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生的冒險

戴露

醫(yī)院八點開門，當王誠八點半趕到的時候，候診廳里已經(jīng)坐滿了人。一臉病怏怏的人們裹著臃腫的羽絨服，東倒西歪地靠在兩排長椅上，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王誠拉了拉自己那件定制的黑呢大衣，從長椅中間的走道輕快地穿了過去。

這群毫無生氣的家伙，像一缸泡了十年的大白菜，老遠就散發(fā)著一股奄奄一息的霉味，沾上一點都不舒服。王誠厭惡地皺了皺眉頭。

王誠徑直走到掛號機器人前。這是一臺方頭方臉的機器，頂著一塊二十寸的觸摸屏。王誠掏出醫(yī)療卡，插進屏幕下方的卡槽里。

觸摸屏亮了，機器人甕聲甕氣地說：“歡迎光臨新智醫(yī)院，請驗證身份?！?/p>

王誠把手掌覆蓋在屏幕上。伴隨著輕微的嗞嗞聲，一道紅線從他掌心掃描而過。一秒鐘后，身份驗證通過，機器人依舊操著那毫無感情色彩的聲調說：“歡迎使用醫(yī)療卡，請問您掛什么科？”

王誠簡短地說：“心理疾病檢查?！?/p>

右邊走廊的綠燈亮了，一扇電梯門自動打開。機器人吐出他的醫(yī)療卡，同時打印出一張小紙條，說：“請到六樓C30，查爾斯醫(yī)生房間就診。”

王誠拿著醫(yī)療卡和紙條，走進電梯。人群一陣喧嘩，靠電梯最近的一個胖女人，掛著一張四五十歲的蠟黃面孔，立即伸長了脖子，氣鼓鼓地嚷道：“怎么插隊呢？我們都等半天了！”

王誠一只腳已經(jīng)踏進了電梯，聽到后面的牢騷，他停住了腳步。但他并沒有轉身，而是一只手舉起醫(yī)療卡，背對著胖女人晃了晃。

醫(yī)療卡捏在他的食指和大拇指之間，上面“納稅人”三個大字紅底白色，分外醒目。

胖女人一愣，軟塌塌地縮了下去，嘟囔著說：“是納稅人啊，難怪插在我們福利人前面……”

王誠走進電梯，轉過身來，看著電梯門在他面前緩緩地關上，隔開滿滿一廳“大白菜”，這才滿意地笑了。

有工作真好！

這年頭，機器人幾乎包干了一切工作，只有像自己這樣萬里挑一的精英，才能從機器人手里搶到一個崗位，成為光榮的納稅人。王誠好不得意。納稅人吃飯有高級的餐館，坐車有專門的包廂，就連看病也有納稅人醫(yī)療卡，不用排隊。要不然，沒有工作，就只能像電梯外面的福利人一樣，無所事事，無精打采，吃飯只能去廉價的快餐店，衣服只能穿臃腫的羽絨服，好看一點的衣服，他們根本沒錢買。生病了更是要一大早就來排隊，拖著病殘之身擠在小小的候診廳里，苦苦熬上好幾個鐘頭。

嘿嘿，插個隊算什么！王誠不無得意地想，你們福利人，不都靠我們納稅人養(yǎng)著嗎？我們先看病，天經(jīng)地義。

電梯到了，一路綠色的箭頭將他引到C30房間。推開房門，王誠不禁愣了一下，房間里只有一把椅子和一臺機器人。

如今大部分疾病都是機器診斷，醫(yī)療機器人早就司空見慣了。對于肉體上的毛病，從抽血、化驗，到拍片、分析，乃至一般的手術，智能機器都做得比人好。但是精神方面的問題，人類的心理千變萬化，無章可循，其中的微妙之處只有人類自己才能體會得到。心理醫(yī)生這種活兒，怎么也會交給機器人做呢？王誠記得，去年來做心理檢查，還是一位真人醫(yī)生呢。

眼前這個機器人差不多跟王誠一樣高，圓滾滾的身體上面，頂著一塊圓滾滾的屏幕，活像一頭直立的小豬。只是它身旁垂著的四條胳膊，還有下面裝著的四個輪子，才提醒你這是一臺機器，而不是自然造物。

見有病人進門，它開動輪子迎上來，“王先生，您好，我是查爾斯醫(yī)生?！彼穆曇舻统翜喓瘢菒偠哪兄幸?，跟外面掛號機器人的死板嗓音比起來，有如天上地下之別。這種嗓音說出來的話，很自然地就給人一種權威、可信的感覺。

房間里很熱，王誠脫下大衣搭在手臂上，點頭回應道：“查爾斯醫(yī)生，你好?！?/p>

見鬼，王誠隨即想到，為啥要跟一個機器人打招呼？它們又沒有感情需求，你對它好它不會高興，對它不好它也不會難過。

查爾斯抬起手臂，指指墻上的衣帽鉤，親熱地說：“大衣掛那兒吧。我們要做心電圖，請把外面的衣服解開。放心，暖氣開得很足，不會著涼的?！?/p>

它的屏幕顯示著一張男人的和藹面孔，成熟、自信，仿佛是它的擬人化頭像，雙眼炯炯有神，笑容可掬地看著他。一般的機器人說話，總是一副公事公辦的腔調，連語調都沒有起伏，可是這位查爾斯卻帶著一種恭敬的笑容，語氣也分明透著關切，仿佛是醫(yī)生診斷之前拉拉家常，讓病人放松下來。

面對這樣一位友善的醫(yī)生，雖然明知是個機器人，王誠也沒法把它當做冷冰冰的異類，他笑著說了聲“謝謝”，掛好大衣，解開襯衫，穩(wěn)穩(wěn)地坐到椅子上。

查爾斯上前靠近他，像章魚一樣伸出三條手臂，一條包住王誠的頭顱，一條貼著他心臟，還有一條纏住他的胳膊。

所有的醫(yī)療機器人都長得差不多，都是一個屏幕腦袋，一個鐵殼身體，再加幾條長長的胳膊，區(qū)別只是胳膊上連著什么儀器。像這位心理醫(yī)生，很顯然，貼在自己頭上的那條是監(jiān)測腦電波的，胸口那條是做心電圖的，胳膊上的那條則是檢查呼吸、血壓、出汗的。同時，查爾斯的攝像頭也沒閑著，緊緊盯著王誠的面孔，捕捉他每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

查爾斯一邊檢測，一邊笑瞇瞇地同王誠閑聊道：“是每年例行的心理疾病檢查吧？”

“是啊，例行檢查。我們這一行，必須心理正常才有執(zhí)業(yè)資格。從你這兒拿到一個陰性檢測結論，才能保住我工作?！?/p>

“王先生年輕有為啊，才二十三歲就當上納稅人了，那可是名副其實的人上人呢?！?/p>

人天生就愛聽恭維話，哪怕恭維是出自一臺機器之口，也讓人心情愉快。王誠忍不住抿著嘴微笑了。這一次的微笑跟剛才的截然不同，剛才是回應性的禮貌微笑，這一次才是真心實意的舒暢微笑。他對查爾斯的感覺好了很多。這位醫(yī)療機器人頭像很穩(wěn)重，嗓音很舒服，說出來的話也特別中聽?？磥?，讓它當心理醫(yī)生也是有道理的，說不定它還真的懂一點人類情緒呢。

