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聲
閻雪君先生的《桃花紅杏花白》令我浮想聯(lián)翩,沉吟良久。為其中的地域民歌心笙搖蕩,為其中的色彩笑話羞赧臉頰,為其中的金融之道流連逡巡。然而生活的舞臺不曾給這里的人們多少掌聲。最終,讓人沉入一種塊壘于胸的痛楚之中,嘆惋命運的陣痛與苦難,悲歌人性的失落與救贖。烏納穆諾說:“承受痛苦是生命的實體,也是人格的根源,因為唯有受苦才能使我們這些有生命的存在得以結合在一起?!?/p>
小說由對生活感到絕望的城市教師邵瑞到桃花峪支教起筆,通過對宋小蝶、燕百合兩位悲劇女性生命軌跡的追尋,反映了社會轉型期鄉(xiāng)村的變革與動蕩、追求和幻滅,在靈與肉的交織中,揭示了大變革背景下的美麗與丑陋、人性與獸性、失落與救贖等重大命題。
鄉(xiāng)土與變革
鄉(xiāng)土文學作品中常常伴隨兩大趨向:其一是詩化遙遠的故鄉(xiāng),用惆悵而甜蜜的懷戀為鄉(xiāng)土披上一件溫情的外衣;其二則是丑化落后的故鄉(xiāng),把現(xiàn)實描寫成不可收拾的慘淡絕望,雖則各具千秋,到底過于寡淡,底蘊不豐。
閻雪君筆下的桃花峪兼美而不過,其中既彌漫著田園牧歌式的鄉(xiāng)間小調與詩情畫意,也充斥著延續(xù)千年的民間巫術和神鬼迷信。在這片遠離喧囂的鄉(xiāng)土山,粗獷的陽剛之氣與纖細的陰柔之美同在,化外之境的淳樸人性和民智未開的舊風陋俗相互衍生。
為了生存與發(fā)展,桃花峪的視野逐漸超出了鄉(xiāng)土。兩位女主人公放棄了土地,走上各自不同的經(jīng)商之路,和宋小蝶的小媳婦面館以及燕百合的澡堂開張遙相對應的是傳統(tǒng)鄉(xiāng)村社會模式根基的動搖,如同費孝通先生在《鄉(xiāng)土中國》中所說的那樣,農民一旦離開土地,那些因為土地而連接起來的聚落的溫情也會隨之消失殆盡。
盡管小說關注的視角始終在鄉(xiāng)土,但是不可否認,這種鄉(xiāng)土更多的是一種商業(yè)化的鄉(xiāng)土。它雖然具備一切鄉(xiāng)土文化的外在元素,但是其內涵和實質卻帶著城鎮(zhèn)化的影子,但它又和真正的城市格格不入,它屬于城鄉(xiāng)之間藏污納垢的灰色地帶。在這里,人們暫時解除了最初與土地之間的終身契約,從聚落的罅隙中解脫出來,滿懷憧憬,意氣風發(fā),當物欲的色彩逐漸占據(jù)上風,人們的主體精神世界卻開始一點點崩塌,原本安然維系的一切突然變得岌岌可危,隨之而來的便是精神世界的無所適從與心靈世界的無處安放。
宋小蝶從一名勤勞樸實的面點老板退化為一名依靠皮肉生意牟取暴利的黑心商販,她的悲劇不是個人的,也絕非偶發(fā),而是一種社會轉型期普遍存在的疫癥,舊的鄉(xiāng)土模式的消弭和新的發(fā)展模式的缺失,讓許多動蕩的心靈在金錢權力的誘惑下迷失本性,一錯再錯。
性愛與失落
與莫言《紅高粱》中代表著狂野的生命力的“性愛”相異,小說中的“性愛”描寫不再是生命力的影射,它更多作為一種庸常的生活必需品存在,象征著強大命運籠罩下脆弱靈魂的苦悶與掙扎。作為一種在肉體和心靈雙重重壓下扭曲式的釋放方式,小說中的“性愛”更多擔當了符號性的作用,既是主體精神瓦解的旁證,又昭示著物質與精神雙重負荷下人性的集體失落。
