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旻捷
誰對戀人說——你那么大地鋪開。我那么荒涼地醒來。小麥之外,七千年以來,姑娘老去,混蛋常在。
他說——沒有心臟,我還可以思念你,沒有下體,我還可以燃燒你。
他叫張海鵬,筆名馮唐。1971年生,今年四十有三,一直想寫解體渴的小黃本,最后卻只能撕扯靈魂。有人稱村上龍是永遠二十歲的作家,那張海鵬同志就是不變裸奔的三十歲。
碎片式的紀實,外松內(nèi)緊,以主角視角,和出現(xiàn)的各色人物為中心,各自成篇,卻又隱含邏輯,形散神聚,十年前的《萬物生長》令人眼前一亮。近日馮唐在港出版《素女經(jīng)》,聽聞“能解十年情困”。大陸仍欲購不得的手癢,讓我又把《萬物生長》翻將出來畫餅充饑。
“我在洗車酒吧遇見秋水,第一印象是他的眼睛亮得不尋常?!崩^而,聽秋水講色情、戀情、老師、室友……凡所應(yīng)有無所不有,卻異于所有人以為的十四到二十四歲。
這十年,你先是怕這草樣的日子過不掉,然后怕它死絕了。亦舒寫,孫睿也寫,歌德有,莫言也有。無數(shù)小說把主客觀的懸疑,從異性整到同性,挖了精光。馮唐,還有什么不一樣?
有。秋水的成長,是人和生活互相放棄詆毀,卻又解放參悟的過程,它留下了足以使人成活的平等觀;在文字節(jié)奏,《萬物生長》像一個憂郁的親吻,從手臂,到腿間……汗毛直攝往蒸騰出咸濕體香的方向,心都要拗入障,到頭,卻“啪”炸成灰;在語言,它是比干和陰囊的集合體,毫不客氣地揭露人性,孵生懷疑的精子,犯壞游曳,水乳交融。
愛德華·勒維在自殺案里看到的是自己,然后他自殺了。不知這所向披靡的秋水,是多少年前的馮唐?但他依舊明眸皓齒著。
初戀就像方便面,你需要它。但它永遠變不成大米。從“我是念著你長大的,男孩只能長大一次,你不可替代。”到“同樣一轉(zhuǎn)眼,幾十年過去,有一天在路上遇見我的初戀,她的頭發(fā)白了,奶子垮了,屁股塌了……她可能已經(jīng)記不得我是唯一知道她身上唯一一塊癢癢肉存在何處的人,我們之間可能真的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倍嗄旰?,他倆睡過一次。滄海從此逝,伶仃寄余生。
抵牾凋零,不過是從此看到白裙子細足踝的少女就勃起,別無其他。
秋水的倒數(shù)第二個女友。兩人嘮嗑打飯,在假山頭、宿舍里,裸身撫摸做愛做的事情,而不是交易著性生活。這是愛情,卻不是斗戰(zhàn)勝佛。
秋水想要的日子,是喝酒做愛考前復(fù)習(xí),實習(xí)畢業(yè)做個醫(yī)生。但婚姻是大海撈針選擇生活,不只是男歡女愛。馮唐揭破,“你是在自己騙自己……你的心依舊年輕,隨時準(zhǔn)備狂跳不已,只是我不是能讓你的心狂跳的人?!彼圆煌讌f(xié)于愛情。
結(jié)婚,并不是一起腐朽,失去對世界的期許和敏感的慢性自殺。不止結(jié)婚,什么都不應(yīng)是,愛情也不能。人當(dāng)二十來歲,再沒有思考、沒有掙扎、沒有想要不顧一切抓住生活的感覺,就是在往老少兩頭逃逸。
分手后,女友向美國老教授伸出橄欖枝。“我的女友永樂五年?,F(xiàn)在她走了,我的時間是五代十國?!鼻K人散,誰也不是秋水的最后一個。
陪秋水走向成人的人,有許多。有“一手黃,一手白”。黃的是倚疊如山的尼古丁,白的是積年累月的碳酸鈣的老師,白先生。也有哥們兒和北京。摒棄風(fēng)流的學(xué)霸者,厚樸也。每一任女友都沒好結(jié)果的辛夷。不得不說的是黃芪?!暗搅吮本┎胖郎罩g只是薄薄的一張紙?!焙谜芾恚∧苋杖丈畋茲M,朝朝小圃花開,能在皎白月下,以帶著妹子在河岸邊裸奔澆灌愛情,這是描眉畫目、嵬然不動的北京,他就是北京。