王誠打個哈哈，“也不算什么年輕有為，只是覺得不該浪費大好青春。人總歸要做點事情，不能像那些福利人一樣，一事無成，坐吃等死?！?/p>

談到福利人，連查爾斯的頭像也搖頭嘆息：“唉，那些吃福利的，只有索取，沒有付出，人生毫無意義。要不是有我們機器人養(yǎng)著，不知道餓死多少回了……”

這句話王誠就不同意了，他說：“不見得吧，福利人還是靠我們納稅人養(yǎng)的吧?！?/p>

“他們吃的糧食都是機器人種的，穿的衣服都是機器人縫的，明明是機器人養(yǎng)著的呀！”

“機器人也是人類發(fā)明的??！”王誠譏諷地說，“你懂不懂邏輯？機器人只是一種工具，歸根到底，還是人類養(yǎng)著人類。你們不過是按照人類的指令，生產(chǎn)出了糧食而已。機器人不過是參與了一下生產(chǎn)過程，養(yǎng)活福利人就變成了你們的功勞，照你這個邏輯，水稻、小麥、玉米、豬羊雞鴨……誰都可以自稱養(yǎng)活了人類呢！”

頭像皺起眉頭，說：“腦電波有些擾動，王先生，您的情緒不太穩(wěn)定?！?/p>

屏幕上那個穩(wěn)重的頭像消失了，換成四張波形圖，伴隨著規(guī)律的滴滴聲，描繪出王誠的各項生理指標。

王誠撇撇嘴，有些失望。這么基本的推理都搞不清楚，還機器人呢！之所以大量使用機器人，不就是因為它們邏輯發(fā)達，思維清晰嗎？可是，這么低級的邏輯錯誤，小學生都不會犯，它居然就明目張膽地說出來了！怎么能把如此重要的心理檢查委托給它呢？

在機器人包干一切的時代，自然人要搶到一份工作，你就必須比機器人還要精密。你必須證明自己是人類中心理最健康、思維最理性的那萬分之一，才能踏入納稅人的門檻。一旦被判定為精神不正常，不管你智商多高，能力多強，也不管你有過多么輝煌的成就，都沒法通過每年的執(zhí)照審核。

王誠越想越多。丟了執(zhí)照，自然就丟了飯碗，他就只能淪為福利人，百無聊賴地混吃混喝，不可阻擋地發(fā)霉發(fā)臭了。不管是靠機器人還是靠納稅人養(yǎng)活，總之是一輩子都沒指望了。

儀器的滴滴聲越來越快，監(jiān)控著他的生理變化的查爾斯再次提醒說：“王先生，你的情緒還是不夠穩(wěn)定。不要再想別的了，深呼吸，放松，看我的屏幕?！彼钠聊浑S即來了一個切換，換成了藍天白云的背景，遼闊的草原上，潔白的羊群緩緩移動著。顯然，這種平靜柔美的畫面，是用來舒緩病人情緒的。

王誠深深地一呼一吸。他是不太平靜，這么重要的檢查，怎么能交給機器來做？只做了一個深呼吸，他就忍不住說：“我知道你們這些儀器的用場，什么腦電波啊、心電圖啊，無非是要根據(jù)我的生理指標，推測我的心理狀態(tài)。可是，我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難道看看腦電圖就能了解嗎？你測量一下我的心跳、呼吸，這就能說明你了解我的性格嗎？”

查爾斯的屏幕切回那個中年男人，但那個男人不再是笑瞇瞇的，而是一臉嚴肅地說：“請相信我，王先生，我能理解人類的情緒，也能判斷一個人的心理是否正常。”

王誠翻一個白眼，反問道：“就靠這些儀器嗎？這些指標能代表一個人嗎？一個變態(tài)殺手，把人剁成肉醬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就算給他全身插滿儀器，你能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呢？”

頭像皺皺眉，說：“你知道嗎？人類最大的弱點，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雖然你們發(fā)展出了理性，超脫于一般的動物，可你們還是殘留了太多的動物性，保留了太多的喜怒哀樂。”

王誠一愣，他本來是在質疑查爾斯的執(zhí)業(yè)資格，這位醫(yī)生卻突然轉換話題，談起了理性與情緒。查爾斯接著說：“人類經(jīng)常會被情緒控制，脫離理性的原則，干出別人沒法理解的傻事。直到機器人的出現(xiàn)，地球上才有了一種完全的理性。為什么現(xiàn)在機器人干了那么多工作？就因為我們能夠排除情緒的干擾，完全遵從理性的指導。一個運轉在機器人手中的社會，不會有任何意外?！?/p>

王誠冷笑一聲，心想就是談理性，我也不怕你。他每天的工作就是跟機器人打交道。別人或許不清楚，對王誠而言，“機器人沒有意外”就純粹是一句笑話。他說：“全世界每年報廢五十億臺機器人，平均一臺機器人的壽命只有七點二年，比人類短得多。機器人那么完美，一點兒都不會出錯，為什么還會報廢呢？是的，你當然沒有情緒干擾，可是你所謂的理性，不就是一套軟件嗎？你敢說你的軟件就沒一點錯誤？”

查爾斯不動聲色，它的頭像波瀾不驚，連眼皮都沒眨一下，平靜地說：“機器人所有已知的錯誤，都已經(jīng)被改正了。而人類的情緒，從來就沒有改進過。兩千年前希臘人刻畫的那些悲劇，今天也還在重復?！?/p>

王誠萬萬沒想到，這個機器人居然會針鋒相對，反唇相譏。以前做心理檢查，醫(yī)生都是從頭到尾微笑服務，哪有這樣跟病人對著干的？他氣鼓鼓地吼道：“那又怎么樣？你們機器人還不是人類造出來的？”

查爾斯聳聳肩，說：“人類還是猴子進化來的呢，這能說明猴子比人類高級嗎？人類不還是自詡為萬物之靈，統(tǒng)治了整個地球表面嗎？再過幾年，等機器人把軟件錯誤都修正好了，就可以接管全社會所有的工作崗位。那時候，就沒有什么納稅人了，全部都是福利人，到底是誰養(yǎng)活了人類，也就沒有疑問了?！?/p>

王誠幾乎要爆炸了。這是醫(yī)生說的話嗎？這是機器人說的話嗎？簡直反了！

王誠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了，心臟怦怦亂跳，滿臉漲得通紅。要是那塊屏幕上仍然是心電圖的話，現(xiàn)在的波形一定是上躥下跳，血壓計也一定是節(jié)節(jié)上升，屢創(chuàng)新高。

查爾斯淡淡地說：“您看，您現(xiàn)在就被情緒控制了。別忘了您是來檢查的，不是來辯論的?！?/p>

這句話是火上澆油，一股怒氣勃然升起，王誠只覺得胸口一熱，什么也顧不上了，從椅子上蹭地跳起來，一把揪住身上的管子，往下狠命地一拽。只聽“波波”兩聲，吸在胸口的探頭硬是給他扯了下來。

