都打歪了，鼻血頓時像割開喉嚨的雞血一樣噴出來，往胸脯上流，一直流到褲襠里。要不是同學(xué)的父母及時阻攔，你還會用竹杠打我的是嗎？那根竹杠跟你的手臂一樣粗，要是劈下來，我不是斷手就是跛腳，不是駝子就是癱子。

父親，你怎么會這么狠心！

父親，你怎么能這樣打我！

你知道那天我為什么跟同學(xué)打架？因為他們罵你是“反革命”、“牛鬼蛇神”、“四類分子”、“美帝國主義的走狗”，罵我是“狗崽子”、“小黑鬼”、“美帝國主義的跟屁蟲”?？傊覟榱撕葱l(wèi)你的尊嚴(yán)，一打三，視死如歸。我覺得自己是一個英雄，你卻把我當(dāng)混蛋。是的，雖然你以前多次打過我，可這一次真把我打傷心了。我心窩里插了一柄刀，怎么也拔不出來！就是從那以后，我不愛出門，不愛出聲。在家里，我像一把笤帚一樣任人使喚；出了門，像只流浪狗一樣，總是縮著身子，耷拉著腦袋。母親因此給我取了一個綽號，叫“洞里貓”。我不跟人交流，天天寫日記，第一篇就是發(fā)誓以后不再喊你爹。我說到做到——你一定記得——從那以后，直到1993年，我?guī)е禄槠拮踊丶遥抛鲑\似的含糊不清地喊了你一聲爹。

父親，說起這些，我心里還是痛。曾經(jīng)是只為自己痛，現(xiàn)在……也為你痛，痛得我渾身發(fā)冷……母親天天都念叨著你，遇到逢年過節(jié)，她總是提前幾天請人給你念佛，織紙錢，包白袋；到了日子，不由分說要我們都回去，給你做法事，陪你過節(jié)日。今天是你的一周年忌日，母親一個月前就通知我，要我必須回去，好好給你張羅一個隆重的祭祀活動。

父親，有這樣一位母親在，你哪能離得開我們？你去了哪里都在家里，在我們眼前耳邊，在我們嘴里心中。說真的你讓我很羨慕，有這么好的一個老伴，這輩子真活得挺值的，至少有一個人完全在為你活，你活著她寸步不離你，你死了照樣天天守著你。

今天，我們給你送去了5大包紙錢，一小時才燒完。天涼了，山風(fēng)神出鬼沒，刮得紙灰滿天飛。母親說這樣好，飛得越高越遠(yuǎn)，你取得越多。這些紙錢用的都是上好的嫩竹紙織的，焚燒后灰燼白白的。母親又說好，越白凈說明你在陰間活得越明白清爽。母親還要我們在灰堆上念經(jīng)、蓋手印，講究之多，操作過程之復(fù)雜、之莊重、之細(xì)致，讓我一時覺得你沒有死，只是在遠(yuǎn)方。我們還給你捎去好多吃的，有甜米果、紙包糖、蘋果、蜜餞、柿子。你愛吃甜食，記得5年前夏天你住院，醫(yī)生不準(zhǔn)你吃甜食，熬了幾天，你心慌得不行，叫我去買紙包糖。我買了大白兔，你像個孩子一樣，一口氣連吃10粒，我?guī)状蝿衲?，最后被你臭罵一頓。你說：“我已經(jīng)快80歲了，活夠了，不怕死了?！蹦銓λ劳霾恍家活?，是因為對我們子女失望嗎？

我想，至少我是讓你失望的。外人看來，我功成名就，可事實上很長一段時間，我給你的都是氣惱，是冷漠，是對立，是敵意。我恨你，是那么清晰，那么銘心，那么久久不息。35歲以前，我一直要離開你，要用不敬來反叛你、懲罰你。所以，17歲我離家上學(xué)，有意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并且不給你寫信——整整10多年，我寫信抬頭總是只寫母親。我給母親從穿的買到用的、吃的，就是不給你買一盒煙、一袋糖，結(jié)婚那么多年，我也從來沒請你去我家做過客，甚至，我把姓名都改了……想起這些，父親，我真覺得自己是個混蛋，你是給我生命的那個人，縱然曾經(jīng)粗暴地打罵過我，我又怎么能如此深刻地記恨你、報復(fù)你？

