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鄉(xiāng)車夫

褚福海

結(jié)識他，是種偶然。

風(fēng)暖荷開的六月，應(yīng)故友盛情相邀，我偕夫人去浙江烏鎮(zhèn)、南潯游玩了兩天。

江南水鄉(xiāng)的千番柔情、萬種風(fēng)韻，如詩畫般令人沉醉，讓我流連忘返。不過此行給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一位讓我至今仍感動難忘的三輪車夫。

那日抵達南潯時已下午五點，匆匆開好客房，安頓好行李，在二樓的餐廳享用過晚餐后，我們便急不可耐地外出欣賞黃昏時分古鎮(zhèn)的別樣神韻。

初次去南潯，人生地不熟，且天色已晚，不知景點怎走，就在我們疑惑猶豫間，突然瞥見在我們下榻的賓館大門外，停有幾輛人力三輪車在候客，于是，在這天定的機緣中，我們跨上了其中一輛半舊不新、貌不驚人的三輪車，從而有幸結(jié)識了這位敦厚的車夫。

剛坐上車，他便主動熱情地向我們推薦兩條游覽路徑，經(jīng)我們確認后，他輕柔的一聲“坐穩(wěn)了哦”，給人細微體貼的感受，直覺得心里暖暖的。

夜色迷蒙，古鎮(zhèn)籠罩于神秘的面紗后，風(fēng)姿若隱若現(xiàn)，忽近忽遠，格外富有浪漫韻致。

人力車一會兒在用石板鋪就的巷子里晃悠，一會兒環(huán)繞著幽靜的河浜穿梭，偶爾還到罕見的廊檐下穿越，輕微顛簸搖晃著緩慢前行。但坐在他的車上，心里覺得特別舒坦安穩(wěn)。

此刻的南潯，祥和而靜謐。他一邊使勁蹬著車，一邊不停地為我們講解著，使我頓時產(chǎn)生了這位車夫有些與眾不同的感覺。

慢節(jié)奏、近距離地巡游了一圈，他把我們拉回賓館，正欲下車時，一句“下車請當(dāng)心，請拿好你的物品”，讓我們倍感親切與人性關(guān)懷，對他的好感油然陡增。當(dāng)問及給多少車費時，他竟痛快而滿不在乎地回道，隨便你給吧，使我十分不解——家境并不富裕的他，遠離故土到南潯，靠體力謀生養(yǎng)家，卻又如此輕視錢財，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呢？懷著半是好感半是好奇，我跟他要了手機號，相約次日清晨六時去晨游賞景。

漫長的夜，在歡愉甜蜜中悄然度過，醒來時天已徹亮，急忙洗漱一番，就疾步來到賓館大門前，我抬腕看了一下表，離約定的鐘點還差五分，不過他已慢悠悠地蹬著車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令我沒想到的是，一位生存在社會最底層、從事著最辛苦活兒的人力車夫竟會如此恪守誠信，確實難能可貴，令人感動！

晨曦盡染，古鎮(zhèn)披彩。人力三輪車按我們的意愿先朝農(nóng)貿(mào)市場進發(fā)。臨近周邊，眾多攤販已在擺攤設(shè)點，銷售各種當(dāng)?shù)靥禺a(chǎn)和時令果蔬。他招呼我們下來后，便知趣地將車停在一旁靜候。走出不遠，我回眸張望，只見他人騎在車上，車把上掛著條擦汗用的海藍色毛巾，手里捧著一本厚厚的書在專注地閱讀。大約逛了十分鐘，我買了一把山芋梗、一只腌漬好的大頭菜后，便決定到老街去一睹芳姿。他馬上收好書，輕快地踩著車，并借景發(fā)揮，侃侃道來。沿途，我們靜心聽他講解，仔細觀賞古宅老店，由衷感嘆南潯老街保護得完整。走走停停中，我們相繼來到了石拱橋和古戲臺，停車上前細察、攝影，不禁被古人的精妙匠心而折服！受時間所限，其他同伴正在等待我們集合開始白天的游程，無奈只能蜻蜓點水似的走馬觀花，急速返回賓館。整個游覽過程中，他不僅機靈賣力地蹬車，還熱情講解有關(guān)逸聞趣事或掌故歷史，大度地勸說難得來的我們多看看，卻全然忘記了自己用來掙錢的寶貴時間。