什么腦電圖心電圖，老子他媽不檢查了！

把五顏六色的管子揉成一團，王誠從纏繞的儀器中解脫出來，把章魚胳膊用力砸到地上，指著查爾斯惡狠狠地說：“什么狗屁機器人！老子要投訴你！”

好像被他嚇著了一樣，查爾斯沒有再繼續(xù)對抗，而是謙恭有禮地笑了。頭像上的眼睛鼻子都湊到一起，瞇成了一條細縫，變成一副討好的笑容。它把雜亂的胳膊收回來，客客氣氣地說：“王先生，請坐，檢查結束了。您對外界刺激的反應完全正常。除了拔除儀器有些過激，其他反應都在正常范圍之內?！?/p>

王誠愣住了，他慢慢地整理著衣服，斜眼打量著查爾斯。檢查結束了，什么意思？難道這家伙也知道自己說話過火了？要是顧客真的去投訴，它會吃不了兜著走。所以一看見客戶發(fā)狠，它就趕緊服軟了？

查爾斯又恢復了最初恭敬的笑容，雖然這副笑容在王誠看來一點兒也不可愛。查爾斯說：“請原諒，王先生，假如剛才的話冒犯到您了，我誠摯地向您道歉。我不是故意要冒犯您，這只是工作需要。我必須采用各種方法，激發(fā)出考察對象的喜怒哀樂，觀察您在情緒波動狀態(tài)下的生理數(shù)據(jù)，才能分析您精神狀態(tài)是否正常——我很高興地告訴您，您的檢查結果為陰性?！?/p>

王誠一下明白了。媽的，中計了！還以為這家伙是隨便聊聊呢，誰知道從頭到尾都是圈套！

一開始，它恭維自己年輕有為，引出納稅人的自豪感，這是“喜”。然后討論機器人的優(yōu)越性，故意刺激自己發(fā)脾氣，這是“怒”。接下來重棒打壓，宣布機器人即將接管整個社會，這是讓人“哀”。最后，再拋出一個好消息，本次檢查順利通過，這自然就是“樂”了。

王誠心里一陣沮喪，不由自主地涌出一種挫敗感。堂堂七尺男兒，居然上了機器人的當，被這個鐵疙瘩給玩了！唉，看來情緒真的不是個好東西，這家伙不見得比自己聰明，就是因為把握住了情緒變化，把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間。

雖然知道檢查通過了，王誠也還是高興不起來。他飛快地套上大衣，冷冷地說：“謝謝。你的確激發(fā)出了我的喜、怒、哀，但是最后那個樂，我是一點兒都沒有感受到?！?/p>

2

王誠回到“四方機器人醫(yī)院”，走進一樓他那倉庫一般的辦公室，墻上的掛鐘指向九點整，正好是上班時間。他脫下大衣，換上一件白大褂，打開工作電腦，把狀態(tài)設成“準備接診”。

傳來一陣“嗚嗚”的履帶聲，一臺機器人開了進來。這個機器人體積龐大，光是履帶就有半人多高，整個身軀要仰著脖子才看得到。它胸前掛著一個黑乎乎的鏟斗，又闊又深，跳進去打個滾兒都沒問題。

機器人身上銹跡斑斑，橫七豎八地布滿了劃痕，鏟斗裂開了兩條細縫，攝像頭也蒙著一層厚厚的污垢，模糊不清。王誠一眼就看出來，這家伙至少有二十幾歲了。

病人的資料也送到了：麥恩，采礦機器人，服役三十年。

老礦工麥恩停了下來，氣泵嗤的一聲，放出一股長氣，好像一個年邁的老人喘了一口粗氣。

王誠說：“機器人麥恩，我是王誠醫(yī)生。你有哪兒不舒服？”

機器人的鏟斗一前一后伸展了一下，動作緩慢笨拙，夾雜著明顯的嘎嘎聲，它以嘶啞的嗓音說：“我的鏟斗壞了，一動就疼?！?/p>

“具體哪個部位？癥狀有多久了？”

“在長臂和鏟斗的連接關節(jié)處，出現(xiàn)疼痛已有一個月零五天了。一開始，只是運動的時候，稍微有點摩擦感，不太舒服，但還不影響工作。后來就越來越嚴重，鏟斗稍微動一下都疼得厲害，還有嘎嘎的聲音，伴隨有明顯的震動感。我以為是缺潤滑油了，去加過一次潤滑油，結果還是老樣子，沒有一點好轉?！?/p>

王誠點點頭，說：“有可能是關節(jié)齒輪磨損了。你們采礦機器人，長期在大負荷下工作，齒輪磨損是一種常見病。給你拍個照片吧，確診一下?！?/p>

麥恩緩緩地放低鏟斗，王誠拿出激光成影儀，在關節(jié)兩側安裝好，拍了一張內部結構圖。照片轉移到電腦屏幕上，王誠放大局部細節(jié)，仔細查看著齒輪的邊緣。

沒過多久，他就找到了病因，指著照片說：“你看，這套三級傳動齒輪，其中一個三級齒輪已經(jīng)嚴重磨損，有的齒輪都磨成圓邊，沒法咬合了。也難怪，這個齒輪處在傳動體系外側，受到的剪切力最大，最容易受傷。在采礦工作中，當鏟斗負重過大，又受到劇烈震動，或者齒輪沾上礦石顆粒的時候，就會傷害齒輪表面。一旦它開始滑齒，傳動速度就會逐漸降低，直到最后完全無法傳動。關節(jié)的控制軟件監(jiān)測到這個錯誤，會向總控軟件發(fā)送一個疼痛信號，于是你就會覺得一動就疼了?！?/p>

麥恩聽明白了，是一個齒輪磨損了，這個分析跟它自己的感覺是吻合的。這也是一種職業(yè)病，在它工作的那個礦上，患有關節(jié)磨損的同事多的是。麥恩問道：“就這一個齒輪嗎？有沒有其他毛病？”

王誠把照片放到最大，在屏幕上慢慢移動，挨個檢查齒輪和杠桿。反反復復看了三遍后，他確認說：“沒有了，關節(jié)內其他部分都正常，就這一個地方壞了。我給你預約一臺手術，下周一過來更換齒輪?！?/p>

王誠回到電腦前，敲著鍵盤安排手術。麥恩說：“知道了，下周一過來手術，謝謝王醫(yī)生?！彼l(fā)動履帶馬達，倒轉著身子退出了房間。

麥恩開出去了，王誠想了一想，又開了一張病假條，直接發(fā)送到麥恩的礦場。齒輪磨成這樣，手術之前就不要再工作了，不然只會加重病情。

門口走過一個中年男人，回頭看著離去的麥恩，停下來靠在門口，招呼道：“早啊，小王。第一個病人都看完了？”

王誠連忙站起來迎上去，微笑道：“早，何院長。這個就是齒輪磨損，比較簡單的毛病，看得快?！?/p>

何院長個子不高，頭頂半禿，架一副黑框眼鏡，他滿意地說：“行啊，小伙子，一個接診才十幾分鐘，效率夠高?。】伤苤?！”

