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心月
在群居的社會性動物中,一些個體為了種族的生存和基因的延續(xù)甘愿犧牲自己,如像蟻群里的工蟻,它們自己并不生育,卻悉心照料它們母親的后代。人類也是這樣——盡管人類擁有更為復雜的社會關系,但在某種程度上,人類也是群居動物——年長的哥哥姐姐會照顧年幼的弟弟妹妹;人類甚至還會說:“我會為你而死。”
那么,在充滿競爭、互相傾軋的世界,合作、利他主義和自我犧牲是如何出現(xiàn)的?對這個問題,就連達爾文也深感困惑:如果說自然選擇是所有生物個體為生存而互相競爭的結果,那又如何解釋個體之間的合作關系以及其他無私行為呢?
對此,英國生物學家比爾·漢密爾頓在20世紀60年代做出了他的解釋:當某種合作行為(如“我可以為你做某件事,即使我會為此付出代價”)出現(xiàn)時,那就是某些個體為拯救有親緣關系群體的基因挺身而出,哪怕它們自己會因此死去,它們用自我犧牲換取其種族譜系和其共有的DNA,包括它們自己的DNA,得以傳承下去。這種理論被稱為“包容性適存”,即個體之間的合作行為源自于有親緣關系的家族成員基因延續(xù)的需要。
自那以后,近50年來,成百上千的科學家甚至以他們畢生的精力去觀察和研究白蟻蟻丘。然而,2010年,生物學家馬丁·諾瓦克發(fā)表了他的“超級合作”理論。他提出:有五個關鍵機制推動著像我們人類這樣高度社會化物種的合作,而親緣選擇只是其中之一。這五個機制是:
直接互惠機制(或稱“投桃報李”機制):這一機制的最好解讀是:“我給你撓撓背,你也會給我撓撓背?!碑攦蓚€個體再次碰面的概率高于無私行為的成本收益比時,直接互惠就能引領合作的進化。
間接互惠機制:這一機制的最好解讀是:“我給你撓撓背,就會有其他人來給我撓撓背。”我們付出成本與某個人合作,不指望這個人給予直接的回報;相反,這種行為相當于購買了一個名聲,確保將來你能從其他人那里得到回報。只要期望的未來收益超過所需付出的成本,利他行為就會產生。
空間博弈機制:“空間博弈”很好地再現(xiàn)了生物的進化過程:不需要復雜的過程和聰明的思想,合作與生命仍可誕生。
群體選擇機制:自然選擇既能影響到個人,也能影響到由個人組成的群體。研究表明,只要群體中的個體愿意為群體利益而付出自己的代價,那么,這樣的群體就擁有生存優(yōu)勢。
親緣選擇機制:與誰的血緣關系越近,我們就越愿意努力與誰達成合作。這種形式的合作關系之所以得到進化,是因為我們可以用這種方式增加傳到下一代的基因數(shù)量,從而擴大我們未來的遺傳規(guī)模。
諾瓦克的“超級合作”理論認為,沒有親緣關系作為支點的合作擁有更為寬廣的背景,對作為整體的進化產生深遠影響。諾瓦克說:“合作是進化的基本原理,沒有這樣的合作,就沒有生命的構建和生命形式的復雜化。你所看到的生命演化中的一些有趣的現(xiàn)象,無論是多細胞生物的進化,還是人類語言的產生和發(fā)展,都有合作參與其間。”
“超級合作”理論對達爾文的自然選擇理論進行了重新詮釋:在努力求生存的競爭中,利他主義的出現(xiàn)給予了某些個體以某種優(yōu)勢;這些個體幸存下來,并將它們的有益的利他基因傳遞給后代;隨著時間推移,幸存下來的群體團結在一起,形成強大的族群。簡言之,任何一個個體的動機都可能是自私的,但在危難關頭的個體之間合作所產生的卻是皆大歡喜的結果。舉例來說,當一些個體因食物來源匱乏等原因不得不困在一個狹窄空間時,產生大量合作關系的群體會給予其中每個個體以更大的生存機會,而在這種情況下,親緣關系似乎不再那么重要。
流行了幾十年的“包容性適存”理論受到了“超級合作”理論挑戰(zhàn),在進化生物學領域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在諾瓦克的論文于2010年發(fā)表后不久,137名科學家聯(lián)名寫信給《自然》雜志,表達了他們對諾瓦克的憤怒。
