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長城，一個民族的背影

趙豐

金山，一個閃光的詞語，照亮了我的胸襟。撫摸著它的肢體，仿佛看到了一個民族的背影。

萬里長城，金山獨秀。這是早就銘刻于心的，只是一直沒有機會接近它。見過了八達嶺、居庸關(guān)、山海關(guān)、嘉峪關(guān)的長城，我可以列舉出一個個讓我激動、讓我沉醉的名字。當(dāng)我登上金山嶺之后，我才意識到：萬里長城，金山是它最為壯觀、最為神奇的一處細節(jié)。

金山長城，像一條靜臥一隅的長龍，隱居在燕山山脈主峰霧靈山與古北口臥虎嶺之間的山巒云霧中。在連綿起伏、滿眼綠翠、秋日金燦的背景下，一幅氣勢恢弘的長城全景畫在我眼前徐徐展開。我的眼球，從未有過如此的震撼；我的胸懷，從未有過如此的波瀾壯闊。

我是一個喜歡清靜的人。金山長城的氛圍正吻合了我的性格。它不像八達嶺長城那樣人流簇擁，置身于此，我完全能夠?qū)ふ业綈芤獾母杏X。

舉目遠望，我看見了一條龍。一條昂首擺尾的巨龍，飛騰在綿延起伏的崇山峻嶺之中，高昂的龍頭在聳入云端的峰巔上張揚遠眺，仿佛一縱身就會躍上天宮，而龍尾搖擺在銀帶般的潮河畔上。在這兒感受到龍的氣象，是我生命里的輝煌。我是一個喜歡細節(jié)的人，平日里的小橋流水、枯樹昏鴉，野草田埂，是我欣賞的景像?？晌也⒉慌懦飧呱胶Ｑ?，它們同樣點綴我生命的枝葉。金山嶺龍的氣象，讓我又收獲了生命的壯觀。

龍被譽為中華民族的象征，這讓一個民族擁有了圖騰的意象，也擁有了理想的文化積淀。有了龍的氣象，也就會衍生出與之相適應(yīng)的地理氛圍和文化意念。佇立在金山長城的至高處，我眼簾里的京通鐵路和京承公路宛若兩條烏黑的長蛇，從龍身下蜿蜒穿過。東面是燕山的第一高峰：霧靈山。霧靈山本名伏凌山，也曾叫過五龍山，明代大乘天真圓頓教第三代祖天真古佛將此山做為求道靈山。而我更感興趣的是它的云霧。在北京之行的旅途中，霧靈山被提及的頻率并不算高，但其景致之美未曾到過的人是無法體會的。我是沒有機會置身霧靈山中了，只能遠眺它的飄渺空靈。在長城上是會感受到風(fēng)的存在的，而霧靈山的風(fēng)似乎更大更猛，云在堆積漂移，霧在山腰漂泊。霧靈山的云霧，我把它想象成一條龍的吐息吸納，是一個民族的精神馳騁。

霧靈山賦予了我想象，而西面的臥虎嶺則賦予了我真實的景象。它如一只龐然大虎，威風(fēng)凜凜地守衛(wèi)著京城的北大門——古北口。循徑蜿蜒，脊刃顫栗。千年風(fēng)光，百年滄桑。如果說龍是中華民族的精神氣象，虎在中國文化的底層卻扮演著一個民族抵御災(zāi)害和邪惡的吉祥物。一龍一虎，仿佛一個民族的歷史縮影。

目光向南，波光粼粼的密云水庫宛如一塊明鏡，鑲嵌在崇山峻嶺之間。燕山明珠，避暑勝地。煙波浩淼，天水茫茫。這座亞洲最大的人工湖隱現(xiàn)在青山之中，恰似仙宮瓊閣，構(gòu)成一幅色彩斑斕的山水畫卷。在我看來，這幅畫卷是一個民族的智慧結(jié)晶。

