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黎明

孟純青

快來救我。

昨晚我做了一個夢——夢里我化作一條離水的魚，躺在一片扎人的沙灘上。驕陽似火，照在我身上，把我的鱗片烤得滾燙。眼前就是大海，我能聞到海風攜帶的腥味，拼了命地抖動身體，卻因幾近窒息而使不上一丁點兒力氣……

我驚醒了，坐起來喘了幾口氣，這才發(fā)覺寬松的睡衣上滲滿了汗。半夜窗戶沒關(guān)，風從外面“呼呼”地吹進來，吹得我打起了哆嗦。

我趕忙從床邊摸到手機，翻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你的QQ已經(jīng)下線。我把滿身防備卸掉，瘋了似的在對話框里輸入想對你說的話，直到我的手指酸麻，然后又一個字一個字地刪掉，換成一句“我失眠了”發(fā)過去——我只是，不想去打攪你的生活，我怕你看到時，又會問我怎么了。你不知道，我的生活真是透不出一絲光來。

腦袋昏昏沉沉，手機屏幕發(fā)出的光在夜里刺得我眼睛生痛。

我抬起頭，窗外是一片無盡夜色。

你真的走了，走得悄然無聲，我甚至來不及拉住你。

夏天剛剛冒出苗頭，幾天前落下的雨便是最好的證據(jù)。我在班級的座位換到了窗邊，午休時感覺頭發(fā)上鋪了一層陽光。

有時，我迷迷糊糊地聽到上課鈴聲，抬起頭以為會看到你棱角分明的側(cè)臉。可是并沒有，取代你的是一個胖胖的男生。

我失落地低下頭，腦中浮現(xiàn)出你的模樣。我感覺，你似乎清晰地存在于我的眼眶里，伸手就可以碰到。

月考試卷發(fā)下來，老師僅在我做對的題上打了幾個勾。

我把試卷隨便折了折，塞進書包里。之后，我的脾氣變得反復(fù)無常，不想跟任何人說話，晚上甚至因為一件小事和爸媽吵了好久。第二天，我的作業(yè)本上出現(xiàn)滿頁紅叉，上課時我索性枕著頭寫下一頁頁我自己也看不懂的詩歌。

Y，你知道，我以前不是這樣的。

以前我的生活里有你，我們并排走進小賣部，一人買一支雪糕，或是站在圍墻下吃五角錢一包的辣條，每次吃完你都要喝好多涼水；下課時，你帶我去看別班剛轉(zhuǎn)來的漂亮女生，捂住嘴笑個不?！瓫]法子，時光這東西消失得飛快，說不清，道不明。

這些話要是叫你看見，你又該說我文藝了，可難道不是嗎？

窗外的蟬叫得我心煩意亂。Y，你不知道我現(xiàn)在有多糟糕，班里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每天獨自一人教室、食堂兩頭跑……我受不了這如同死水般的生活——好像有人往我的身上撒了一把灰，從頭頂灑落到腳踝，直到把我掩埋得灰頭土臉。

Y，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上課時我的腦子混沌得厲害，眼皮沉得直往下掉。

我用手使勁兒揉眼睛，直到同學告訴我我眼圈通紅，問我是不是哭了。我垂下頭，手背上沾滿一片水。

課間，我站在悠長的樓道上，拉開窗戶向外看去。綠樹擋住了我的視線。我想象著馬路上那些飛馳的汽車、散步的路人，盡管他們的閑適和我沒有半點兒關(guān)系，我卻總覺得他們代表著什么。

是自由。

Y，我曾想過逃學出去，中午坐公交車去找你——或許你正在宿舍里吹風扇、睡午覺，看到我奔跑后氣喘吁吁的樣子，你會說些什么呢？

那些流浪天涯的詩人說得沒錯，美好的東西往往在失去后人們才懂得珍惜。我還沒來得及抓住，它們便被風吹散得七零八落。味道溶解在空中，像是一杯咖啡，苦中帶著微甜。

Y，你要知道，你就是那包糖。

你愛穿格子衫，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凈凈的，氣質(zhì)像一只乖巧的小貓。每次叫你出來，我總會看到你安靜地站在路邊等我。

你吃飯時喜歡給我講故事，常常講到一半自己先笑起來，留下我不解地看著你。許是光顧著講話，你吃飯速度慢，用筷子輕輕夾起來再往嘴里送，動作溫柔得像個女孩子。

我知道你不愿意被人這么說，以前這種時候你會故作認真地說我一頓——你半瞇著眼，小嘴一張一合，我在心里笑得快岔氣了。

教學樓第一層有一面巨大的落地鏡，中午吃過飯后，四下無人，我們便會站在落地鏡前面打理起被風吹亂的頭發(fā)。有一次，你還神秘地從口袋里掏出一把梳子，教我怎么把額前的劉海梳得更有型。

那會兒，我常常熬夜學習，以致上課時趴在課桌上睡覺，連老師點到我的名字都渾然不知。我在一片譏笑聲中站起來，面對老師嚴厲的目光首先打了個哈欠。等我清醒過來，轉(zhuǎn)過頭竟見你壞笑著沖我吐舌頭，我白你一眼。下課后，你跑過來安慰我，叫我好好學習，別主次不分。你的語氣似是漫不經(jīng)心，我卻一句句都記在心里。它們像水一樣淹沒了我，漫過我的整個青春，仿佛要從我的身體里溢出來。