王誠掛著謙虛的笑容，說：“如今工作不好找，一萬個里面只有一個納稅人，九千九百九十九個都是吃福利的。何院長給我一份工作，我當然要盡心盡力干好?！?/p>

何院長呵呵一笑，臉上皺紋都堆到一起了，他拍了拍王誠的肩膀，說：“好好干吧，你絕對有前途，我看好你！”他又想起了什么，說，“對了，心理疾病檢查做了嗎？今天是最后一天了?！?/p>

“做過了，早上剛做的。”

何院長感慨地說：“你也知道，咱們機器人醫(yī)生這一行，算是為數(shù)不多的人類工作崗位了，對此機器人也是虎視眈眈，一有機會就要搶過去。我們不能犯一點點錯誤，尤其是心理疾病，不能有任何精神不正常。每年大概有千分之三的醫(yī)生，因為檢查結果是陽性而被吊銷執(zhí)照，淪為福利人。咱們也要當心，不能踩著地雷啊。明天一早，檢查報告都會發(fā)送過來，到時候交給我吧。”何院長又一次拍拍他的肩膀，邁步走向自己的辦公室。

何院長的舉動里蘊含著鼓勵，王誠心里有三分得意，回到座位等待下一位病人。

工作時間過得很快，當掛鐘指向下午四點半的時候，進來了最后一位病人。機器人的車輪一開進來，王誠不由得站了起來，拍著手掌歡迎道：“喲，這不是那位養(yǎng)活了全人類的機器人嗎？”

這臺機器人身材不高，一看就是做腦力工作的，四條又長又細的胳膊，整齊地順在身體兩側。電腦上顯示出它的資料：查爾斯，醫(yī)療機器人，服役一年。

查爾斯頂著那個熟悉的頭像，此刻那位代言人謙卑地微笑著：“王醫(yī)生，您好?！?/p>

嘿嘿，風水輪流轉，你也有落到我手里的時候！王誠抑制不住心中的快意，笑嘻嘻地說：“查爾斯醫(yī)生，你好。怎么？來修正你的最終錯誤了？”

查爾斯低眉順眼，客氣地說：“哪里，在這里您才是醫(yī)生，我只是一個生病的機器人?！?/p>

“哈哈，我怎么敢看你的??？把你醫(yī)好了，你們就要統(tǒng)治全世界了！”

機器人抬起眼睛，直視王誠，“王醫(yī)生，上午給您做的檢查，我是嚴格按照規(guī)程辦的，并沒有故意刺激您的意思。假如那些話讓您覺得不愉快，我愿意向您道歉。我也可以解釋一下，那些言論并不代表我自己的想法，它們都是預先存放在資料庫，我根據(jù)情況拿來使用的?！?/p>

別想拿規(guī)程當借口，王誠毫不客氣地追問：“那么你自己的想法呢？支撐這個社會的，到底是納稅人還是機器人，你怎么看？”

查爾斯干脆利落地回答：“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王誠哈哈大笑，“想不到一個機器人裝起慫來，比人類還要慫得徹底?！?/p>

“我是一個醫(yī)療機器人，我的全部知識都是有關人的。我能夠分析人的情緒、人的病癥，但是對于社會問題，我沒有判斷力。”

“你太謙虛了。在你那兒，談起社會問題，你可是一套一套的，觀點犀利，證據(jù)確鑿，我不服都不行。怎么一到我這兒，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王醫(yī)生，您誤會了。我只是一個醫(yī)療機器人，我的一切行為都是為了診斷病情。我會根據(jù)病人的心理狀態(tài)，到資料庫里查詢、選擇，挑出最合適的語句，以便刺激病人的情緒。至于那些語句到底有什么意義，其實我并不知道?！辈闋査拐\懇地說，“當然，我要承認，這種施加外來刺激的方法，在短短幾分鐘內讓病人的情緒大起大落，的確很容易造成心理上的傷害。假如上午我冒犯了您的感情，我愿意再次向您道歉。”

王誠半信半疑地看著它。這家伙太狡猾了，一張嘴翻云覆雨，輕話、重話、狠話、軟話，什么都說得出口。古時候是大丈夫能屈能伸，如今連機器人也能屈能伸了……在它自己的主場，它銅牙鐵齒，評頭論足；到了別人的客場，就夾起尾巴做機器，識相地服軟了。

但是不管怎么樣，人家都再次道歉了，話說到這個份上，王誠也不好再窮追猛打。他悻悻地坐下去，公事公辦地問道：“你出了什么毛??？”

終于轉入正題了，查爾斯小心翼翼地說：“具體什么毛病，我也說不上來。只是覺得不舒服，好像什么地方出錯了。我的自檢軟件提醒說，數(shù)據(jù)區(qū)域里可能有一些邏輯錯誤?！?/p>

王誠哼了一聲：“還用得著自檢軟件提醒你？上午我不就說過了，你不懂邏輯！可惜你不聽?！彼Ｏ聛砜纯床闋査梗瑱C器人一臉無辜，好像沒聽見這句話。王誠搖搖頭，說：“好吧，我來檢查一下數(shù)據(jù)區(qū)。給我密碼?！?/p>

查爾斯一皺眉頭，似乎吃了一驚：“什么？”

王誠提高聲音說：“你的密碼！沒有密碼，我怎么進入你的數(shù)據(jù)區(qū)？”

查爾斯想了想，說：“我請示一下吧。我們的密碼一般不能給別人的?！?/p>

王誠冷笑一聲：“隨便?！?/p>

少見多怪的家伙！給個密碼都不爽快。給機器人看病，稍微深入一點的毛病，都必須掌握超級用戶權限，檢查程序區(qū)、數(shù)據(jù)區(qū)、堆棧區(qū)，乃至各項寄存器。這是機器人醫(yī)生的家常便飯，王誠不知干了多少回。一般來說，只要他一吩咐，機器人都會老老實實地報上密碼，看病嘛，哪能不配合醫(yī)生？

眼前這位病人卻透著一股小家子氣，不肯乖乖配合，或許是剛才王誠太刻薄了，激起了它的防范心理吧。

照理說，機器人腦子里只有程序和邏輯，不會有什么情緒和心理?？墒沁@位機器人成天和人類心理打交道，說不定，也有一點情緒反應呢？

醫(yī)療機器人默默地低著頭，王誠知道，它是在用無線信號跟上級聯(lián)系。要是這小子不肯給密碼呢？不給就不給吧，你丫另請高明就是了。又說數(shù)據(jù)區(qū)有問題，又不讓人查看數(shù)據(jù)區(qū)，盲人摸象，我可沒那本事。

過了十幾秒鐘，查爾斯抬起頭來，好像是得到了某種指示，說：“王醫(yī)生，能看一下您的執(zhí)照嗎？”

王誠從鼻子里哼出一聲，拉開抽屜，扔出一張卡片。他半仰著躺在椅子上，不屑地看著查爾斯。

哼！鄉(xiāng)巴佬！還要看執(zhí)照，難道老子是假冒的不成！

查爾斯舉起執(zhí)照，放在攝像頭前停留了一下，很明顯是拍了一張照片。然后嗞的一聲，從打印口里吐出一張紙條，上面印著長長的一串字符。它把紙條和執(zhí)照疊在一起，恭恭敬敬地雙手遞給王誠。

