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太軟

李瑩

我爸有病，神經(jīng)衰弱癲狂癥。

當(dāng)年高考前夜最關(guān)鍵的時候跟我說，算了你也別瞎費勁了，估計也考不上啥好大學(xué)，明年復(fù)讀算了。

是的，我爸就是這么一個讓人泄氣的父親。

去年難得幾天小假，我?guī)е信笥亚Ю锾鎏龌亓颂思?。本著新女婿第一次上門的張揚態(tài)度，浮夸地給他買了三條上千的煙，提了兩瓶好酒。提前一星期就通知了他，結(jié)果一進門，我爸不見蹤影。

忙忙碌碌飯菜上桌，我爸才晃晃悠悠地回來，我白了他一眼，沒說話，飯吃得悶悶不樂。

吃完飯我跟我媽收拾桌子，不知道我爸跟男朋友聊了些啥，看起來挺開心。聊完我爸上班去了，我倆坐了一夜火車累斃了，倒頭就睡。睡了一半我爸回來拿東西，一推門我一個激靈就醒了，坐在床上腦袋發(fā)蒙，心里直打鼓，想的全是，完了，我爸看到我和他睡一張床了。

我受到了驚嚇，想起我爸從幾年前就開始辣手摧花般毀掉我的愛情美夢，我心里有些忐忑。我一早戀被發(fā)現(xiàn)我爸就會暗暗嘟囔一句，你這沒戲。也怪我不爭氣，每次都被他說中。不過想想，我這男朋友北京人，家里二環(huán)有房，他和他媽都待我特好，夠可以了吧？

他拿完東西就匆匆出去了。我跟男朋友醒來洗洗臉，出門溜達。我爸坐在院門口的門房里，看得一清二楚。

是的，他躲過了當(dāng)年下崗的大浪潮，卻沒能逃過他們廠破產(chǎn)的危機。他們廠被別的集團并購后，給了他一個閑職，就是看大門。我爸也不老，為了這個工作糾結(jié)了好久要不要干，但恰逢當(dāng)時奶奶爺爺雙雙病倒，如果看門，還能時常回家照顧著，想了想，就當(dāng)上了門衛(wèi)。那時候他總是一副忍辱負重的樣子跟我說，你看，人老了就是這樣，你以為你還能蹦跶幾年？等我老了你不得照顧我？弄得我年紀輕輕，壓力很大。

我跟男朋友甜甜蜜蜜地走在街上，他笑著說你爸挺逗的，中午還一直問我，要是咱倆以后沒錢了怎么辦。我說那能怎么辦，他說是啊，哪能呢，咱吃房租也能吃一輩子啊，我竟無言以對。

我爸晚上住門房不回來，我索性跟他一直睡在我爸的房間。

哦，對了，今年二月我跟這男的分手了。當(dāng)時我剛剛過完年從家里回來，身上根本沒有一分錢，我大半夜收拾東西從他家出來，用身上僅有的幾百塊錢呆在一間特價房里，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跟我爸解釋。

當(dāng)時我是真奔著要結(jié)婚的目的去的，可誰知道人家突然就中途變卦，把我給甩了呢？這事兒不提了，過程也不復(fù)雜，可能大概就是厭倦了。

我一直瞞到四月，才跟我爸坦白，沒想到他居然特別開心，說挺好的，那男的不靠譜，我本來也不同意。我問他為什么，他告訴我說一個小伙子居然能說沒錢了吃房租？你知道這是一個怎樣的生活態(tài)度嗎？

他喝多了就會跟我啰嗦，話長到我到最后都懵了，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么。我來北京的時候他就炸了，打電話要和我斷絕父女關(guān)系，因為我畢業(yè)后他給我安排好的工作讓我給攪了。他一直在強調(diào)，你去北京能干啥，你那破學(xué)歷，連塊敲門磚都沒有，你以為你能猛龍過江？最后還不是得被淹死。你要是在我身邊你肯定淹不死，但你跑那么遠，我真是伸手也沒法救你?。?/p>

