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步當車

書菡

明嘉靖三年（公元1524年），集中著當時地位最高的士人群體的翰林院高墻內，潺潺流水倒映著斜陽，一老一壯沿著水畔安步當車，邊走邊聊著什么。老的是文徵明，五十四歲，翰林院小小待詔一名，從九品芝麻官，擅長書畫，九次進士未及第，經人舉薦進京上任還不滿一年，為人謹慎；壯年者楊慎，三十六歲，三朝老臣內閣首輔楊廷和的兒子，當朝狀元，嘉靖帝師，明三大才子之首，叛逆風骨。就是這樣兩個懸殊之人，以文會友，竟成了莫逆之交。

原本兩人好好地說著話，行至無人處時，趁文徵明不注意，楊慎猛勁推了他一把。文徵明打了個趔趄，跌足掉進了水里，然后便不省人事。等他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自家的床上，左臂摔傷動彈不得。夫人見他醒來，便告訴他說：“你看你，一大把年紀，走路還這么不小心，多虧楊慎救了你！”文徵明氣憤地辯解道：“明明是他……”

就在這時，丫鬟來報，張璁登門拜訪。文徵明心想，他來做什么？便把說了半截的話又咽了回去。

張璁是文徵明之父文林在溫州選拔的文士，從新科進士到實習政事，一個月前又被嘉靖皇帝補選為八位翰林院學士之一，張璁真可以說是坐著直升機上去的。觀政進士制度是明清時代對進士入仕前的任職培訓，實習政事是正式任職前的一種鍛煉，若安排在刑部，就叫刑部觀政；安排在禮部，就叫禮部觀政，以此類推。吏部根據(jù)該人在觀政期間的能力和表現(xiàn)，再授以實職。張璁曾千方百計拉攏文徵明，文徵明卻避之唯恐不及。文徵明不搭理張璁，其實還有一個原因，張璁是楊慎的死對頭。就在一個月前，楊慎領頭反對張璁成為翰林院學士，聯(lián)合翰林院同仁附名上書嘉靖皇帝，嘉靖震怒不已，下旨切責，給以楊慎為首的上奏章者罰俸三個月的處分。

楊慎反對張璁的理由，還要從楊慎的父親楊廷和說起。楊廷和入仕后一直在京城為官，到武宗皇帝駕崩時，已是內閣首輔。武宗皇帝死時，沒有留下子嗣，其堂弟朱厚熄十五歲，在楊廷和主持下被選為繼位者。按照大明律令，他要過繼給武宗的父親也就是他的伯父孝宗皇帝，以孝宗的兒子而不是侄子的身份來嗣位。朱厚熄滿口答應。但是，當他登基成了名副其實的嘉靖皇帝后，立刻就變了卦。他登基第六天就下詔群臣討論如何尊崇他的親生父母。當楊廷和以大明律令提醒他時，嘉靖不悅地狡辯說：“孝宗本是伯父，如何變成了父親？興獻王本是朕生父，如何又變成了叔父？這樣繞來繞去不妥當?！奔尉笀猿忠獙ⅰ芭d獻王”改成“本生皇考興獻帝”。起初，楊廷和為首的內閣大臣們一邊倒地反對嘉靖。嘉靖初登帝位，還沒有實力對付內閣，雙方長期對峙，三年僵持不下。這時，張璁看準了時機，聯(lián)合同為實習政事的新科進士桂萼，二人策劃于密室，各自寫出反駁楊廷和的奏章上呈，大意是“凡大孝根心之人，未有不敬重親生父母者。敬父母就是敬祖宗，敬社稷?；噬蠟橛H生父母正名，是天底下第一等的孝子，是蒼生百姓的楷模”。嘉靖收到奏章大喜過望。張璁、桂萼二人的奏章立刻就打破了平衡的格局，楊廷和等內閣大臣隨即陷入被動。張璁、桂萼兩人迅速升官，糾合在一起，繼續(xù)給皇上寫奏章。嘉靖有了后援，態(tài)度變得非常強硬，導致多位內閣大臣辭職。嘉靖三年正月，十八歲的嘉靖終于如愿以償?shù)貙ⅰ芭d獻王”改成了“本生皇考興獻帝”。楊廷和眼看局面無法挽回，憤而致仕回到四川老家頤養(yǎng)天年。楊廷和一走，內閣失去頂梁柱，相權再也無法制約皇權。嘉靖決定提拔一批忠實于自己的官員，封張璁和桂萼為翰林院學士，這才有了楊慎上書反對張璁的事。