然而,諾瓦克是在經過了幾十年的研究和沉淀后才形成他的“超級合作”理論的,他將其精華提煉濃縮于《超級合作者:利他主義,進化,以及為什么成功需要彼此》一書中。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諾瓦克的父母原本打算將他們唯一的孩子培養(yǎng)成為一個具有強大競爭能力的人。在父親的鼓勵下,諾瓦克對國際象棋和數(shù)學難題產生了很大的興趣。但在進入大學后,他覺得數(shù)學用處不大,想要成為一名生物化學家,想要了解構成生命的基礎是什么。他開始與人合作研究DNA復制的數(shù)學機制。在一次講座上,維也納大學數(shù)學家卡爾·西格蒙德提出了他于1950年設計的“囚徒困境”博弈模型,諾瓦克聽得十分入迷。
所謂“囚徒困境”博弈,指的是在合作行為與自私行為之間的選擇。這個問題看起來很簡單:兩個嫌疑犯作案后被警察抓住,分別關在不同的屋子里接受審訊。檢察官知道兩人有罪,但缺乏足夠的證據(jù)。于是,檢察官分別告訴兩個人:如果你認罪并指控你的同伙,而你的同伙保持沉默,你將被輕判一年監(jiān)禁,你的同伙則將被判四年監(jiān)禁。
“囚徒困境”其實就是一個游戲,游戲規(guī)則很簡單:如果兩人互相忠實于對方,都拒不指控對方,按游戲中的術語來說,兩人仍然是“合作關系”,那么,由于警方沒有足夠的證據(jù),兩人都不會被判得太重——各判兩年監(jiān)禁;如果兩人都坦白并指證對方,警方就會根據(jù)兩人提供的證據(jù),給兩人都定重罪——各判三年監(jiān)禁;如果兩人中一個坦白而另一個抵賴,坦白的將被輕判一年監(jiān)禁,抵賴的將被判四年監(jiān)禁。
顯然,如果背叛朋友的只有一人(他的同伙沒有背叛他),他將只被判一年監(jiān)禁,這是最理想的結果;如果兩人都背叛了對方,兩人的刑罰將都是三年,比兩人都抵賴的后果嚴重,但不是最長的四年;如果一方背叛,抵賴的一方將獲最高刑期四年??梢?,“囚徒困境”游戲考驗的是人們在背叛與合作之間、個人利益與群體利益之間的選擇。
20世紀70年代,政治科學家羅伯特·阿克塞爾羅德用“囚徒困境”對物種的合作關系進行了研究。當時,全世界的科學家紛紛給阿克塞爾羅德的虛擬“囚徒們”獻計——什么情況下“合作”,什么情況下“背叛”——然后用計算機對各種應對策略進行處理,并對每一輪的應對策略進行評分,獲得的刑期越短,得分越高。
在數(shù)百輪計算機測試中,獲勝的策略是一種“你幫我,我也幫你”的“投桃報李”策略,也可以叫作“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以牙還牙”策略——無論你在上一輪比賽中采取什么策略,在這一輪中我依樣照搬。這個策略依據(jù)的是直接的互惠關系,在現(xiàn)實世界中很常見。例如,如果紐厄爾在上周幫助鄰居瓊斯修好了出故障的割草機,那么瓊斯有更大的可能在紐厄爾求上門來時愿意幫他換車胎。這個策略也適用于動物世界:在一個山洞里,如果一只吸血蝙蝠上次沒找到獵物差點挨餓時,有其他蝙蝠請它共享了血食,那么這次它更愿意與那些友好的蝙蝠共享血食大餐。
1976年,對理論生物學做出顯著貢獻的英國物理學家羅伯特·梅伊在一篇發(fā)表在《自然》雜志上的文章中提出,阿克塞爾羅德設計的計算機虛擬比賽可能并不能準確復制現(xiàn)實生活中的合作與背叛?!坝嬎銠C模擬的結果取決于虛擬人物的決定和策略,并分毫不差地按這個決定或策略執(zhí)行。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生物體很少能遵循完美的策略,在執(zhí)行過程中會有大量的干擾和誤差。你不得不考慮這些因素?!崩纾谕ǔG闆r下,鄰居瓊斯會報答紐厄爾曾經給過的幫助。但是,紐厄爾因車胎壞了過來尋求幫助時,如果瓊斯剛剛與妻子爭吵過,也許他就沒有心情去插手鄰居的事情了。
“囚徒困境”的游戲令諾瓦克非常感興趣,他認為這提供了一種研究人類行為的數(shù)學方法,這種方法運用到物種進化上,就是合作所要付出的“成本”與所獲得“收益”的問題。1987年,他開始與人合作探討物種進化中的數(shù)學問題,重點是“囚徒困境”,如今可以用計算機和數(shù)學方法進行解析。