每次聽到這樣的句子我都覺得自己瞬間從夢境跌回了現(xiàn)實。我一直一直往前沖的時候從來不考慮摔在半路怎么辦，可我爸滿腦子都在想如何接住我這一跤。這人怎么這么悲觀呢？

我想這種悲觀是能追溯到婚姻這個人生必經(jīng)之坎上的，我爸就沒能垮過這道坎。

他雖然看起來屌絲，但娶了個美女。到現(xiàn)在也沒人敢說我媽不漂亮，她時常穿著我的衣服出門參加活動，除了有點大，毫無違和感。美女都傲氣，怎能忍受自己丈夫在自己小區(qū)看門？所以時常窩著一口氣，說話難聽不算，其他的一切我爸作為家庭男主人應(yīng)該享受到的，都沒有。而且我媽是個特別收放自如的美女，她從來不管家里的事，該干啥干啥，認為順其自然的放養(yǎng)就是最好的生活方式，在婚姻上已經(jīng)栽了跟頭，剩下一切開心就好。

不久前我回家看他，發(fā)現(xiàn)他的花兒都死了，魚缸里的魚也沒剩下幾條，他洗個衣服還弄得家里一團亂糟糟。我媽出去聚會了，不在家，不然肯定又是一頓罵。我摸了摸碗，感覺也沒洗干凈，油膩膩的，轉(zhuǎn)頭一看我爸，發(fā)現(xiàn)他滿頭白發(fā)。

你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父母老了的？這話題說起來太蒼涼。我就是伸手摸到碗邊的油膩時，覺得我爸老了。

大概我爸的手總是油的，因為他出去給人家修車，時常躺在車下就是一整天，所以我?guī)缀鯊膩頉]見過他買一件新衣裳。去年過年我回家覺得沒什么負擔(dān)，給自己買鞋的時候心血來潮給他也買了一雙，不貴，七百多，回家的時候他看到價簽簡直要站起來罵我。

有時他會跟我說，自從當(dāng)上了門衛(wèi)，生活幸福多了。在外面吃香喝辣，回來就睡，有活兒了去給人家修修車，再也不用回家和你媽吵架。我想起那些死了的花兒，心里說不出的難過。

我們都曾在成長的路上受過傷，別以為父母年紀大了就不在乎了，其實他們也在一路成長。前些天他給我打電話，說整理東西的時候看到我的一張紙條，上面不知道誰給我寫的，“反正這錢包你也用不著，就送給別人吧，你也沒錢”。我爸覺得這些年是虧欠了我，不該不給我錢花，工作第一年還讓我往家拿錢，就是怕我存不住都浪費了啊?！肮媚锬銊e怕，你爸還有十幾萬閑錢，你沒錢了就打聲招呼啊，你爸給你匯?！?/p>

我的一篇長文突然爆紅網(wǎng)絡(luò)，我高興得半夜給他發(fā)消息，他第二天問我是不是被騙了，說當(dāng)作家這事兒就不要想了，我單位同事出的書都是我用車拉回來的，到現(xiàn)在也沒送完。后來聽同院的叔叔說，我爸不知道怎么才能看到我那篇文，于是直接從網(wǎng)頁打印了出來，逢人就夸自己女兒現(xiàn)在寫的東西可以發(fā)表了。

我說我要用每一首歌的歌名做餌，寫一本驚世駭俗的書。他說好啊，你也寫寫我，讓你爸再沾沾光。我說行。他說那你用什么歌?。课艺f《鐵窗淚》，你就會唱那首歌。他哈哈大笑。

爸，你要真問我用一首什么歌來寫你，我現(xiàn)在告訴你，《心太軟》。

“你總是心太軟，心太軟，把所有問題都自己扛……只不過想好好愛一個人，可惜她無法給你滿分。多余的犧牲她不懂心疼……你總該為自己想想未來?！?（蘇瑞凱摘自《一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