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這個城里還有你

琴臺

一

我和她的相遇，說起來真像個奇跡。

2010年，從一所三流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對北漂生活心生向往。各種勸阻無果，老媽從箱子里翻出一封陳舊的信：“這是你三舅的地址，到了北京，先在他那里落腳吧。”

遙遠的首都居然有個三舅？

老媽給我追根溯源，很久很久以前，姥姥姥爺給五歲的她認了一個干媽。三舅是干媽的兒子，曾經(jīng)在西藏當過兵，后來轉(zhuǎn)業(yè)去了北京……

老媽擺出一副白頭宮女說玄宗的架勢，我在那繞來繞去的時間線里不停穿越，從老媽五歲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六十年了，難道說，老媽是要我穿越回六十年前去追尋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舅舅？

“也不是一點聯(lián)系也沒有，三十幾年前，和你三舅通過一次信?！?/p>

老天，三十年前，那時候還沒我呢。如果不是老媽的催淚彈發(fā)飆，我絕不會將那個地址放到口袋里。

出了北京站，我被校友放了鴿子，幸好那個地址還在兜里，才免去了我初到北京就露宿街頭的噩夢。

按圖索驥，拖著行李箱輾轉(zhuǎn)大半個北京城，終于來到大北窯附近的那個小區(qū)，可是，小區(qū)的門衛(wèi)壓根不認識三舅，我當時就掉淚了。三十多年沒聯(lián)系，三舅說不定早搬家了。

正絕望著，一個胖呼呼的阿姨提著幾根青菜湊過來，門衛(wèi)說她是老住戶，我就立刻向那位阿姨打聽。

命運的無厘頭在那一刻驟然開光，阿姨一把攥住我說：“你是芬玉的女兒？”

老天爺啊，她竟然就是傳說中的三舅媽。

二

三舅媽的熱情讓我有點懵，隨之出現(xiàn)的三舅，更讓人感到陌生。

可他們一點也不拿我當外人，寒暄過后，三舅媽興高采烈地去廚房做熱湯面，三舅佝著背在陽臺上搭臨時床，我則極力掩飾自己的震驚：窄小的老房子，到處堆滿了年代久遠的家具……

在帝都生活了幾十年的三舅媽和三舅遠沒有我想象中安逸。他們退休將近十年，唯一的兒子患有輕微憂郁癥，自己租住在五棵松附近，一個月也回不來幾次。

“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女兒，現(xiàn)在好了，萍兒來了，我也成了有閨女的人了。”三舅媽粗拉拉的大手很有力度地握住我，我心里暖呼呼地都是溫情。

心中孤獨彷徨之感，在幾句客套話里漸漸消散。

三舅媽好像真的把我當成了半路女兒一樣來關(guān)心。

我那個三流文憑到了北京，就跟一塊頑石跌進了蒼茫大海一樣，人才市場里投簡歷投到手軟，一個月下來，連一次面試的機會都沒有。

就在我心灰意冷的時候，三舅媽帶來了一個驚喜。她委托朋友的朋友，幫我在一家國有企業(yè)找了一份工。薪水不高，兩千塊，這對窮途末路的我來說，絕對是柳暗花明的那個村。

三

單位在市郊，老舊的小樓，死板的環(huán)境，可對于一個工作無門的人來說，再差的環(huán)境都是天堂。

上工第一件事——去搬家。

這段時間天天睡在三舅媽家的陽臺上，各種嘈雜和逼仄，別提給老人家添了多大麻煩?？次易?，三舅媽一臉不舍：“不搬不行嗎？”

我摟著三舅媽說：“即便不住在這里，這里依然是我的家，放心，以后我會經(jīng)?；貋聿滹埖??！?/p>

三舅媽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好，好，舅媽的廚房永遠向你敞開著。”

行李箱放到出租車上，暮靄沉沉的老樓前，三舅媽形單影只地立在那里，那個場景讓我泛出一點心酸。三舅媽的兒子又好幾個月沒有回來了，我走了，又剩下她和木訥寡言的三舅守著一屋子的往昔。那一刻，我暗暗在心底發(fā)誓，以后一定?；貋砜纯?。