張璁進得室內，瞧文徵明躺在床上不理他，不由悻悻然一笑，開口道：“剛才我道是誰被楊大學士推了一下，掉水溝里了呢，沒瞧真切，特來看看，果然是你?！?/p>

文徵明冷哼一聲：“既然都瞧真切了，沒別的事恕不遠送。”

張璁：“后悔了吧？站錯隊了吧？叫你當初不跟我一起寫奏章，哼！桂萼可比你強多啦，好歹比你年輕幾歲，還是進士。你呢？就算勤勤懇懇干到六十歲，也升不到七品，恐怕要以這斷臂了此殘生了吧！哈哈哈！”

素來淡定的文徵明大為惱火，順手抓起床邊幾上的筆墨向他擲去，張璁得意地狂笑而去。更使文徵明難過的是，在他臥床的日子里楊慎從未前來探望他。他只好自己派人去打探消息，這一打探怒氣全消，不禁老淚縱橫。

原來，嘉靖決定再改父親興獻王的封謚“本生皇考興獻帝”為“恭穆皇帝”，一時輿論大嘩。

在朝會的爭論中，張璁與桂萼指斥反對改謚的大臣為朋黨。朝會后，京城各大衙門共百余官員聚集在左順門伏跪請愿。楊慎對聚合的眾官員慷慨陳詞：“國家養(yǎng)士百五十年，仗節(jié)死義，正在今日！”這些官員中有內閣大臣、六部尚書，也有給事中、翰林學士，都是朝廷棟梁。他們從早上七點跪到下午一點，不肯散去。嘉靖派錦衣衛(wèi)前來鎮(zhèn)壓，捕捉了領頭的八個人。楊慎拍著左順門大哭，不肯退去的官員也跟著一起哭，聲震內廷。嘉靖下令將所有伏跪請愿的官員下錦衣衛(wèi)大獄。兩日后，下旨廷杖楊慎等百余人，十日后，楊慎等七人被二次廷杖。這次大禮之爭，共有十八名官員死于酷刑之下，近二百人被貶職廢黜，八人永遠充軍，不可赦回，楊慎即其中之一。文徵明因傷免于責難。原來，那天楊慎給嘉靖上完課，就已經覺察嘉靖有再次改謚和打壓反對者的意圖，為了父親的信念和自己的堅持，他決定義無反顧寧死不屈，而文徵明的一席話，使楊慎下決心救他。

那天，文徵明對楊慎說：“戰(zhàn)國時期，齊國士人顏斶隱居家中，生活自由自在。齊宣王慕名召其進宮，可他拒絕了宣王的邀請。他說：‘晚食以當肉，安步以當車，無罪以當貴，清靜貞正以自虞。我來京近一年，眼看朝廷紛爭不斷，終于看清自己幾十年孜孜以求，寄望于仕途，是何等愚鈍！我性本愛丘山，朝廷這輛顛簸大車已無心安坐，不如回歸故里，安步田園，每日寫字作畫，窮盡此生樂事。”

來不及與文徵明道別，楊慎便帶著妻小離開京城，踏上了前往云南的謫戍之路。跋涉數(shù)月到永昌，一待就是三十余年。在此期間，他博覽群書，著述豐富，還曾在大理蒼麓書院任教，他在寫給文徵明的信中描述了自己這段每日安步當車的教書生涯。而他寫下的著名的詞《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折射出了他在被貶后對個人價值取向的調整，由原來的儒家積極進仕思想轉向道家的淡泊名利，重構了一種豁達超脫大徹大悟的人生境界。

而文徵明經過三次遞交辭呈，終于在嘉靖五年得以歸鄉(xiāng)，徜徉于蘇州的山明水秀之中，每日吟詩、寫字、繪畫，曠達無怨，知足常樂，寄趣藝事，勤奮而高壽，終于大器晚成，與沈周、唐寅等形成“吳門畫派”，成為明代最有影響的美術流派。

嘉靖八年，文徵明作《洛原草堂圖》，與摯友楊慎詩翰往來，請楊慎在《洛原草堂圖》后撰書《洛原草堂記》。二人天各一方，各自安步當車，深篤友情卻持續(xù)了一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