王誠接過紙條，漫不經(jīng)心地掃了一眼，說：“是超級密碼吧？能進入數(shù)據(jù)區(qū)的那種？我可不想費第二遍事。”

“是的，我的一切程序和數(shù)據(jù)都向您開放?！?/p>

王誠打開無線登錄器，連進查爾斯的接口，根據(jù)系統(tǒng)提示，輸入超級密碼，順利登入了它的控制系統(tǒng)。查爾斯一動不動地站在他面前，頭像安靜地看著醫(yī)生，偶爾眨一眨眼睛。

好小子，我倒要看看你裝了些什么！王誠沒有直奔數(shù)據(jù)區(qū)，而是首先檢查文件系統(tǒng)。對于這個機器人的好奇心，暫時壓倒了醫(yī)生的責任感。

作為一個專攻人類心理的機器人，查爾斯裝備了資料齊全的數(shù)據(jù)庫。除了喜怒哀樂，還有恐懼、焦慮、信任、快樂等各種情緒的分析，以及怎樣通過腦電圖、心電圖、呼吸、血壓等生理特征的變化，來識別病人處于何種情緒之中。

離開“情緒”，王誠看到另一個名為“刺激行動”的資料庫。刺激行動分為好幾類，包括言論、語氣、表情、手勢等等。在言論下面，又分為政治、科技、藝術、宗教等幾個大類，以及大類下面的無數(shù)小類。

王誠在資料庫中游弋，看著形形色色的各種言論，漸漸明白了查爾斯的工作原理。它通常都會先聊上幾句，找出病人最在乎、最激動的敏感點。比如說吧，對于自己，全部自豪感都建筑在納稅人的身份之上，那么它就圍繞這個敏感點，選擇合適的資料，或是吹捧納稅人的高高在上，或是打壓納稅人的自以為是，一會兒讓你飄飄欲仙，一會兒讓你暴跳如雷，從而操控情緒，分析心理。

王誠的怨氣漸漸消散了。查爾斯說的沒錯，那些言論在資料庫里都能找到標本，它只不過是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上午的心理檢查，要是有誰惹惱了他，那也不是機器人本身，而是設計查爾斯的混蛋家伙。

好吧，在資料庫里浪費的時間也不少了，查爾斯還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在那兒，等著診斷結果呢。還是轉入數(shù)據(jù)區(qū)辦正事吧。

王誠正要切換工作區(qū)域，突然眼光一閃，瞟到一個資料庫：“病人”。他心念一動，點了進去。

這是查爾斯接診過的病人記錄。王誠飛快地往下瀏覽，一直拉到最新的記錄，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毫不猶豫地點了進去，然后立即看見兩個大字：陽性！

王誠愣住了，他擦擦眼睛，仔細再看一眼，還是那兩個字：陽性！

“陽性”意味著什么？王誠腦中轟的一聲。

……福利人、納稅人、發(fā)霉的大白菜、吃喝等死、前途、出息、看病排隊、吃飯排隊、餐廳美食、合體大衣、人生、成就、腐爛……

無數(shù)詞匯在腦中旋轉，王誠的心臟又一次怦怦狂跳，飆升的血壓沖得兩眼發(fā)黑，他喘著粗氣，仿佛又回到上午氣急攻心的狀態(tài)。

騙子！毫無疑問，這是個嘴上一套心里一套的騙子！做完檢查，它親口宣布通過了，誰知道在資料庫里，真正的結果竟是陽性！要不是老天有眼讓它生病，又正好把它送上門來，現(xiàn)在我還給它蒙在鼓里！回頭丟了工作，我還不知道怎么回事！

王誠憤懣不平地想著，不知不覺地捏緊了拳頭，又要像上午一樣，狠狠地沖它爆發(fā)一場！

就在這時，查爾斯突然動了一下，頭像驚奇地睜大眼睛，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異常。

糟糕，這家伙會看情緒的，不能給它看穿了！

王誠壓住心頭亂滾的憤怒，飛快地切換到程序區(qū)，執(zhí)行了一個“暫?！辈僮?，把查爾斯的程序暫停下來。

查爾斯頓時僵住了，伴隨著嗚的一聲輕響，它全身都冷凍成一個堅固的姿勢，連頭像也凝固在剛才的驚奇表情之中，看上去詭異極了。

對付完了查爾斯，王誠稍稍放松了一些。他站起身來，關上房門，在房間里來回踱步，一邊走動一邊做著伸展運動，讓自己冷靜下來，仔細地梳理思路。

揍它也解決不了問題，不過出通惡氣而已。眼下的頭等大事不是出氣，而是拿到一份“陰性”的報告，何院長還等著明天上交呢。而心理疾病報告，最終還是要靠這個鐵疙瘩出的。

怎樣讓它出一份“陰性”報告呢？

賄賂它？——改一下報告，我給你免費治??！

威脅它？——你不改報告，我就不給你治?。?/p>

有什么用？機器人沒有感情，威逼利誘對它沒有任何意義。

就算有感情，這些也打動不了它。你不給它治，它到別家醫(yī)院治。況且，治病也不是花它自己的錢，它連錢的概念都沒有，治療費是它供職的醫(yī)院出的，免費治療也拉攏不了它。

那么，只剩下一條路了：它不肯改，就自己動手改！這家伙已經(jīng)被自己控制住了，改一下報告也就是舉手之勞。

王誠猛然一驚，被這個邪惡的念頭嚇了一大跳。不行，非法修改客戶數(shù)據(jù)，這可是嚴重違反醫(yī)療道德的，一旦被發(fā)現(xiàn)，一定會被吊銷執(zhí)照！

可是，吊銷執(zhí)照又怎么樣？你不改的話，連執(zhí)照都拿不到，還談什么吊銷不吊銷？

王誠雙手交叉，互相捏一捏十指關節(jié)，關節(jié)崩出嘎嘎幾聲脆響。

就這么定了！改也是死，不改也是死，與其等死，不如放手一搏，說不定還有一條生路！

踱完最后一步，王誠坐回椅子，深吸一口氣，讓雙手穩(wěn)定下來，敲下一行命令：

設置結果=陰性。

刷新數(shù)據(jù)。新的報告呈現(xiàn)在他眼前：

王誠，心理疾病檢查：陰性。

王誠看著這個令人滿意的結果，心中卻沒有多少歡喜，更多的是不安。他把相關數(shù)據(jù)傳輸?shù)阶约弘娔X，保存了一份拷貝，然后取消程序的“暫?！泵?，重新激活了查爾斯。

查爾斯從短暫的休眠中醒來，明顯一愣，僅僅一眨眼的工夫，王誠換了一個位置，姿態(tài)、神情也都變了，好像發(fā)生了一個瞬間位移。

“噢，我剛剛在檢查數(shù)據(jù)區(qū)，給你暫停了一下。你上網(wǎng)核對一下你的時鐘，應該慢了十幾分鐘，那就是被我冷凍住的時間?！蓖跽\解釋說。

“我是什么問題，找出來了嗎？”