之后，幾乎每個周末我都去三舅媽那里，老太太可高興了。有一天，吃著餃子，她來了一句：“我身體結(jié)實著呢，等將來你結(jié)婚有了孩子，我?guī)湍銕?。?/p>

我差點噴了。三舅媽也太著急了吧， 結(jié)婚？我的字典里還沒有這個詞呢。

卻不想，隔一個禮拜她就很神秘地塞過來一個號碼，三舅媽竟給我做起了媒。

讓人哭笑不得的荒唐事情從此開始。老朋友、老同事、老同學(xué)、老親戚、老鄰居，幾乎所有能聯(lián)絡(luò)上的老關(guān)系，統(tǒng)統(tǒng)成了三舅媽撒網(wǎng)撈魚的工具。好多時候，看著她口袋里層出不窮的號碼，我真懷疑三舅媽在變魔術(shù)。

只可惜，我已經(jīng)有了中意的人。

他是個流浪歌手，名字很喜感，姚飛。我們結(jié)識于一個朋友的生日派對上，前后聊了幾次就發(fā)展成了戀人。

第一眼看到姚飛，三舅媽就很不喜歡。我理解三舅媽對姚飛的挑剔，滿頭黃發(fā)戴著亮晶晶耳釘?shù)牧骼烁枋郑^對不是主流價值觀中喜聞樂見的女婿形象。我希望三舅媽能夠慢慢接受，誰知，老太太見自己的意見無效，未經(jīng)允許就擅自給我媽打去電話。我不知道她到底說了些什么，反正等我接到老媽的電話時，老媽已經(jīng)暴跳如雷：“不許和流氓交往。”

老媽的憤怒讓我有幾分不爽，心里暗想是三舅媽太多事。有了這份芥蒂，我再也沒帶姚飛去三舅媽那里。她偶爾問起，也含含糊糊應(yīng)付過去。

四

姚飛的風波剛平息，我和三舅媽又因為工作的事起了沖突。

在她介紹的單位工作一年后，我找到一個專業(yè)更對口、發(fā)展空間更大的公司。跳槽前夕，我去三舅媽那里，老太太一聽我要辭工，立刻急了：“千萬別這山看著那山高，當初找這個工作多不容易啊?！?/p>

當一肚子的志存高遠遭遇三舅媽的守舊落伍，我只能變成默片。更傷不起的是，三舅媽認為我不知天高地厚，自命輕狂的我哪里受得了這個。

緣于此，辭工時我沒有知會三舅媽，后來去了新公司，因為距離遠，仿佛找到了再也不去看望三舅媽的借口。

就在我?guī)缀跬耆浫藡寱r，老媽興師問罪的電話來了，劈頭蓋臉就是一番訓(xùn)斥。聽了半天才搞清楚，原來三舅媽向老媽告黑狀說我翅膀硬了不認親戚。

雖說投桃報李是人之常情，但若以當初的恩情為要挾，也太庸俗了。我賭上一口氣，愈發(fā)反感三舅媽。

不久之后，姚飛有了新歡，大半夜的將我轟出來。那一刻，舉目無親的我驟然想起了三舅媽，如果當初聽了她的勸誡，也許就不會有今天的無助。也直到這一刻，我才體會到那種太平時日嫌煩、孤單時卻能心生溫暖的特殊情感，眼淚不自覺地落了滿臉。之后的日子，一個人在江湖摸爬滾打，好多次都覺得到了極限，想找個溫暖的角落憩息一下，可是， 偌大的北京，哪里又是我的安身之所呢？這樣的時候，我同樣會想起三舅媽。只是，我再也沒有顏面去見老太太了。

2013年春節(jié)，三舅媽病了，得到消息的我再也忍不住了，奔波大半個北京城來到熟悉的門前，叩門的瞬間又遲疑，一時竟不知如何來面對那個一直在心底想念的老人。正暗自踟躕，身后響起三舅驚喜的聲音：“萍兒，是你！”

聽到是我，三舅媽掙扎著從床上爬了起來，“萍兒，萍兒……”蒼老急迫的呼喚中，所有冷漠隔閡煙消云散，我像張開雙臂的孩子一樣撲了過去：“三舅媽……” （摘自《女性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