受梅伊的啟發(fā),諾瓦克和他的合作者對“囚徒困境”的游戲規(guī)則進行了修改,以將“囚徒困境”置于更合理的進化背景下。在新版本的游戲中,他們允許虛擬參賽者有一定概率的干擾和誤差,并賦予了虛擬參賽者贏得繁衍的能力——獲勝者獲得的將不只是分數(shù)積累,還包括復制自身的獎勵,復制出來的“后代”擁有同樣的獲勝策略,并替換掉該群體中另一個虛擬參賽者。這個游戲更真實地模仿了生物界的現(xiàn)實:隨機突變導致一些參賽者產生在游戲中獲勝的策略,并將這樣的獲勝策略傳遞給“下一代”參賽者,而原有的一些參賽者會相繼“死亡”。在無數(shù)輪這樣的電腦游戲中,諾瓦克和合作者將看到群體中主要的“合作”與“背叛”策略。
正如諾瓦克他們所預計的那樣,一種被稱為“獲勝的永遠是背叛者”的策略在延續(xù)了100代之后,讓位于“投桃報李”策略,之前的“獲勝的永遠是背叛者”的游戲策略被淘汰出局。新出現(xiàn)的獲勝策略后來被命名為“大度的投桃報李”策略,利用這個策略的虛擬玩家有時會采取合作策略,即使曾經被對方“背叛”過。
在這個電腦模擬游戲中,諾瓦克看到了一種意義深遠的進化信息。他說:“我們看到的是一種‘寬恕’的進化策略?!薄啊蠖鹊耐短覉罄睢呗员砻?,對于善意或友誼的行為,對于別人施予的恩惠,我們永遠不會忘記,但對于別人的一些惡意行為,我們偶爾也會寬恕原諒,即以德報怨。這具有重大的意義。‘以牙還牙’有可能產生族間仇殺,但‘投桃報李’或‘大度的以德報怨’行為則讓族群進一步興旺發(fā)展?!?/p>
隨著游戲的繼續(xù),諾瓦克發(fā)現(xiàn),雖然“大度的以德報怨”是一種長期戰(zhàn)略,但并非永遠立于不敗之地,總會有一些“背叛者”幸存下來,他們的行為最終甚至能夠打破新的高度合作的現(xiàn)狀。也就是說,在一個充滿愉快合作氛圍的社會中,總會有一些自私分子在其中輕松攪局,最后導致社會后退到殘酷無情競爭的局面。不過,幸存下來的少數(shù)合作者最終會再次打破這個局面,重新回歸到“大度的以德報怨”和“投桃報李”的合作軌道上。
在人類歷史上,我們可以看到這種模式一直在循環(huán)往復的上演著,和平過后是戰(zhàn)爭,戰(zhàn)爭結束后重新恢復和平;帝國崛起與衰落,更迭往復;公司成長壯大,吸引競爭對手的關注,漸漸失去原有的市場份額,公司經過重組(通過內部合作)再次主導市場……合作與背叛的每一輪趨勢,似乎都在醞釀著走向反面。但諾瓦克意識到,無論發(fā)生什么,在自然選擇的壓力下,最后總會走向合作。
之后,諾瓦克和合作者又開發(fā)了一個計算機模擬程序,以解讀被稱為“間接互惠”的合作行為,即彼此并不熟悉的陌生人之間的合作行為。在這個游戲中,就如在“囚徒困境”中一樣,虛擬參賽者要么“背叛”,要么“合作”,但無論是“背叛”還是“合作”都是一次性的,沒有與其他參賽者之前的經驗為依據(jù)來決定如何做。諾瓦克還額外添加了一種機制,即根據(jù)虛擬參賽者之前的合作行為,建立起他們的“聲譽值”記錄。結果不出所料,與“信譽不佳”的虛擬參賽者相比,有“良好合作聲譽”的虛擬參賽者能夠獲得更多的合作機會。
諾瓦克認為,在不熟悉、不了解的人中間,信譽的力量,或者“間接互惠”,是人類合作中的一個重要因素,也是推動語言發(fā)展和大腦進化的一個主要因素。
合作是幫助我們進化的生物學機制的一部分,合作是我們之所以成為今天的人類的一個重要的核心因素。作為超級合作者,人類借助語言和溝通非凡能力,已經能夠利用所有的五種機制進行合作。但是,面對一些嚴峻的全球性問題,人類需要創(chuàng)造性地利用合作的創(chuàng)造能力。
物種合作的幾種表現(xiàn)形式
部落里的合作關系 生物學家馬丁·諾瓦克提出,五種機制推動了合作的進化,其中最強大的是群體選擇,例如在不同部落的競爭中,一個緊密團結、其成員擁有更多合作精神的部落,擁有更多的勝出機會。
家族中的合作關系 大多數(shù)進化生物學家認為,合作行為源于確?;蛳嘟彝コ蓡T生存的個人需要。諾瓦克則認為,親緣選擇只是推動更普遍合作意愿的幾種機制之一。
鄰居之間的互相幫助 研究表明,個體有犧牲自己利益幫助住在附近其他人的傾向,無論他們之間是否有親密的親緣關系。
你幫我,我?guī)湍?這是最基本形式的合作,被稱為直接互惠。一個人幫助他人時會想到,也許有一天他也會需要別人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