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詩
“莉莎,莉莎!”
我微笑著放下倒好的咖啡,讓杯把朝向便于拿取的方向,和氣地應了一聲。溫德斯先生慢吞吞地踱進客廳。他仍穿著睡袍,看上去心情不錯,幾乎算得上高興了。我向側旁讓開了些許,以便他可以自在地坐在桌前享用早餐。他走過來坐下,順手打開今天的電子報刊,指著一則不太起眼的小報道讓我閱讀。我仔細讀了一遍:因成本下降及模擬試驗成功,第一批機器管家預計今年下半年上市。我大概明白他心情愉快的原因了。
“我就說,他們終究會承認我的設計?!睖氐滤瓜壬恼Z氣不免有些自傲,顯然他仍沉浸在成功的喜悅里,“看看你,莉莎,完美無缺!無懈可擊!”他放下咖啡,滿意地打量了我一眼。
我保持微笑,應和著:“是的,多虧您對A35芯片的改進并自愿進行模擬試驗,他們才能如此迅速地完成整項計劃。”
“模擬,是啊?!睖氐滤瓜壬粗遥残α似饋?,“但是你,莉莎,你可不是什么試驗品,你是再正規(guī)不過的第一號產(chǎn)品了,希望他們給我的工資足夠我把你買下來?!?/p>
能得到他的青睞,真是讓我無比榮幸。我將涂好果醬的吐司片遞給他,這時,禮貌而平靜的電子音自我耳后響起,提醒我剩余電量不足三小時了。溫德斯先生先是一愣,繼而恍悟般揚了揚眉。
“我把你關在屋里太久,快出去曬曬太陽吧,莉莎,你需要充電了?!?/p>
我道了謝,退出房間。真是松了一口氣,我小小地伸了個懶腰,沒有急著去花園,而是熟門熟路地向監(jiān)控室走去。還沒到,我便碰見了威廉姆。他跟我打了招呼,帶我到辦公室坐下,沖我點點頭,嚴肅神色中透出幾分欣賞。
“真的很不錯,莉莎,我核對了你過去二十四小時的表現(xiàn),不敢說有比你更到位的了。我想你可以考慮這份合同了?!?/p>
“謝謝,威廉姆。真是不好意思,最后還是麻煩你?!蔽覟g覽了一遍合同書,很痛快地簽了名。
“我的榮幸,莉莎?!蓖啡玳L者般望著我,他也確實是我的學長,“而且這是你自己贏得的?!?/p>
作為一個正在尋找暑期工作的心理系研究生,還有什么比一份帶實踐意味的臨時工更吸引人呢?反正對我就是如此。感謝威廉姆提供的機會,只是扮演那位病人的“機器管家”我還是能應付過來的。況且這份工作注明最多留我一個月,工資是按天計的,我還有整個暑假的時間自由支配呢。
威廉姆留在辦公室處理事情,我走向了花園。天氣晴朗得很,陽光如氣化的金子,燦爛而炎熱,浮于萬物之上,修剪整齊的草坪像一整塊未雕琢的祖母綠,石板小徑則是玉瑕鑲嵌其中,旁邊小屋的木雕花窗,一點兒也看不出破損的痕跡。我在草坪上慢慢走著,一聲呼喚引起了我的注意。與我同屆的心理學研究生米莉朝我大步走來,碎花裙角在陽光中飛揚。
“恭喜了,莉莎?!蔽疫€沒來得及打招呼,她便直言道,“聽說你被挑中了。”
“謝謝。”暴露在她探尋般的目光中讓我不太舒服。要知道,米莉對這份工作的熱情并不亞于我,而現(xiàn)在,她只能去做些幕后監(jiān)控之類的工作了。我有些抱歉,條件反射地想解釋幾句,但她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一樣,擺擺手,“好啦,我知道這不是威廉姆師兄偏心,我看過了,你的表現(xiàn)無可挑剔?!?/p>
我沉默了片刻,沒錯,威廉姆也是米莉的學長,當初我們三人有同一個老師?!爸x謝?!弊詈笪艺f。
“哦?!泵桌驊暣瓜履抗猓⒁曋_邊一叢白紫雙色的三色堇。紫紅的底色上舒展開蝴蝶似的雪白花瓣,在微風中輕輕飄動,像個嘲諷的鬼臉。她皺起眉頭,蹲下煩悶地擺弄起花瓣來,直到我喊她,她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趕快起身放低聲音道歉:“抱歉,莉莎,我有點兒……失控?!?/p>
“我理解?!?/p>
“其實……為什么要用對付人類的法子呢?”她轉開了話題,用手理理蜜糖色的頭發(fā),“那個怪胎!為什么不直接給他腦袋上外連臺電腦,修改一下數(shù)據(jù)呢?威廉姆何必大費周折搞什么‘模擬實境治療’?”