長城上的風(fēng)，總是蕩人心扉，氣暢意揚。風(fēng)將我的目光牽引到北面的山濤林海。只見群峰涌浪滾流天際，將我的思緒延長——

人們意念中的金山長城是明代修建的，但從現(xiàn)存遺跡來看，早在北齊時期，這一帶就開始設(shè)置關(guān)塞，修筑長城。朱棣稱帝后，把明王朝的首都從南京遷到北京，大規(guī)模修筑長城，把首都北京北面從居庸關(guān)到山海關(guān)這段一千多里的長城修得高大堅固。金山嶺長城，在明代作為國境線，扼守著大明江山，戍邊將士們一次次的與來犯的敵人進行血戰(zhàn)。

少年時就記住了戚繼光這個名字。史載：明隆慶元年（公元1567年），剛剛即位的明穆宗重用張居正、高拱執(zhí)掌朝綱。為了加強京師以北的防御力量，將在抗倭戰(zhàn)爭中立下赫赫戰(zhàn)功的戚繼光調(diào)到北方，任命為薊鎮(zhèn)總兵。“暗淡了刀光劍影，遠去了鼓角爭鳴?！边@是《三國演義》片尾曲里的兩句，仿佛是戚繼光戎馬生涯的寫照?？墒窃谖铱磥?，戚繼光更是一位建筑大師。他到任后不久，即發(fā)動士卒在東起山海關(guān)、西到慕田峪全長達一千七百六十多華里薊鎮(zhèn)管轄地段內(nèi)，對原有的長城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改建、修葺，對長城墻體進行了全面的加高加厚，并在險要之處修建了雙層甚至是三層城墻，設(shè)計了高大堅固、多達1300座的新式敵樓。而在這其中，金山嶺無疑是宏大樂章中的高潮段落。站在四百多年前的時光隧道里，我依稀看見戚繼光迎風(fēng)挺立在金山嶺長城墻頭，用握長矛的手輕輕地撫摸新砌的磚石，諦聽將士響徹云天的吶喊聲……

且看岑參的《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里的句子：君不見走馬川，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輪臺九月風(fēng)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fēng)滿地石亂走。匈奴草黃馬正肥，金山西見煙塵飛，漢家大將西出師。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fēng)頭如刀面如割……

“金山西見煙塵飛”，此刻靜謐的金山長城，當(dāng)年是何等的壯懷激烈啊。行走在敵樓連綴的山脊上，遙望邊塞風(fēng)光，我的腦海里閃過云氣淋漓、氣象萬千一類的詞句。肅殺、蒼茫、渾然……從金山長城歸來的許多日子，當(dāng)我靜坐書齋書寫著文字時，胸中仍不時回應(yīng)著邊塞詩人的高聲吟唱。于是，敲擊著鍵盤的手指，不由自主的抖。這些年，我蝸居在北方的這座縣小縣城，僻靜，也閉塞，心胸和視野總是封閉在狹小的空間里。金山長城，給了我精神張揚的機會。

“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苯鹕介L城以其視野開闊，敵樓密集，建筑防御體系功能奇特而著稱于世。它雖歷經(jīng)四百余年，承受了地震、戰(zhàn)爭的催損，但仍保持著往昔的面貌。在八達嶺長城腳下的中國長城博物館，我參觀了部分在金山長城上發(fā)掘的文物。其中有守城將士作戰(zhàn)用的武器彈藥：火炮、石鐳、手雷、刺馬針、箭頭、鐵蛋丸……有他們?nèi)粘５纳钣闷罚菏省⑹?、菜刀、油燈、陶罐、瓷碗、酒具、銅幣、石磨、香爐……物是人逝，令我添了許多的感慨。

撫摸著城墻上帶文字的磚，有種憑吊的感受。是誰的手，將這些文字流傳給了后人？這當(dāng)然是具有民族特征的文字記錄：“萬歷五年山東左營造”、“萬歷五年寧夏營造”、“萬歷六年振虜騎兵營造”……也許是疏忽，我在其它的長城上未曾發(fā)現(xiàn)文字磚。這是金山長城經(jīng)典的細節(jié)。我用手指叩擊著它們，似有歷史的回聲傳來。真的，我想取下一塊帶有文字的磚收藏。以便在日后寂寞的時候，通過敲擊聆聽一種歷史的回聲?？墒俏覅s不能，我明白，如此的磚塊在這兒，聆聽著風(fēng)聲，感受著雨淋，才能懷念起往昔的歲月。被我藏在燈光明亮的居室里，又有什么意義呢？是的，如此珍貴的磚塊，只能鑲嵌在金山長城的墻縫里。endprint

