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人

練建安

石家寨的土圓樓此時正沐浴在金色的朝暉里。遠(yuǎn)處是白云縹緲的梁野山頂；近處是山麓蓬蓬勃勃的蘆葦花，隨風(fēng)起伏，紛紛揚(yáng)揚(yáng)：再近一些，是稻谷收割后的水田，幾只麻鴨在撲騰覓食。

一幫老人靠在土圓樓的外墻，瞇著眼睛曬太陽。與那些個老兄弟弓背彎腰、雙手捂著火籠不同，七叔公腰板硬朗，端坐在木凳上，啪嗒啪嗒地抽著一根油光發(fā)亮的旱煙筒。

一位花白胡子挪了過來，說：“要俺講啊，老七，你那兩下子，也該傳啦?！?/p>

“該傳，該傳，都老嘍！”

“跑不動碼頭，撐不動竹篙啰。傳啦！”

“傳，傳給誰？這些個后生輩……”

七叔公在石板上輕輕敲擊著旱煙筒，響聲篤實(shí)。他說：“俺說幾位老哥，做后生時，你們功夫差了？干嗎就不傳給你們？里頭大有名堂哦。”

老兄弟們都不說話了，呆呆的，似乎回到了在千里汀江之上快意恩仇的歲月?？上У氖牵啻核骑w鳥，一去無影無蹤。

老人們說出了一連串名字，七叔公一直搖頭。花白胡子猛拍大腿，興奮地說：“石橋妹？”

七叔公笑了。大家都笑，心照不宣。

這個石家寨，有一種威猛凌厲的棍術(shù)，就叫石家棍，傳自南少林至善禪師。石家棍，棍打八方，汀江韓江千里水路，兩百年來罕逢敵手，提起石家棍，各方豪杰表情不一，多豎起大拇指，道個好字。石家棍的精義所在，為“五點(diǎn)梅花棍”，非掌門人不傳。

老人們提及的石橋妹，其實(shí)是個五大三粗的壯年漢子。閩西客家人新生兒取名，男性乳名后綴，多有妹字。一說是取其“賤”，好撫養(yǎng)；一說是尊重女性，勿忘母恩。兩說大相徑庭。

石橋妹此時正在夯墻。客家生土建筑，均就地取材。這個樓房已經(jīng)有兩三丈高了，石橋妹和齙牙三高高站立在墻枋的兩頭，按古法“六覆六夯”。“覆”，就是覆以“做熟”的黃土；“夯”，就是夯泥了。石橋妹和齙牙三都是夯墻高手，杵法嫻熟，一先一后，兔起鶻落。他們雙腳站直，提杵伸腰，落杵彎腰，春杵直起直落，力道均勻，咚咚的撞擊聲在曠野回響。

房東是“春茗茶莊”的老板娘，多年前，從武夷山孤身一人來到此地，買下了一大片茶山。不多時，生意就做大了，自制的“大紅袍”、“鐵觀音”賣到了南洋，白花花的銀子源源流入，遂又買下了官道邊的一塊地，要建一座大茶樓。

忽聞一陣銀鈴般的笑聲。齙牙三停下了春杵，他一眼瞧見了一襲白衣的老板娘。細(xì)看，她高盤的發(fā)髻上還插著一朵艷麗的山茶花，手挽竹籃，腳上一雙繡花鞋，卻是纖塵不染。

齙牙三說：“老板娘，又送包子來了，今個是素的還是葷的？”

老板娘笑罵：“阿三哥，再貧嘴，俺就扣你工錢?！?/p>

齙牙三來勁了：“扣呀，讓你扣，沒飯吃了，哥就住你家去?！?/p>

老板娘說：“去你的，俺家不收二流子?！?/p>

齙牙三扭動腰肢，上上下下撞擊春杵，說：“老板娘，老板娘，這個，這個像什么？”

老板娘羞紅了臉，笑罵道：“去你的鬼阿三，沒個正經(jīng)樣。咋就不學(xué)學(xué)石橋哥？”

石橋妹說：“三哥，莫要說笑，該移墻枋了?！?/p>

“記得吃點(diǎn)心呀。”老板娘放下竹籃，轉(zhuǎn)身走開。

石橋妹和齙牙三從兩邊松開墻枋的墻板卡，發(fā)一聲喊，合力提起墻枋向前方移動，不料，齙牙三腳底一滑，帶動墻枋往下掉落。說時遲，那時快。石橋妹搶前一步，一手抓起齙牙三的腳，一手抓緊下墜的墻枋，大聲吶喊，雙雙提上了墻頭。

墻下幫工尖叫、高聲喝彩。老板娘沒有走遠(yuǎn)，她目擊了事件的全過程。她在路上停了停，向“春茗茶莊”走去。

這個晚上，大雨傾盆，連續(xù)下了幾個時辰。梁野山外的汀江暴漲，有大量木排被沖散，上下河百十只“鴨嫲船”不知所終?！按很枨f”還沒有建成的茶樓墻體也轟然坍塌，還原成碩大的黃土堆。人們發(fā)現(xiàn)，在這個黃土堆上，赫然出現(xiàn)了一雙繡花鞋，兩朵山茶花在風(fēng)雨中紅艷欲滴。

老板娘和石橋妹，都不見了。

選自《微型小說選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