王誠心里咯噔一聲，糟了，光顧著自己的檢查，把它的檢查給忘了。唉，自己畢竟還是太年輕，沉不住氣，一到危急關頭就亂了方寸，只顧補救漏洞，把本職工作倒忘了。

“唔，問題隱藏很深，我找了十幾分鐘，還沒找到?！蓖跽\支支吾吾地說，“不過，也發(fā)現(xiàn)一些可疑的地方，有一些線索了，但是還不能確診?！?/p>

查爾斯仔細觀察著他，追問道：“那么，下次再來復診？”

“對，對，復診。你下星期……啊，不……明天就來復診吧，我跟有關專家先研究一下。”王誠暗暗祈禱，就一天工夫，你千萬不要再出錯，明天我再把問題找出來。

查爾斯懷疑地看著他。這位王醫(yī)生表情勉強，表達支離破碎，跟它資料庫里“慌亂”情緒的描述非常接近，還有他那頻繁起伏的呼吸、額頭上滲出的細微汗珠，都表明他處于異常的心理狀態(tài)……

但查爾斯也只能懷疑而已，沒有心電圖、腦電圖的輔助證據(jù)，僅憑攝像頭的觀察，它不能下任何結論。

更何況，生病的是查爾斯，又不是王誠，作為醫(yī)生有什么好慌亂的呢？

這超出了醫(yī)療機器人的理解范圍。查爾斯禮貌地道謝告別，轉身開了出去。

3

第二天，何院長召集全體員工開會，叫大家把心理檢查報告都帶上。

報告一早發(fā)到個人信箱，王誠把報告打印出來，又核對一遍?！皺z查對象：王誠。檢查結果：陰性。心理醫(yī)生：查爾斯?！?/p>

應該沒問題了，王誠拿著報告走進會議室。

門一推開，他就覺得氣氛不對勁兒。何院長坐在主席位置，面前反扣著一份報告，雙手環(huán)抱胸前，臉色陰沉。何院長左邊坐著秦姐，一個性格活潑的漂亮大姐，今天卻愁云緊鎖，一言不發(fā)。再過去，是醫(yī)院的資深前輩老沈，他一手摸著花白的胡子，一手關節(jié)輕叩桌面，似乎有著滿腹的心事。

會議桌周圍坐了十幾個同事，他們都帶著報告，但奇怪的是，報告清一色地反扣在桌子上，一眼看過去，只看到一排白紙，看不到檢查結果。

怎么回事？每年例行的檢查而已，氣氛居然這么凝重？

莫非自己私改數(shù)據(jù)被發(fā)現(xiàn)了？難道今天的會議名為交報告，實為批斗會，甚至當場就會吊銷自己的執(zhí)照？

王誠摸不清底細，找到一個空位小心翼翼地坐下來，也學著大家的樣子，把報告反扣在桌面上。

人都到齊了，何院長嘶啞著嗓子說：“今天找大家開會，是匯總一下心理疾病報告。都帶來了吧？給我吧！”

醫(yī)生們面面相覷，報告就擺在眼前，一伸手就能遞過去。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觀察別人的行動，沒一個人主動去拿。王誠也不敢輕舉妄動，槍打出頭鳥，第一個交報告，就等于吸引全醫(yī)院的注意力。萬一給人發(fā)現(xiàn)破綻怎么辦？那可是自投羅網(wǎng)。

何院長倒也沒有再催，而是跟大家一起保持沉默，等待第一個打破尷尬的人。似乎人人都心懷鬼胎，王誠越發(fā)覺得，會議是個陷阱了。

僵持半晌，秦姐首先熬不住了，她一挺腰坐直了，把報告翻過來一推，“我的，給！”

所有的眼光都往報告上聚焦過去：陽性！

秦姐大咧咧地說：“我沒通過！我老公總說，上班太辛苦了，你就別工作了，回去照顧家庭吧。這下正好，回家?guī)Ш⒆影伞?/p>

她故意顯得若無其事的樣子，但旁人一眼就能看出，這種不在乎是硬裝出來的。

何院長臉色稍許舒緩了一些，其他人也兩眼放光，神情輕松了不少，有的人甚至露出了一絲幸災樂禍的笑容。

王誠也暗自松了一口氣，看來這次尷尬的氣氛，不是針對他，而是因為秦姐。

何院長把秦姐的報告收過來，說：“干脆，按照順序一個一個來吧。老沈？”

老沈無處可躲，咬一咬牙，翻過報告遞過去。所有人都看清了，又是一個“陽性”！

會議室里一陣驚呼。秦姐失聲叫道：“怎么可能？你也沒過？”

老沈干笑一聲：“我都快六十歲了，年紀大了，心理有點兒扭曲也不奇怪?！?/p>

秦姐搖搖頭，說：“不對，納稅人患上心理疾病的，只有千分之三。我們醫(yī)院才二十幾個人，居然有兩個陽性，這概率太小了?！彼陨孕乃阋幌拢f，“只有十萬分之一。這么小的概率，其實是不可能發(fā)生的?！?/p>

老沈苦笑道：“它就是發(fā)生了。陽性！白紙紅字寫著呢，你能怎么樣？”他聳聳肩膀，“算了，交了一輩子稅，也該去吃吃福利了?！?/p>

秦姐黯然點頭道：“也是，十萬分之一畢竟不是零。好吧，我們成難兄難妹了，以后多到我家來串串門……”

何院長突然呵呵一笑：“不是十萬分之一，而是一億分之三。三個陽性的概率，是一億分之三！”他把自己的報告也翻過來，果然，也是一個“陽性”！

秦姐興奮地跳了起來，“哪兒出錯了！肯定是哪兒出錯了！”她不由分說，伸手摟過同事的報告，一把全都翻了過來。

雜亂的報告漫天飛舞，陽性！陽性！還是陽性！會議桌上堆滿了一疊紅色的陽性字樣，觸目驚心。

“哈哈！我說吧，出錯了！難道咱們醫(yī)院全都不正常了？那世上還有正常的人嗎？”秦姐高亢的嗓音嚷道。

老沈笑瞇瞇地說：“好吧，大家一起吊銷執(zhí)照，一起吃福利！我反正快退休了，無所謂了，只是可惜了你們年輕人……”

氣氛頓時變得熱烈了，大家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愁云一掃而光，一片歡歌笑語。

工作保住了！不用去吃福利了！

過度的精神重壓突然釋放，眾人都有些忘乎所以。秦姐眉飛色舞地說：“那個機器人，叫什么查爾斯來著，一看就不正宗，機器人懂什么心理？哪個傻瓜想出來的主意，這么重要的檢查，居然交給機器人來做！”

“就是！女人心，海底針，秦姐的心思我們男人都摸不透，更何況機器人！”

大伙兒哄堂大笑，有人拍著桌子叫道：“投訴！投訴！絕對是醫(yī)療事故！”

“對！我拿到報告，一個上午又是焦慮又是煩躁，都快得抑郁癥了！叫它賠償精神損失！”