“米莉,我們的病人現(xiàn)在完全處于錯誤的程序里,如果靠外力強行修正,很可能導致數(shù)據(jù)大量丟失并造成死機,最后還得重新編寫程序,那樣的話,我們不如干脆去工廠提個新機體回來呢!現(xiàn)在看來,恐怕只有讓他自己導出正確結果,逐漸把思想主動修正回來,才是最好的療法。威廉姆也是不得已。”
“是是,我知道,我理解。”米莉說,“但是……”
“但是啊,米莉,”看來她心情真的不太好,我想打破一下僵硬的氛圍,“你何必擔心這些呢?我看倒是你更需要連上電腦,讓它分析分析你煩悶感覺的數(shù)據(jù)來源,給你補補程序?!?/p>
米莉望著我愣了一下,隨后眨眨眼笑了起來,“沒錯,謝謝你的建議,莉莎。那我不打擾了,你多曬曬太陽,你,呃……需要充電?!?/p>
她親昵地拍了拍我的肩,便如來時般揚著裙裾急匆匆地離開了。我繼續(xù)在花園里徘徊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走回房間。溫德斯先生早已用完早餐,正在重新閱讀今天的電子報刊。我跟他打了招呼,動作嫻熟地將碗碟收去廚房。
“莉莎!”溫德斯先生在叫我。
“請問您需要什么?”我立即走到他身邊,垂手而立。
他望著我,頗有深意地打量了我一陣。“沒什么,”最終他說,“去忙你的吧?!?/p>
上帝總是喜歡開玩笑,幾天后我便體會到了這點。我的工作沒能持續(xù)下去——但從另一方面看,這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那天,我陪著溫德斯先生到花園散步。又是個好天氣,太陽將七月當成主場一樣盡情展示它的炫目光芒。我們走在剛剛澆完水的草地上,晶瑩的水珠滋潤得綠草越發(fā)幽深,變成翡翠般溫潤而濕冷的色澤。溫德斯先生好像心事重重,一言不發(fā)地走在前頭,我跟著他,感覺著腳下舒適的清涼。
“莉莎?!蔽覀兟愤^七色堇的時候,他叫住我。
“是?!蔽移届o地應聲。
“那天和你在這兒說話的女孩是誰?”
“她叫米莉,是隔壁醫(yī)院剛來的醫(yī)生?!蔽也⒉粸樗牭搅宋腋桌虻恼勗捀械襟@奇。
“什么醫(yī)生?”
“心理醫(yī)生。事實上,她還是研究生,來實習的?!?/p>
“你們認識嗎?”
“見過幾次,她喜歡溜到這邊花園散步?!?/p>
溫德斯先生的腳步停下了,他遠遠地望著那所幽靜的磚瓦小房子 ——他平日幾乎寸步不離的住所,仍背對著我,“不用對我說謊了,莉莎?!?/p>
“溫德斯先生……”
“告訴我,莉莎,”他打斷我,“你也是來‘實習’的嗎?”
他終于轉過了身。我讓自己平靜地迎上他的眼睛,他眼眸發(fā)亮,神情激動。
“告訴我,誰是‘溫德斯先生’?他又在哪里?”
“您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盡力保持聲音的平靜。
但這句輕飄飄的話對他卻似斷線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他跌跌撞撞地沖著房子灰色的磚砌墻壁跑了過去。我緊跟而上,心里感到了一絲隱藏不住的興奮。
“是啊,是啊。”他有些感傷地瞧著房子上的窗戶,“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看著他過世的??!我可真是昏了頭了。我猜我得感謝你們吧?你們這幫家伙,一直假裝著我想象的環(huán)境配合我演戲,治療?哦,我看到你們連那個破損的花窗都還原了,真細心。真搞不懂這對你們有什么好處。如此大費周折就為了一個沒了主人的老機器管家?還是說,我猜,因為我是個罕見病例?”
“很高興您總算想起來了。”我現(xiàn)在可以笑了?!澳M實境治療”終于成功了。
他瞥了我一眼,突然咧嘴大笑。
“真該看看現(xiàn)在世界的樣子?!彼谖颐媲坝昧]著手,仿佛要掃過整個地球,“可憐我那主人將畢生心血花在人工智能上,最后卻是這幫家伙統(tǒng)治了世界!”他的眼里閃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哀,“程序的世界,理性的世界,科技的世界,發(fā)達的世界,獨獨不是溫暖的世界。我這顆腦袋啊,想必是程序錯誤太嚴重了,竟然陷入與這個機械社會格格不入的人類情感里無法自拔?,F(xiàn)在,你要怎么辦呢,我的機器心理醫(yī)生?你是不是已經(jīng)后悔沒有直接刪除我的思想程序了?”