我羞愧！

還是別讓我羞愧，說一些我孝順你的事吧。應(yīng)該是1999年，這年春節(jié)你摔了一跤，差點去世。當(dāng)時我的孩子1歲零9個月，說來沒人相信，孩子第一次回去看爺爺奶奶，這么大的事，我首先是拖到孩子快兩歲才成行；其次是我居然沒有陪同，只讓孩子和他媽回去。也許我做得太過分了，老天爺要造一些事來教訓(xùn)我。第一件事就是你摔跤，和死亡會了一次面；第二件事是，你摔跤住院的事給小家伙留下太深的印象，他經(jīng)常在我面前咿咿呀呀地說：“爺爺，摔跤，打針，哭……”他仿佛是老天爺派來的使者，不停地刺激我回去看你。終于有一天，我悄悄地回去了。這是我第一次專程為你回家！也許是你死亡的鐘聲敲碎了我的愚頑，也許是我為人父的辛苦喚醒了我的良心，我開始和你緩和關(guān)系。我堅持每個月給你打一個電話，一年回去看你一回，還同你約定了一個旅游計劃?？赡阃蝗话l(fā)病了，最后只去了北京和上海。這件事我現(xiàn)在都還在后悔。其實還是我不堅決、不抓緊，拖沓了、松怠了。所以，我現(xiàn)在常對人說，盡孝一定要趁早！

2008年，那時我還在成都，但已準(zhǔn)備調(diào)去北京工作，就在我即將去新單位報到之際，汶川大地震發(fā)生了。有一天我去災(zāi)區(qū)走訪，看到那些悲痛的老人，我哭得不行，因為我想起了你——每一個老人都是你??！那一年你已經(jīng)81歲，可我還從沒有在你悲傷的時候安慰過你，沒有在你臥病不起時像你曾經(jīng)抱過我一樣抱過你，沒有為你洗過一次腳，也沒有為你剪過一回指甲……沒有，沒有，我沒有為你做的事太多！就在那一天，我毅然決定不去北京，要回來陪你度過最后的歲月，但我怎么也沒想到，老天爺會這么懲罰我：當(dāng)我回到你身邊時，你已經(jīng)認(rèn)不出我！你得了老年癡呆癥，連母親都不認(rèn)識了。

父親，我現(xiàn)在變得越來越相信宿命，比如你我之間最終也沒有一個完美的結(jié)局，我總覺得這是命。3年里，每個周末，不論在哪里，不論有多忙，我都會趕回去服侍你，喂你吃飯，給你洗腳，抱你上床，給你按摩，陪你睡覺，大聲呼喊你。母親說，你偶爾會有清醒的時候，我這么做就是盼望你某一刻清醒過來，知道我在懺悔、在贖罪，然后安慰我一下，讓我知道你最后原諒了我?？赡銓ζ渌H人都清醒過、笑過、說過話，就是不給我機(jī)會。有一天，你出奇的連續(xù)清醒了幾個小時，母親趕緊給我打電話，可就在我進(jìn)門前幾分鐘，你突然又回去了，回到那種一成不變的蒙昧狀態(tài)，見了我毫無表情，一聲不吭，像一塊石頭對著一根木頭。那一天，我趴在你懷里失聲痛哭，你一如既往的無動于衷，在我的眼淚和哭聲中睡著了。我的天哪，為什么不給我這幾分鐘！我想只要我早回去幾分鐘，你一定會替我擦去淚水，安慰我說你已經(jīng)原諒了我。那樣就好了、完美了，我今天也就不會這么難過了。

父親，我現(xiàn)在真的很難過，太難過了。父親，你一輩子給了我很多，我想最后再要你一個清醒的笑容，一聲原諒，一個父子情深的擁抱。可你沒有給我，連一個輕微的笑容和撫摸都沒有。父親，你是給不了還是不想給我？父親，給我吧，你無法想象，這對我意味著什么？我將永遠(yuǎn)對你有一種負(fù)罪感，一種羞愧。父親，給我吧，我懇求了，今天晚上就給我，在夢中，我等著……

（摘自《南方周末》，本刊有刪減）（責(zé)編 懸塔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