不僅如此,當(dāng)讀到黃芪“在筒子河邊,望著角樓。晚上如果沒有月亮,他會哭泣,如果有月亮,他會勃起”,眼前豁然開朗。難說,這景色與王小波《綠毛水怪》中“大團的蒲公英浮在街道的河流口,吞吐著柔軟的針一樣的光,我們好像在池塘的水底,從一個月亮走向另一個月亮”,孰美。
大學(xué)畢業(yè),就得干點什么。“在我的印象里,覺得再沒什么人會去干的事情,其實也有烏泱烏泱一大堆人在忙著。”現(xiàn)實中的馮唐,辭了華潤醫(yī)療集團CEO,他自述此后只叫“馮唐”,下半輩子都寫小說。沒幾天就有評論“只需記得他帶來的閱讀快感”,這不公平。
人的思想是連續(xù)的,不能把人割裂。待一個作者,只抱簡單粗暴、光鮮亮麗的偏見,似乎人從不吃飯拉屎欺騙手淫,這是對書的褻瀆。書見人生,人生如書,整個兒讀,客觀地斷,才是公平。
張海鵬作文作詩,喝醫(yī)用酒精還是二鍋頭,是撒錢還是救人,無論干什么,都是完整的馮唐。我依舊記得雙手合十,滿頭瘡疤卻面帶微笑的那個唐僧,他是文章。法國街頭破產(chǎn)數(shù)次的男人,是巴爾扎克。黃永玉說:“對于真正的文學(xué)作品,要憐憫它?!币驗橛腥嗽谝C瀆書,在褻瀆人。一個有良心的讀者,不會割裂否認作者,這一點,以文為娛的人就做不到。書尚如此,世事何如。
《萬物生長》行文至尾,秋水還在喝酒和寫小說。這時候,他的初戀在傍大款,愛他的柳青夜夜做雞卻為他守身如玉。
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大家都想做老師、科學(xué)家、宇航員、記者?,F(xiàn)在仍聯(lián)系的幾個同窗,一個嫁作土豪妻、孩子今年一歲,一個留美讀會計,還有個死在了拍紀錄片的雞瘟里……
讀畢北京三部曲,相比秋水十七歲前那不明不白的操行,和他而立之年一通無人應(yīng)聲到嘔啞的求救電話,我喜歡《萬物生長》——人都可能在眾叛親離里瘋死,但他畢竟難扛涼薄地清醒活著。
人生,不是你上日子,就是日子騎你,否則怎么生?此中很多東西,很像激情,摸著、磨著,就沒了。十四到二十四歲的十年,幸好彌留友情和愛情作陪。很可惜,但很實在。
每個人都要生老病死,每個人也都經(jīng)歷初戀和被愛、考驗和被考、選擇和遭棄,以及每個人都做愛和被做。《素女經(jīng)》也好,秋水也罷,在這生長變化的世上,欲與色,得和失,都應(yīng)永是人性、也是人生。我猜想這大約就是馮唐的真實的平等世界。
行為、人、社會構(gòu)成的世界真實而裸露,宛如這一刻的男女,五歲尿床的你我……眾生相。只有承認它才能接受它,才能參悟到將自己的存在,擺在它里頭一個繁衍人類、繁衍愉悅、繁衍思想的小位置上,踏踏實實、本本分分,與它魚水之歡,雨露均沾,長出點見識來。每個人的見識,又皆不同,重構(gòu)作參差多態(tài)大千世界。
反之,躥這么大的一年一年,很多個“第一次”都前赴后繼地過去。若是以拒絕追認接連掐死“自己”,身后就沒有了影子,也即沒有光,如何看見前方,步步囫圇退化,枉披一身人皮。
勒維說:“你就是這道黑暗卻強烈的光束,從屬于你的夜晚中,照亮了他們曾經(jīng)看不見的白天?!边@也是馮唐。
秋水,是馮唐修飾篩選了的實話:我不是張海鵬,我的實話不是秋水。等有一天,我下決心遭遇我的實話,最好修飾都不要有,無聊就無聊罷,不能否認我這樣長大。
從這一本發(fā)黃的《萬物生長》舊書,到《不二》《天下卵》,和八年前書脊雪白的《歡喜》,我書櫥的那一角,儼然碉堡。其實讀書何必有卷,有網(wǎng)即可,但大腦是個會新陳代謝的機械,只能聯(lián)想不能空想,所以要看見,要有光。我那一畝三分地,該有馮唐、格非、辛可、莫言……沾沾頂天立地的心氣。
待到《素女經(jīng)》美人出浴,眾人寵辱偕忘欲擁之。鋤禾日當(dāng)午,春風(fēng)吹又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