機械社會?機器心理醫(yī)生?我看著他以一種悲傷而驕傲的姿勢挺直了身體,突然明白過來。不管怎么樣,威廉姆會高興的,溫德斯教授更會高興的,這簡直是對他成就的最大肯定。
“我猜您是把我和米莉的玩笑當真了,不然您可能已經(jīng)完全恢復了。希望您能認真聽我接下來所說的,我發(fā)誓這些全都是真的:您確實曾是溫德斯先生的機器管家,事實上,您是他畢生心血的結晶、人工智能的巔峰,您是世界上第一臺也是唯一一臺具有自主思考能力和獨立情感的機器人。溫德斯教授去世后,您受了很大打擊,致使程序混亂,您將自己當作了他。我、威廉姆、米莉都曾是溫德斯教授的學生,威廉姆不愿放棄您,也為了證明教授的成就,他認為該用治療人類的方法對待您,便轉行攻讀心理學,這整個治療方案也都是他擬定的。我和米莉是后來才加入幫忙的,而且,我也只算個暑假工。”我聳聳肩,“總之,您恢復正常可真是太好了,更何況您剛才表現(xiàn)出的與人類無異、甚至更加豐富的情感說明了教授的工作是多么有成效,我馬上去叫威廉姆他們過來。”
他張口結舌地站著,似乎耗盡了所有電量。片刻之后,他聲音虛弱地說:“那么,自始至終,只有我,是那臺機器……”
“那又有什么關系呢?”我打斷他,“我剛剛也說了,您是與人類無異的呀!”
他搖搖頭,臉上的表情近似苦笑,但什么也沒說。
我睜開眼,靜候一秒,感到儀器離開了頭部。于是我坐了起來,一眼就看到米莉正在對面休息椅上滿臉不耐地瞪著我,好像再遲半秒,她就會沖上來一把將我從床上掀起來。
我們一起走出“造夢空間”的自動玻璃門,笑盈盈的店員沖我們鞠躬。我問了米莉的情況,得到她夸張的感嘆聲?!皺C械化的僵硬思維再也編織不出新鮮的夢境!”她大談特談這家店的未來發(fā)展與提供更新奇有趣的夢境的相關性,聲稱如果還是老掉牙的那幾種劇情,她就換種找樂子的方式。
“那你呢,莉莎?每次都堅持用自己編寫的劇情,不怕他們偷你的創(chuàng)意?還有,如果你知道自己會夢到什么,那還有什么意思?”
“他們不能動客戶自創(chuàng)的夢,那是隱私?!蔽艺f,“而且,我喜歡對夢境的主控感?!?/p>
米莉翻了個白眼,“所以,這次又是什么?”
“一個機器人誤把自己當人類,心理醫(yī)生幫他找回真相。”
“好,有創(chuàng)意,”米莉諷刺地說,“比威廉姆提到的有個怪人當自己是某過世教授的案例好玩兒多了。我猜,你是那個心理醫(yī)生了?”
“當然,”我攤攤手,“我喜歡一切都在意料之中?!?/p>
“也就是和現(xiàn)實一樣。所以,莉莎,你究竟來‘造夢空間’干什么?我們是來找樂子的,而你做夢都不忘自己是個心理系研究生,噢,連夢都是你自己給自己編好的,我真懷疑你是不是上次去打那份鬼知道是什么的暑假工時感染病毒搞壞了腦子……”
我用手肘捅了她一下,止住了她的挖苦。接著我迅速掛上一個微笑,抬手沖前方招了招,“下午好,溫德斯先生?!?/p>
對方微微一愣,抬頭看了看我,繼而也禮貌地點點頭,“下午好,莉莎?!苯又闩c我們擦肩而過了。
我轉回頭去,米莉問我:“誰啊?”
“一個認識的人?!蔽液鼗卮?。
“怎么冷冰冰的,像個機器人?!?/p>
我聳了聳肩,目光越過米莉頭頂,看向城市巨型熒光屏上滾動播放的新聞:蟲洞研究獲得突破?平行宇宙的存在可能性論證。
這個話題看起來不錯。我思考著。下次的夢境可以用平行宇宙的多重人生作主題,我也可以換個口味當一個研究學者什么的,只是還缺個多重人生的主角。我隨手給上次暑期工服務的機構發(fā)了個短信,詢問能否再給我安排一份一對一心理咨詢的短期工作。
【責任編輯:劉申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