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宏文
咸鹽壇是山屯農(nóng)家院里最普通的物件,大多在不很顯眼的地方放著。雖說是很普通的物件,可哪家也不能沒有它。山屯人祖祖輩輩地奔波勞碌著,就是為了享受食與衣的飽暖。我想,在山巒的屏障里,搭幾間小屋,盤一鋪土炕,點一縷炊煙,就是一戶人家。這樣的人家,都是幸福的人家。山屯人有欲,但欲望如清風,輕輕掠過,了無痕跡。農(nóng)家的宅屋里,一捆柴,一碗米,一匙油,一把鹽,就可以飄出讓人填飽肚子的味道來。那一把鹽,就盛在咸鹽壇里。
我家的咸鹽壇,是一個淺綠色的壇子。聽母親說,這個壇子,原來是個裝臭豆腐的壇子。供銷社的代銷店賣完了臭豆腐,母親就把它買回來做了咸鹽壇。供銷社的代銷店,幾個月也賣不完一壇子臭豆腐,一旦倒下來一個壇子,就會有好多人盯著。也許是因為我的父親是生產(chǎn)大隊的會計,認識代銷點的售貨員,母親才有機會花了一塊錢,買到了這個壇子。那個售貨員還對我的母親說,要不是你,這倆錢說啥也不能賣。其實,那個壇子只是臭豆腐的包裝,二分五厘一塊的臭豆腐賣完了,綠壇子就宣告完成了使命。那二分五厘中,就含著包裝的費用。賣壇子的錢,就成了代銷店售貨員們的福利費。
有了那個咸鹽壇,母親就不再為我家的吃菜發(fā)愁了。在母親的眼里,鹽,不單單是調(diào)味品,更是下飯的菜。咸菜咸菜,咸就是菜,有了咸鹽就有菜,這就是母親的觀點。真想不到,母親對“咸菜”一詞,竟有這么直接的詮釋,讓我好生佩服。母親在當院的菜園子里,割出一綹韭菜來,擇干凈,切成段。母親看著滿滿一盤子的韭菜段,就知道它炒熟了,就會三下五除二地被我和妹妹搶個精光。于是,母親的心里,就有了應對的主意——加鹽。加了鹽,少的就變成了多的,不夠吃就變成了夠吃。那炒熟的韭菜,我和妹妹們就只能幾片葉子幾片葉子地往嘴里夾。我覺得,那齁咸齁咸的韭菜,味道還依然純正。
炒一盤脆脆的鹽豆,是母親的拿手活。炒豆前,母親從咸鹽壇里抓出兩把鹽來,放在一個藍邊的飯碗中,然后加進了適量的水。五月節(jié)吃粽子的時候,母親都是用熱水化紅糖,說是水越熱,紅糖化得越快,糖水也越濃??苫帖}時,母親卻偏偏用的是涼水。母親告訴我,咸鹽這東西,冷也不怕,熱也不怕,用涼水和用熱水一樣,快慢和濃度都不差。母親在鍋里炒豆的時候,我就站在鍋臺邊,用筷子攪和著,幫母親化鹽水。我的鹽水化好了,母親炒的豆也“噼噼啪啪”地全熟了。母親把炒熟的豆掏進化好的鹽水里,等傳來一陣“嗤嗤”的響聲后,就全部倒入熱鍋中,鹽水烤干了,一盤別有風味的鹽豆就炒好了。
吃這樣的鹽豆,脆生生地咀嚼著,滿口就是一個香。其實,鹽豆的咸味,都在皮上,僅僅回鍋那么短的時間,鹽水不會很好地浸到豆子里。有了母親炒的鹽豆,吃飯的時候,我就貪婪地往嘴里夾鹽豆。這個時侯,母親就會一筷頭子打在我的右手上,然后說,再夾,就變成鹽蝙蝠了。母親給我講過鹽蝙蝠的故事。說是有一只漂亮的老鼠,能歌善舞的,身體也苗條??墒牵@只老鼠,偏偏愛偷咸鹽吃。一天,這只老鼠一不注意,就掉進了咸鹽壇里,慢慢地就長出了翅膀,變成了鹽蝙蝠。母親一旦發(fā)現(xiàn)我和妹妹們多吃咸的東西,就嚇唬我們變成鹽蝙蝠。
別看咸鹽壇放在堂屋的高桌上——桌子在堂屋的角落里,可是,我們一家人都很器重它,都不敢小瞧它。咸鹽壇里能盛多少鹽,我說不清楚,母親也說不清楚。我想,我說不清楚是正常的事,可母親說不清楚,那真是不可能的事。我家的囤子里有多少高粱,口袋里有多少苞米,膽瓶里有多少黃豆,母親都知道,可是誰問起來,她就是不說。母親常說,家里有,不說也有,家里沒有,說有也是沒有。居家過日子,是窮是富,不能頹廢,更不能張揚。咸鹽壇里能盛多少鹽母親不知道,可她卻知道啥時該買咸鹽填到咸鹽壇里。當咸鹽壇里的鹽下落到一定刻度的時候,母親就會打發(fā)我和妹妹,背著一個帆布兜,到供銷社的代銷點,花一塊錢,買回八斤咸鹽來。八斤咸鹽倒進去,咸鹽壇里又滿了。咸鹽壇里的咸鹽下到啥程度該去買咸鹽,刻度在母親的心里。我想,我們家的好多事,刻度,都在母親的心里。
我家的咸鹽壇里,不光盛著咸鹽,還埋著咸肉。咸肉有兩種,一種是生的,一種是熟的。不管是生的還是熟的,都是清一色的豬肉。雖然在一個壇子里腌著,但是,生肉占一邊,熟肉占一邊,中間隔著不薄的鹽,涇渭分明。逢年過節(jié)的,母親都要留兩塊生豬肉,留兩塊熟豬肉,腌在咸鹽壇里。那生肉,是專門為家里來個人啥的準備的。生產(chǎn)隊來工作組派飯到我們家時,母親就會把咸鹽壇里的生肉翻出來,給工作組做上一頓很體面的菜。那熟肉,就差不多算是為我和妹妹們準備的。我和妹妹們有個頭疼腦熱的時候,母親就會把熟肉翻出來,給我們撕下一些咸肉絲來,讓我們下飯。那咸肉的味道,真是香得不得了。我想,那咸鹽壇里,也盛著腌透了的母愛。
更讓我感到驚奇的是,母親總是摸著咸鹽壇來判斷晴雨。盛夏的時候,我家的好多活計,都要考慮到天氣的因素來安排。晴天干晴天的活,陰天干陰天的活,雨天干雨天的活。想判斷未來的天氣是晴天還是雨天,母親就到堂屋里,摸一摸高桌子上的咸鹽壇。如果咸鹽壇的外壁上濕潤潤的,甚至有水珠,母親就斷定未來幾天是陰雨天。真不知母親的預測辦法有沒有科學的道理,可這個法子,真的很靈驗。下雨的時候,我就偷偷地望著咸鹽壇發(fā)呆,我真為它的靈性驕傲。
咸鹽壇上,蓋著一塊四四方方的梨木板。梨木板揭開又蓋上,就會一次次地發(fā)出“咣啷”的聲音來。每次聽見這種“咣啷”聲音,我就有一種期盼涌上在心頭。有了那個咸鹽壇,我家的生活,就會永遠有滋有味。
責任編輯/劉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