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寒
城東老王,自小愛玩,玩得花樣兒迭出,且是越老越會玩,人便送他一個老頑童的美稱。
老頑童出身美術(shù)世家,舅舅母親都挺了不得。舅舅曾是民國初年某畫院的頭頭,母親的花鳥蟲魚畫曾名動京城。老頑童自小跟著他們,耳濡目染,加之天性聰穎,十幾歲年紀(jì),就已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愛好太多,人就容易浮漂。老頑童先是跟著舅舅學(xué)畫研究畫。臨摹,創(chuàng)作,畫論,皆有涉獵,眼看他在畫畫領(lǐng)域里已漸成氣象,他的興趣卻拐了彎兒了,迷上了古典音樂。新書店,舊書攤兒,舊物交易市場,舍命地逛,看到與古音樂沾邊兒的書與物,不惜代價帶回家來。窩在屋里苦讀苦研,幾年過去,等眾人因他的介紹發(fā)現(xiàn)古典音樂的魅力時,他站起來,轉(zhuǎn)身走了。
他發(fā)現(xiàn)蛐蛐兒更好玩。斗蛐蛐兒自古有之,比如玩蟲誤國的賈似道之流,老頑童對此嗤之以鼻;也有坊間那些以娛為賭的庸人將蛐蛐兒當(dāng)成一種賺錢工具,其實(shí)也是賈之流毒,老頑童對他們簡直恨之入骨。老頑童玩蛐蛐兒,聽其鳴,觀其戰(zhàn),要的是一份怡情。他手里的蛐蛐兒,不贈送,不交易,遇到雙雄交戰(zhàn)的機(jī)會,他一準(zhǔn)會帶著自己的蛐蛐兒躲起來。怕的是雙雄相斗,必有一傷。他的蛐蛐兒,都能在他手里安詳終老。一片綠葉兒包了,一捧黃土埋下。老頑童手里的蛐蛐兒,是有福的。
除了玩蛐蛐兒,老頑童還玩兒過很多東西,養(yǎng)鴿子,他能講出一部鴿子經(jīng)來;趕廟會看到人家玩抖空竹,他回來又興致勃勃地研究半天。人好玩,又好客,家中承襲了祖上留下的十幾間大房子,家里常常是文人雅客云集,有在他的畫案前揮毫潑墨的,有在他的樂器室里吹拉彈唱自娛自樂的,也有坐在客廳里談笑風(fēng)生反客為主的。那會兒,老頑童常常在廚房里,光著膀子,腰間系條花圍裙,在灶臺前忙活得滿頭汗。朋友們來,談詩論文是一回事,來打牙祭過饞癮也是很重要的一個原因。老頑童是圈兒里有名的美食家。
老頑童一路玩著樂著就進(jìn)了中年的門檻,他還是玩兒。不過,總算有東西把他的心拴住了。是二手家具市場的一堆舊家具。老頑童某天偶然路過,像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雙眼立馬亮了。一只雕花的木椅子,他在舊書里曾看到過同樣的一把,大約是明朝時候的,黃花梨木,椅背上刻的是二龍戲珠,惟妙惟肖的圖案,磨得烏光锃亮的扶手。椅子面已經(jīng)少了一半,旁邊有個笨木匠,正在準(zhǔn)備把它做成一把賬房先生的算盤。那些家具,是被當(dāng)作“四舊”處理掉的。
那些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多么好啊,竟然淪落到與柴草廢品為伍的境地。他開始一趟一趟往舊家具市場跑。大熱的天,騎一輛老舊的自行車,馱著淘來的那些家具騎好幾十里路,去照相館兒,給他的那些寶貝拍照片。
家里十幾間大房子,慢慢就被那些破爛家具堆滿了,到最后,走路也得拐著現(xiàn)找插腳的地方。
老頑童終于定性了,用朋友打趣他的話說,這塊滾動的石頭也終于肯停下來生苔了。
他淘舊家具,又給那些舊家具拍圖片,配文字,那是文化。找來一位國外的朋友,一字一句口授,讓那位朋友將他的文字變成外文介紹到海外去。
那些舊家具成了他人生中的一大樂子,當(dāng)然也給他帶來不少苦頭。可他每日里樂此不疲,一忙,就是四十年。
四十年,世界都翻了好幾個個兒了。很多老頑童意想不到的事情也發(fā)生了。他淘回來的那些舊家具,竟成了價值連城的好東西。都在炒。海內(nèi)海外。他的那些介紹舊家具的書和圖片起了很關(guān)鍵的作用。有很多家具廠商,就是照著他的照片上的實(shí)物開始仿制的。幾千塊錢的木料買回來,雕刻,打磨,上光,一套家具就能賣到十幾、幾十萬。有人瞅準(zhǔn)其中商機(jī),也瞅準(zhǔn)老頑童的身家地位,出高價來聘請他去給家具廠做份廣告或者寫個招牌。老頑童毫不客氣地將來人趕走了:我寫不好!也不寫!
那些人,有恒心亦有耐心,三番五次,水漲船高,給老頑童開出的價位越來越高。最終,高得讓老頑童坐不住了,他摸起電話打給了一家博物館:來把我這些舊家具拉走吧,實(shí)在不行,連房子也給你們。我走。給我一個地方兒住就成。
老頑童把半生的心血一下子捐出去了。據(jù)說,他收藏的那些舊家具,以市場價能買下那半條街的房子;從文物收藏價,無法估量。
他也老了。玩兒不動了。偶爾站在小院的檐下,跟籠子里的鳥兒們說說話:你說,我玩兒了半輩子家具,是不是千古罪人呢?
外面的仿古市場,已經(jīng)火熱得他也辨不清真假了。
籠子里的鳥兒,跳上跳下,伸出尖尖的小嘴巴啄他的手。嘰嘰喳喳,也回答不出個所以然來。
嗯,玩兒,玩兒夠了,玩兒透了,就該走了。
老頑童九十三歲,無疾而終。朋友們想送他一個稱號,想想他這輩子涉獵的領(lǐng)域?qū)嵲谔?,書畫家,音樂家,收藏家,美食家……都成,又都不成,那些稱號都太單一,最后有位朋友說,他一輩子愛玩兒,玩兒什么愛什么,干脆叫他玩兒家。
選自《百花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