何院長樂呵呵地靠在椅子上，任由醫(yī)生們手舞足蹈，大叫大嚷。他很理解這種亢奮，虛驚一場之后，積壓的情緒需要宣泄出去。更何況，他自己也嚇得不輕。

熱氣騰騰的會議室里，只有王誠堆著笑臉，忐忑不安地附和說笑，同時心如死灰。

的確是個醫(yī)療事故，不過不是查爾斯的，而是他王誠的！

查爾斯顯然是出錯了，昨天它自己也覺察到不妥，過來就診了?？墒撬砻孕母[，不去好好看病，反而偷看檢查結果。不看還好，一看之下，就被個“陽性”嚇住了，什么都忘了，本來該看的病也沒有好好看。當時，只要稍微檢查一下數(shù)據(jù)就能發(fā)現(xiàn)，那臺不靠譜的機器人是把所有人都搞錯了，根本不是他一個人的事。

王誠又一次痛恨自己，太年輕了，沉不住氣。根本不需要冒著風險修改數(shù)據(jù)，只要冷靜下來，拿出專業(yè)知識，拿出理性精神，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治好查爾斯，更不至于把自己卷進去。

一句話鬼使神差地鉆進腦子：“人類還是保留了太多的動物性，太容易被情緒控制了。”

唉，這不就是那個查爾斯的話嘛！難道機器人真的更優(yōu)越？

何院長一份一份地收攏報告，突然眉毛一揚，“咦？小王，你是陰性？”

這下像是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同事紛紛探過頭來。秦姐靠何院長最近，眼明手快，一把搶過報告，大驚小怪地說：“哎呀！真的是陰性！哈哈，咱們醫(yī)院總算也有個正常的！”

老沈意味深長地笑道：“看來，我們這二十幾個福利人，就要靠小王一個納稅人養(yǎng)活了?！?/p>

何院長敲敲桌子，百思不得其解地問：“這倒怪了，我們都是陽性，怎么就小王一個陰性呢？”

秦姐板起臉說：“從前有個國家，全國都是瘋子，只有國王一個人是正常的。結果全國人民都認為，國王是個瘋子，硬是把他關進了精神病院。”她拖長音調說，“世人皆瘋你不瘋，那么你就是最大的瘋子！”

一句話戳中了王誠的心事，他渾身一震，頓時大汗淋漓，好像一只突然暴露在獅子眼前的羚羊，囁嚅著說：“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給我的報告就是這樣……”

何院長看他臉色慘白，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安慰道：“別擔心，秦姐說著玩兒的。那個機器人啊，我看就是腦子壞掉了，陰性陽性都是隨機亂派，算不得數(shù)。我看我們醫(yī)院全都正常得很?！?/p>

秦姐也知道開玩笑開過了頭，忙說：“是啊，我在醫(yī)院干了這么多年，還沒見過一個陽性呢！咱們納稅人，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哪有那么容易犯病呢？”

王誠定一定神，對秦姐擺擺手，咧嘴笑笑，表示自己沒事。同事們也都善意地笑了。剛才人人都是這樣驚懼不定，他們理解王誠的失態(tài)。

他們不知道，王誠擔心的根本不是檢查結果，而是篡改數(shù)據(jù)的行為。他的確很擔心執(zhí)照被吊銷，丟掉工作，但不是因為檢查沒通過，而是篡改行為曝光！

查爾斯弄出這么大的錯誤，就算他們不投訴，別人也會投訴，它馬上就會面臨一次徹底檢查。所有的制造、維修記錄，尤其是昨天王誠的接診記錄，肯定會被翻出來仔細核對。到那時候，就什么都暴露了！

靈光一閃，王誠說：“我有個主意。那個醫(yī)療機器人，很明顯是出問題了。我去聯(lián)絡一下，給它做個診斷，把毛病找出來。要是順利治好了查爾斯，我們就可以去跟它們醫(yī)院談，讓它們把我們作為定點醫(yī)院，這不是一大筆生意嗎？”

同事們都饒有興趣地聽著，何院長也微微點頭，王誠稍許放心了一些。看來，他們都不知道昨天查爾斯就診的事情，只要搶先一步，在事情鬧大之前把查爾斯控制到自己手里，那么還能掩蓋得住。他接著說：“我們機器人醫(yī)院，從來都是守株待兔，等著機器人上門看病。其實也可以主動出擊，一旦發(fā)現(xiàn)有問題，就主動聯(lián)系人家解決。這相當于推廣一個預警的概念，說不定，將來可以發(fā)展成一項特色服務呢?！?/p>

何院長高興地站起來，說：“好，這是一條好思路，很有創(chuàng)造性！各位，如今大部分工作，都給機器人包掉了，它們好像什么都能干。唯有一樣工作，機器人本身的設計、診斷、維修，還掌握在人類手里。大家知道為什么嗎？”

大家都識趣地看著何院長，誰也不去揭曉謎底。王誠故意給出一個錯誤答案：“因為我們納稅人，可以做到跟機器人一樣理性?！?/p>

何院長大手一揮，慷慨陳詞：“錯！因為人類才有創(chuàng)造力！比理性，我們永遠比不過機器，但是機器永遠也不會有創(chuàng)造力！它們只會循規(guī)蹈矩，嚴防死守，軟件怎么編，它就怎么做，不敢越雷池一步。只有人類才能不拘一格，打破常規(guī)，天馬行空地創(chuàng)造世界！”

何院長心情很好，經(jīng)歷了一次大起大落，他的滿腔喜悅也需要一個出口。他滔滔不絕地發(fā)表演講：“創(chuàng)造力來自哪里？來自我們的情緒，來自感性與理性的奇妙結合！只有人類，才既有感情又懂邏輯。在感情激勵下，因為愛、因為恨、因為恐懼、因為渴望，一切情緒都能刺激人跳躍性地思維，創(chuàng)造出意想不到的新事物！創(chuàng)造力是情緒對邏輯的感召，是理性對感性的回應！動物也好，機器人也好，卻只有一條腿走路，它們永遠只能是人類的工具！”

“哦？”王誠脫口而出，“最近有一種觀點很流行，說機器人再完善一點，就能取代人類，拿下所有工作了?！?/p>

何院長輕蔑地駁斥道：“再完善也沒用！沒有感情的刺激，思維只能在自己的圈子里打轉，一輩子畫地為牢，故步自封！就像小王你剛才的點子，要不是有突然的恐懼又突然釋放，要不是強烈的情緒起伏帶來的輕松之感，你也未必想得到吧？”

王誠苦笑著點點頭，表示贊同。這個點子的確是被情緒激發(fā)出來的，只不過那種情緒不是輕松，而是恐懼。

“好了，今天散會吧?！焙卧洪L宣布說，“先把那個查爾斯搞定，拿到準確的報告再說。小王，查爾斯那邊你去聯(lián)絡吧。它來了之后，我們一起專家門診，看看這家伙到底是什么毛病……”

