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臺
“今天好嗎?”
“好?。 ?/p>
“要出去嗎?為什么不叫計程車?你可不可以不要省錢?”
牽著媽媽的手逛街,她很抗拒?!斑@么多人……”
“你就是要習慣跟這么多人擠來擠去,媽媽,你已經窩在家里幾年了,見到什么都怕,你要出來練習練習,重新習慣外面的世界,不然,你會老得更快,退縮得更快?!蹦氵呎f,邊意識到,自己越來越像個社區(qū)輔導員。地鐵站里萬人攢動,每個人都在奔忙趕路,她不停地說:“這么多人,這么多人……”
坐下來喝杯涼茶,你說:“去杭州老家好嗎?”
“不去,”她說,“他們都死了,去干什么呢?”
“那個表妹也死了嗎?”
“死了,她還比我小3歲,都死了。”
那個“都”字,包括一起長大的兄弟姊妹,包括情同姊妹的丫頭,包括扎辮子時的同學,也包括所有喚她小名的同代同齡人。
“那么去看看蘇堤白堤,看看桃紅柳綠,還可以吃香椿炒蛋,不是很好嗎?”
她淡淡地看著你,眼睛竟然亮得像透明的玻璃珠:“你爸爸走了,你說這些還有什么意義呢?”
“那么我們去香港,去深圳。我們去買衣服?”
你開始留意商店,有沒有專門賣適合80歲婦人的衣服?有沒有專門想吸引這個年齡層的商店?書店里有沒有一整排大字體書,告訴你80歲的人要如何穿、如何吃、如何運動、如何交友、如何與孤獨相處、如何面對失去、如何準備……自己的告別?有沒有電影光盤,一整排列出,主題都是80歲人的悲歡離合。是的,80歲女性的內心世界,她的情和欲、她的愛和悔、她的時光退不去的纏綿、她和時光的拔河?有沒有這樣的商店、這樣的商品,你可以買回去,晚上和她共享?
經過鞋店,她停下腳,認真地看著櫥窗里的鞋。你鼓勵她買一雙鞋,然后發(fā)現(xiàn),她指著一雙俏麗的高跟鞋。
“媽,你年紀大,有跟的鞋不能穿了,會跌倒,老人家不能跌倒?!?/p>
“喔……”
她又拿起一只鞋,而且有點不舍地撫摸尖尖的鑲著金邊的鞋頭。
“媽,”你說,“這也是有跟的,不能穿啦?!?/p>
她將鞋放下。 你挑了一雙平底圓頭軟墊的鞋,捧到她面前,她堅決地搖頭,說,“難看。”那不屑的表情,你很久都沒看到過了,也因此讓你忽然記得,是啊,她曾經多么愛美。皮膚細細白白的杭州姑娘,和你并肩立在梳妝鏡前,她摸著自己的臉頰,看著自己,看著你,說:“女兒,你看我56歲了,還不難看吧?”
“不難看,你比我還好看呢──老妖精?!?/p>
她像小姑娘一樣笑,“女兒,給你買了一樣東西?!彼龔澭鼜某閷侠锬贸鲆粋€沒開封的盒子,放在你手里,“你一定要吃?!?/p>
你看那粉紅色的紙盒,畫著一個嬌嬈裸露的女人,臉上一種曖昧的幸福。你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她正對你瞇瞇微笑,帶著她所有的慈愛。“仙桃丸”——是隆乳的藥。
“你那里太平了嘛!”她說。 你想脫口而出“你神經病啊?” 突然想到什么轉而問:“那你……你吃這個???”
又回到人流里,你開始看人。你在找,這滿街的人,有多少是她的同代人?睜大眼睛看,密切地看。沒有,走過100個人也不見得看見一個80歲的人走在其中。想到自己到西門町的感覺,在那里,50歲的你覺得自己格格不入是異類,或者說,滿街都是“非我族類”。那么她呢?不只一個西門町,對她,是不是整個世界都已經被陌生人占領,是不是一種江山變色,一種被迫流亡,一種完全無法抵抗的放逐,一種秘密進行的、決絕的眾叛親離?
“回去吧!”她突然說。
“不行!”你一直牽著她的手,現(xiàn)在,你轉過頭來注視她,“一定要給你買到一件你喜歡的衣服和鞋子,我們才回去?!?/p>
“都死了?!?/p>
“誰?誰都死了?”
“我那些同學,還有同鄉(xiāng),周保英、趙淑蘭、余葉飛,還有我名字想不起來的……”
“為什么,”你問她,“為什么在紅塵滾滾的香港鬧街上,突然想起這個?”
“沒有辦法,”她聲音很輕,幾乎聽不見,“就是沒有辦法。”
一群中學女生嘰嘰喳喳、推來擠去地鬧著,在一個賣串燒的小攤前,一個個頭特別高的女生正在數著誰要吃什么,該付多少錢。有人講了什么話,引起一陣夸張的爆笑和推擠。你很驚訝:香港竟還有女學生制服是藍色的陰丹士林旗袍,腳上穿著白襪布鞋。
(摘自《目送》一書)(實習編輯 亦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