我和他雖只萍水般相遇了兩次，且時間也十分短促，但從他的言談舉止和反饋給我們的信息中，我能清晰地看到他身上三個頻現(xiàn)光澤的亮點。

敬畏諾言，固守誠信。照理說這是每個人應(yīng)有的品德。但現(xiàn)實中許多人口頭上答應(yīng)得漂亮，能認真兌現(xiàn)的卻少之又少。可那位水鄉(xiāng)車夫做到了！對一個三輪車夫而言，時間就意味著收入。然淳樸的他腦無雜念，心系游客，不計分秒，不較多少，著實讓人敬佩！他說：“立身先立品，客人滿意才是我最大的收獲?！边@是何等的情操與境界！

惜時如金，好學(xué)上進。人力三輪車夫，身處社會的最底層，干的是累活，搏的是體力，循照慣常的邏輯思維，似乎不需要多少文化歷史知識也能干?？伤麉s有獨到而深刻的認識，他認為，作為一名熱點旅游地的車夫，不但要熟悉地形景點，也要熟知當(dāng)?shù)氐娜宋闹R，還需大致了解一些歷史概況，否則就不可能勝任。他說，南潯是著名古鎮(zhèn)，也是個開放的旅游勝地，中外游客絡(luò)繹不絕，自己必須與時俱進，跟上節(jié)拍。故而他不管環(huán)境多么惡劣，只要有片刻工夫，都要充分利用起來，將隨身攜帶的書拿出來讀上數(shù)段幾節(jié)，盡己所能多學(xué)點東西，盡最大努力滿足游客的需求。二十多年下來，他已通曉古今，滿腹經(jīng)綸，令游客刮目相看，贊嘆不絕。他悄悄告訴筆者，他心中有個夢想，就是想要學(xué)會英語，以便更好地為海外游客服務(wù)。聞聽此言，我驚訝得直視了他足足有半分鐘。無論他的想法是否切合實際，也不管他何時能夠?qū)W成，至少，他那種不甘落后的上進心真的是讓我敬畏和感動的！這是否該讓那些時間充裕、置身優(yōu)越環(huán)境卻不思進取的人汗顏臉紅？我曾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與他聊道，你的歲數(shù)也不小了，往后的體能狀況將大不如前，不允許你再繼續(xù)干下去了，你有沒有考慮過轉(zhuǎn)行？沒想到，他古銅色的臉上漾著淺笑，坦誠而自信地對我說，年底打算去考導(dǎo)游員。樸實無華又渺小的一介車夫，完全可能被人蔑視，卻有著超脫的夢想和睿智的追求，怎不令人敬仰！我期待著下次遇見他時他已改行當(dāng)了名稱職的導(dǎo)游。

視客如親，以客為尊。這或許是他贏得市場的制勝秘訣。半句友情提示，能溫暖游客的心；一聲無私關(guān)愛，可感動南北的人。而此情出于無私，源自大愛，否則不可能做到。筆者曾到過全國許多城市，也坐過不少人力車，但唯獨遇到了他這樣既知書達理又富有仁愛之心的車夫。在他的一言一行中，無不彰顯出他的非凡與崇高；從他的字字句句里，無不折射出他的厚德與善美。難怪他的同行、老鄉(xiāng)有些羨慕略帶妒忌地對我說，他的生意可是全南潯人力車里最好的。是呵，做事先做人，他能處處為游客著想，游客自然就會記住他，自然就會在親朋好友中口口相傳，使他美名流芳。至此，我已徹底消除了之前的質(zhì)疑，反而覺得他能奪魁倒是情理中的事。

人，可以平凡無奇，可以被人忽略，但能把簡單的事情做到出彩，把卑微的活兒干到極致，就十分了不起，也就真的不平庸了。

責(zé)任編輯：侯娟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