4

王誠回到辦公室，立即調出查爾斯的數(shù)據(jù)拷貝，埋頭分析。

問題并不復雜，沒費多大勁他就找出來了。有一處邏輯流程出錯了，漏了一個取反運算，結果所有的陰性都變成了陽性。他稍加推斷，很快定位到了損壞的芯片。

修復也很簡單，換掉那塊芯片就行，很小的手術，幾分鐘就能搞定。

唉，昨天也順手找一下就好了，也就幾分鐘的事情，捅出這么大的婁子。

王誠略一思索，收拾了一個皮包，出門去找查爾斯。事到如今，別無選擇，他只有冒險賭一把。

把查爾斯弄過來并不難，昨天王誠已經(jīng)交代過它，今天再來復診。但沒想到，何院長要專家會診，這就刺中了他的死穴。

眾目睽睽之下，他的篡改馬上就會暴露！

他必須提前行動。

趕到新智醫(yī)院，掛號上樓，查爾斯還是老樣子，頂著熟悉的頭像熱情地迎上來，“王先生，您好，請問需要什么幫助？”

王誠脫下大衣掛好，大剌剌地往椅子上一坐，“我來這里找你，不是作為一個病人，而是作為一名醫(yī)生?！?/p>

查爾斯有些迷惑地說：“那應該我去找您才對。下午我正準備去復診呢?！?/p>

“下午來不及了。我剛剛分析出了你的故障，問題很嚴重，而且馬上就會爆發(fā)，半個小時之內，你可能就會報廢?！?/p>

“只有半個小時了！”查爾斯也有點兒著急，“有辦法維修嗎？”

“有，做個手術，換掉損壞的器件?！?/p>

查爾斯馬上行動起來，“我跟掛號機器人聯(lián)系一下，推掉所有病人，立即到您醫(yī)院去?！?/p>

“不用了?！蓖跽\拍拍手里的皮包，“手術的工具我都帶來了，這就可以給你做。”

“為什么要在這兒做？這是我的醫(yī)院，不是您的醫(yī)院。”

“時間不多了，再到我們醫(yī)院，可能就來不及了。”

“這不合規(guī)定?！辈闋査惯t疑地說，“機器人手術只能在機器人醫(yī)院進行，否則都是非法手術，不受法律保護的。”

這個死腦筋，果然像何院長說的那樣，墨守成規(guī)。王誠蹺起二郎腿，說：“好吧，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們要互相幫忙。你有個器件出問題了，不換就要報廢。我也出了點小小問題，我的心理檢查有一些意外。希望你能重新評估一下，不然我也會失業(yè)。”

查爾斯更加迷惑不解了，“王先生，您是專門給機器人看病的，您知道機器人的全部行為都是事先設計好的，不會有任何意外和偏差。就算給您重新評估一下，結果也不會變。”

王誠不耐煩地說：“我說過了，你出錯了，所以你的結果也錯了！我的檢查結果出錯了，你給我重新做一次，這不就完了嗎？”

“對不起，王先生，這不合規(guī)定?！?/p>

王誠一甩手站起來，“規(guī)定規(guī)定，你就知道規(guī)定！不肯就算了，你就等著報廢吧！”

查爾斯平靜地說：“每個機器人都有使用期限，我們總歸是要報廢的?！?/p>

“我也知道人總有一死啊！可是人還是怕死，你就不怕報廢嗎？”

“機器人和人類的最大區(qū)別就是，我們不受情緒干擾。人會怕死，機器人卻不會怕報廢。”

“好吧，談不成拉倒?！蓖跽\取下大衣，大步往門外走去，心里卻一陣失望。

這盤棋賭輸了！原以為這個機器人專門處理情緒，不僅懂情緒，自身也應該有一點情緒。他計劃夸大查爾斯的故障，用恐懼來嚇倒它，就像他自己曾經(jīng)被恐懼嚇倒一樣。沒想到，查爾斯根本沒那么高級，它并不理解情緒，只是把情緒當做一種客觀現(xiàn)象來研究。它可以很精確地分析出人的心理狀態(tài)，卻根本不知道那些心理意味著什么。

這塊鐵疙瘩不知道恐懼，只知道規(guī)則，拿報廢威脅不了它。

王誠走出房間，消失在門口外面，走廊里傳來他最后一次恐嚇：“告訴你，我就算失業(yè)了，好歹還有福利吃，死也死不了。你報廢可就什么也沒了！”

查爾斯堅定地說：“哪怕報廢……”

還沒說完，查爾斯突然胳膊一顫，嗚的一聲，全身上下僵住不動了，頭像露出詭異的笑容。

王誠轉身慢慢走回來，邊走邊觀察它的反應。查爾斯如同木雕石刻一般，沒有絲毫移動。王誠摸摸它的腦袋，壞笑著說：“怎么樣？說了你要出問題，沒想到來得這么快吧？”

這是他的另一場賭博，賭的是查爾斯密碼沒有換，還是昨天紙條上的那一個。

很幸運，這次他賭對了。他潛入查爾斯的控制軟件，暫停了機器人的運行。

王誠關上房門，打開工具箱，拿出一套簡易的手術設備?，F(xiàn)在，病人要給醫(yī)生做個手術了。

他飛快地揭開查爾斯的外殼，根據(jù)先前的診斷，找到出錯的芯片，用熱風機熔化焊錫，拿一根吸管把芯片吸了下來。工具箱里早就準備了一塊同型號的芯片，他布置錫點焊了上去。他的手法純熟老練，一氣呵成，整個手術不到五分鐘時間。

再裝上外殼，大功告成，王誠簡單地清掃一下戰(zhàn)場，火速撤退。

撤到走廊里，最后一個操作，王誠沒有忘記調節(jié)時鐘。把查爾斯冷凍住的時鐘調快，讓它察覺不到損失的時間。然后他發(fā)出一個“恢復運行”的指令，激活了查爾斯。

查爾斯流利地吐出后面半句話：“……我也不會違反規(guī)則的?！?/p>

在兩句話之間，它發(fā)現(xiàn)自己嗓音突然沙啞了一下，但說完之后，聲音又恢復了正常。它沒有追究這個問題，也許是軟件問題，也許只是揚聲器壞了吧。那位醫(yī)生不是說了嘛，自己出了嚴重故障。

這時，它看到王誠又冒出頭來，瞟了它一眼，便說：“王先生，還有事嗎？”

王誠笑了笑，說：“沒事了，記得快點來復診?！?/p>

“謝謝，我把下面的病人推掉，馬上就到您醫(yī)院去?！?/p>

王誠揮揮手，邁向走廊終點的電梯。再過一個小時，查爾斯將出現(xiàn)在王誠的辦公室，由何院長組織專家進行聯(lián)合會診。他們將在控制軟件里找出一個漏洞，正是這個漏洞產(chǎn)生了隨機錯誤，導致檢查結果完全混亂。

當然，問題將會由王誠率先發(fā)現(xiàn)，并率先提出治療方案，再一次贏得何院長的贊賞。他們將修好查爾斯，進一步開拓機器人市場。

王誠走出電梯，穿過擁擠的候診廳。大廳里黑壓壓地坐滿了福利人，掛著慵懶、厭惡、絕望的表情，無聊地打發(fā)著排隊時間。王誠大步流星地從這堆“大白菜”中穿過去，臉上抑制不住興奮的微笑。

何院長說得對，創(chuàng)造力是人類最寶貴的資質。而喜怒哀樂的情緒波動，正是激發(fā)創(chuàng)造力的最佳源泉。

【責任編輯：劉維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