小說中,宋小蝶和燕百合的婚姻是悲劇的,她們是家族的犧牲品,以“換親”的方式嫁給了自己不鐘情的“殘缺”男子。對她們而言,夫妻間的性愛不是一種歡愉的體驗,而是一種精神與肉體的雙重折磨。反之,宋小蝶與廖大同的私通、燕百合和邵瑞的野合則充滿了生命的律動和激情,這就從另一個維度上賦予了“性愛”反叛與抗爭的意味,她們與其他異性的結合,與其說是對悲劇命運的自覺抗爭,不如說是在為追求一條釋放自我的道路而孤擲一注。
相較于對個體精神與命運的關懷,小說中還將大量的“性愛”筆墨賦予群像人物。煤炭工人和卡車司機作為小說群像中兩種濃墨重彩的類型人物,寄予了作者對底層民眾生存狀態(tài)的深切關懷與憂慮。他們喪失理想、安于現(xiàn)狀、耽于感官、沉溺肉體。在他們的身上,人性與獸性的界限逐漸消弭,他們沉浸于及時行樂的感官愉悅中不可自拔,行尸走肉般存活在荒原般的世界。這種精神世界的集體失落與沉默,更加顯示出一種讓人不寒而栗的深廣悲哀。
殉道與救贖
無疑,《桃花紅杏花白》的語言是俚俗而感官的,情節(jié)安排上亦帶著深重而悲愴的宿命的影子。小說中燕百合作為作者重點塑造的女性形象,其身上不但充斥著“家族遺傳式”的悲劇因素(她和她的母親、丈夫都是殘疾人,都拉了邊套),而且在庸常的世俗生活中總是遭逢各種意外的災難,每一次試圖改變現(xiàn)狀的努力都以失敗收場。
然而閻雪君并不是叔本華或者尼采式的悲觀論者,他筆下的燕百合雖然屢遭挫折,卻從來沒有放棄過對生活的希望,“貧困的生活非但沒有減退她愛做夢的喜好,反而越是貧窮,她越愛做夢,生活中缺少的往往在夢里反而會得到”。
用林語堂的話來說,她是一個睜著一只眼睛做夢的人,是一個用愛及溫和的嘲諷來觀察人生的人,是一個把她的玩世主義和慈和的寬容心混合起來的人。
生活是塵世的,凡俗的。在生活的磨礪面前,她始終保持著一個人的自尊、道德、底線和堅守,她不是不可以妥協(xié),卻因為內心的矜貴毅然堅持,她不是不可以放棄,卻因為道德的堅守而選擇不棄。她像一朵開在山野中的野百合,不卑不亢,不急不躁,懷揣夢想,堅守希望。
托爾斯泰在其著作《復活》中曾經(jīng)寫道:“一個是精神的人,他為自己所尋求的僅僅是對別人也是幸福的那種幸福;另一個是獸性的人,他所尋求的僅僅是他自己的幸福,為此不惜犧牲世界上一切人的幸福?!毕氤蔀橐粋€道德完善的人,需要經(jīng)受很多考驗,因為在人心中那個獸性的人會不斷站出來試圖掩蓋每個人溫良的本質,誘惑人要及時享樂。
在作者的筆下,燕百合是一個殉道者,同時又是一個救贖者。如同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殉難的同時,也寬恕了人類諸世的罪惡。生活的挫折帶給她的打擊讓她更加茁壯的成長,她不僅救贖了自己,避免了宋小蝶式的狼狽收場;也救贖了對世界感到絕望的邵瑞,挽回了他將死的肉體與靈魂;更寄予了作者對社會冷靜而嚴肅的觀察之后用以救贖世人的濟世理想。文本時時刻刻閃爍著悲劇之光,照耀著這個不甘寂寞的世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