從那以后，我養(yǎng)成了凡事向你傾訴的習慣。你每次都安靜地聽我說完，然后慢言細語地安慰我——Y，你就像一只垃圾桶，永遠立在我的身旁。

我嘴笨、說話直，對喜歡的人熱情滿溢，對討厭的人不屑一顧……我想，這些你都是知道的。否則，也不會有那么多人跑到你那里去告我的狀，說我怎么不好，對人如何冷淡，而你絲毫不往心里去，還告訴我：“我不相信他們，你最帥氣！”

Y，我經(jīng)常想，究竟需要一種多么深厚的默契，才能使你在別人存心破壞你我關(guān)系時，如此堅定地站在我身后。

夏天來得如此倉促，氣溫像失調(diào)的水壓泵，“嘩嘩嘩”直往上長。商店里的雪糕一直都賣得很快。

化學課被安排在跑操之后，我從衛(wèi)生間里洗了手，匆匆忙忙跑回教室里坐下。風扇在頭頂飛快地轉(zhuǎn)動，發(fā)出的聲音像是一只蚊子環(huán)繞在我的耳旁。

汗水把皮膚和衣服緊緊地黏在一起，我煩躁地抖了抖衣領(lǐng)，屁股還沒坐穩(wěn)，就聽到老師大聲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磨蹭了老半天才站起來，翻了翻課本，抬起頭茫然地盯著老師。教室里一片死寂，光線從窗外射進來，照得我有些睜不開眼。

在學校里，我和同學的關(guān)系處得不太好，甚至到了見面我都不敢抬眼的地步。Y，我太需要一個人來代替你了，可這樣的感情需要時間來培養(yǎng)。沒有幾個人能在我把自己毫無保留地展示出來之后，還包容我，勸慰我。

記憶中，你我也不是沒鬧過矛盾。

有一天晚上，你叫我陪你出來走走，我嫌熱，便拒絕了你——那時是夏天，一個和現(xiàn)在一樣高溫的夏天。

Y，你真是個任性的孩子，就因為我的一句“不想去了”而憤怒地掛上電話。

你瞧，就因為這么點兒小事，我們一連幾天不說話。我看到你開始在QQ空間里轉(zhuǎn)發(fā)一些感傷的句子，簽名也換得頻繁，又想笑了。Y，其實我一點兒也不生氣，你遇事沖動的性格我最了解。如我所料，幾天后你發(fā)短信來道歉。我讀完，正想給你打電話，你卻有感應(yīng)似的先撥過來。

你支支吾吾半天，才小聲吐出一句話來：“我去找你吃飯！”

我想也沒想，一口應(yīng)許下來。

半小時后，我見到你。你沒再提那件事，而是給我講述這幾天你的見聞。你是想讓我聽著你的敘述，忘掉不愉快，融入到一如往常的生活里來。

Y，我又成功地猜透了你的心事，當然，你是不會承認的。

有時，我也驚訝于我們之間這種怎么吵也不會變質(zhì)的情感。或許，是我們在一起經(jīng)歷了太多，那些不起眼的點點滴滴像一瓶膠水，把我們從腳趾到發(fā)根完全粘在一起。

你在我考試失利時鼓勵我，我在你情緒不高時安慰你；你在我進入新環(huán)境時勸我敞開心扉，你跑步不好，無數(shù)個夜晚我便陪著你在操場上一圈一圈地練習；你請我吃路邊攤上饞人的米線，我送你一張你最喜歡的明星的簽名專輯……Y，我不知道你怎么看待這些平凡的小事。至于我，我早已將它們和你的模樣永遠刻在腦海中，時間也沖不掉。

Y，我們最終還是分開了，走在不同的校園里。

Y，在你走后的無數(shù)個日夜，我覺得身邊少了點兒什么——不是少了一只咖啡杯，或是少了一個相框，那種感覺如同我心底刮起一陣大風，我拼命地在曠野上奔跑，卻怎么也找不到你熟悉的身影。

我不會像那些文藝青年一樣，寫上許多感傷的話，只會在不經(jīng)意間想起你——聽歌時想起你，吃蓋澆飯時想起你，上課外班時想起你，坐在KFC里想起你，喝奶茶時想起你，孤單時想起你，高興時想起你……此時此刻，我也正在想你。

你肯定不信，可我是真的想起一件事來。

某天中午，我和同學鬧了別扭，心中煩悶。你站在我的身旁什么也不說。有人問你怎么看起來不高興，你看看我，對那人：“因為，我的朋友不高興?！蔽肄D(zhuǎn)過頭看著你認真的表情，那個炎夏的午后也變得不再悶熱。

窗外的天還沒亮透，天空中隱隱露出幾點星星未消散的光影。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照在還未蘇醒的高樓上?？諝庵袕浡粚颖”〉撵F氣，一個祥和的黎明到來。

Y，你在做什么呢？可能正睡著大覺，也可能正趴在床上奮筆疾書地寫作業(yè)。

我面前的加濕器“突突”地向外冒著水汽，把桌上的方格紙打濕一片。

我拿起相機，記錄下這個美麗的黎明——愿再憶起時，你我還保留最初稚嫩的容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