射擊孔、瞭望孔。這是我眼簾中數(shù)不清的細節(jié)。在長城上感受細節(jié)，是生命里一種獨特的感覺。是的，壯闊的長城是由一處處細節(jié)構(gòu)成的。老子說：“天下難事，必做于易；天下大事，必做于細”。金山長城仿佛在驗證著老子的后兩句話。于金山嶺長城上漫步，隨時可見船蓬頂、四角鉆天頂、八角藻井頂、穹窿頂?shù)葍?nèi)部結(jié)構(gòu)建筑形式各異的敵樓以及障墻、戰(zhàn)臺、炮臺、瞭望臺、雷石孔、射孔、擋馬墻、支墻、圍戰(zhàn)墻等。

單邊墻，在長城的布局中又是精巧的細節(jié)。老虎山脊背大約50多米長的一段，由于地勢狹窄，不能修筑又高又寬的城墻，更不能修筑高大的敵樓，先人們在山脊上用青磚修筑一道高兩米、寬0.3米的單邊墻，墻上設(shè)置密集地射擊孔，供守城士兵以各種姿式射擊。這種墻叫戰(zhàn)墻。在萬里長城上，戰(zhàn)墻是金山獨有的。

自東向西，依次排列著或修或毀的若干個敵樓，顯眼的有拐角樓、花樓、大金山樓、小金山樓、將軍樓。大小金山樓位于景區(qū)的正中，樓子及周邊的城墻都得到了修繕，檣櫓嶄新、垛口完整，復(fù)現(xiàn)了明朝時的風(fēng)采。而靠近東邊和司馬臺交界處的部分，則采取了修舊如舊的方案，殘破的敵樓、坑洼的地面、倒塌的墻體，更顯出歲月的滄桑。

望著霧靄中綿綿起伏的金山長城，我宛若看到了當(dāng)年能工巧匠們在險峻的山脊上創(chuàng)造奇跡的身影；仿佛看到寒聲一夜傳刁斗，戍邊將士們在長城上孤寂守疆的思鄉(xiāng)夢靨；仿佛聽到鐵馬金戈，胡驥哀鳴的廝殺吶喊。在這靜靜臥伏了幾百年的長城兩側(cè)，留下了多少悲壯凄涼的故事與傳說……

孟姜女哭長城。它雖是一個傳說，但在我的意識中，它的背景應(yīng)當(dāng)在金山一帶。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后，征集數(shù)十萬民夫，將秦、燕、趙三國北邊的城墻連通、修繕合一。孟姜女萬里尋夫送寒衣，哭倒長城八百里的傳說就發(fā)生在那樣的背景下。距金山不遠的山海關(guān)至今仍有姜女廟。秦始皇修長城的歷史功績自不待言，可他令多少人家妻離子散。佇立在金山長城上，伴隨著風(fēng)的瑟瑟之聲，我隱約聽見了一個女子悲慘的泣聲。

我登臨過兩次金山嶺長城。首次是1983年，我還是個初出茅廬的青年。那時只留下雄偉的印象。2012年，我再次站在這段長城上時，站在敵樓之上仰望天空，就在雄偉之外又添了諸多的感慨和遐想。我雖渺小，但骨血里依然流淌著中華民族的氣韻，所以我必須高揚著頭顱。

金山長城上，我的背影，毫無質(zhì)疑的，是一個民族后裔的影像。

金山長城，壯美與雄渾，精妙與典雅，融匯著一個民族的偉大與豪邁。古老的城墻，歷經(jīng)歲月滄桑、風(fēng)云變幻，矗立在叢山峻嶺、藍天碧野之間。它殘缺與傲然的身姿，濃縮著中華民族的背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