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毅
摘要:一切真正的藝術本質上都是詩。藝術作品的詩意貫穿在其創(chuàng)作與保存之中。作品的創(chuàng)作和保存共屬一體,它們作為源初的“知”先行灌入藝術作品所敞開的存在領域。思與詩對話的發(fā)生,基于創(chuàng)作者與保存者對作品的時間性存在的切身領會。音樂是人的一種特殊的此在方式,在這種方式中,幽暗而又涌動不息的存在,在川流不息的聲音中以千姿百態(tài)的方式到達,在到達中,創(chuàng)作者與保存者才能在音樂的時間性中一次次綻放自身。
關鍵詞:創(chuàng)作 保存 《殘春》 思與詩
管弦樂隊作品《殘春》是中國成都《秋之韻》現代音樂節(jié)中世界首演的曲目之一,作者是四川音樂學院作曲系的楊新民教授。樂曲長度大約十五分鐘。樂隊音響涵蓋多個時期的音樂語言,這是曲作者對當下現代音樂創(chuàng)作的審美思考中作出的審慎選擇。作品嘗試表現大千世界萬物生靈自身外在的物質形態(tài)及內在的精神氣質所蘊含的殘缺美。
藝術家創(chuàng)作作品,而欣賞者保存作品。對于一件藝術作品的作品存在來說,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與欣賞者的保存同等重要,它們共同實現著作品的“作品存在”?!耙亲髌窙]有被創(chuàng)作便無法存在,因而本質上需要創(chuàng)作者,同樣要是沒有保存者,被創(chuàng)作的東西也將不能存在?!盵1]作品《殘春》的被創(chuàng)作與被保存情形如何?創(chuàng)作者與保存者又在其中展開了什么樣的對話呢?
一、作為保存的感受
楊新民先生的音樂作品《殘春》,在成都秋之韻現代音樂節(jié)上演出。
一枚神秘的種子在銀鈴音色的攜帶中,充滿期盼地,在打擊樂大張旗鼓的迎接下,隆重降臨。在經歷了虔誠的落地、本能的清新、短暫的喜悅之后,心中升騰起復雜的孤獨。驅不散、揮不盡、悟不明……
···我···是···誰···由···哪里···來···去···向···哪里···
我···迷失在弦樂群編織的這一片彌漫的云海里······
“我”深深···懷疑,“我”遲鈍···覺醒···
“我”被無辜卷入一個激蕩回旋的空-間···我焦慮、我恐懼、我凌亂、我痛苦···
“我”被巨大的浪潮沖出黑洞,乘著弦樂群打造的快船,驚恐著逃離···
這就是我!這才是我!請接納我···
真實的我!脆弱的我!迷茫的我···
“我”淚流滿面,“我”吶喊,“我”···我著···
樂隊行進到此,給了一陣強烈的鼓點,這是命運之神的鞭打。最妙之處,是此段落驟然的停頓:強烈的聲響在滾滾而來之際被決然剝奪,旋即生成一種無聲之聲;在此靜默無聲的激烈回蕩中,那個向來??吭诖嬖谡咛幍某翜S世界紛紛瓦解,悄然脫落,于是“我”被收回,被引領,被敞開,被融入進“存在的閃耀”之中……弦樂群再次揚起高貴的頭顱,悲壯打量生命的目光迂回而下,落入地平線,“存在”閃耀著的顫動余音裊裊……
作品在欣賞者的感受中如此存在。音樂作品如此的存在方式絕然不同于上課鈴聲、電話鈴聲、軍隊沖鋒號聲或其它種種有著特定用途的聲音。軍隊沖鋒號固然也可以被吹奏得如同遺世獨立的藝術作品,甚至某部藝術作品中就可以有軍隊沖鋒號。在戰(zhàn)場上,隨著沖鋒號的吹響,沖鋒陷陣與丟盔棄甲,勝利與失敗,英雄與懦夫,光榮與恥辱,生存與毀滅,一切一切隨之而來,世界建立或坍塌,大地凸顯或淪陷。
沖鋒號是一種信號。信號的發(fā)出者以此向信號的接受者傳達發(fā)起沖鋒的信息。信號并不需要創(chuàng)作與保存。一段旋律被當做沖鋒號,這是軍隊中的一種約定。沖鋒號響了,士兵突擊。信號的接受者并不保存信號,他們只需要按照信號的指示行事。戰(zhàn)壕中的士兵也許摩拳擦掌期待著沖鋒號的響起,但這種期待與沖鋒號本身并無關系。沖鋒號的號聲只是表達著某種含義的手段,作為手段,它的本質在“外面”,故而它非但不會在號聲響起之際被保存,反而在自身存在之際將“自身”消耗殆盡。
藝術作品的被接受乃是被保存,它構成了藝術作品真正的存在環(huán)節(jié)。欣賞者的熱淚盈眶與雷鳴般的掌聲并非是因為欣賞者在藝術作品的欣賞中接受到了某種信號,仿佛這種信號發(fā)號施令要求欣賞者流淚或雙手相擊似的。欣賞者的熱淚濕潤著藝術作品,欣賞者的掌聲回應著藝術作品。在熱淚與掌聲中,作品作為作品而顯現。作品是被作者創(chuàng)作出來的,而由于欣賞者的保存,它才真正成型,更準確點說,真正是其所是。正如海德格爾所說:“要是作品沒有被創(chuàng)作便無法存在,因而本質上需要創(chuàng)作者,同樣地,要是沒有保存者,被創(chuàng)作的東西也將不能存在……只要作品是一件作品,它就總是與保存者相關涉,甚至在(也正是在)它只是等待保存者,懇求和期冀它們進入其真理之中的時候?!盵2]作品離不開保存者,只要作品是作品,它就總是在保存中來與人們照面?!吧踔磷髌房赡芘龅降谋贿z忘狀態(tài)也不是一無所有;它仍然是一種保存?!盵3]
保存是一種期待。保存者期待著作品的敞開,因而“作品之保存意味著:置身于在作品中發(fā)生的存在者之敞開性中?!盵4]本節(jié)開頭的段落正是筆者作為欣賞者或保存者,在期待著的保存中作品《殘春》所引爆的“存在之敞開”。這樣一種置身于其中的領受乃是一種源初的知。這種保存意義上的知與通常的藝術鑒賞意義上對作品的形式、內容、思想含義的知不是一回事,“它沒有剝奪作品的自立性,并沒有把作品強行拉入純然體驗的領域,并不把作品貶低為一個體驗的激發(fā)者的角色?!盵5]保存者對作品是溫柔的,保存者對作品的知并不是以自己已有的現成經驗去強行解釋作品。保存者的知是一種期待著的意愿,它期待-意愿著存在的敞開,存在的涌臨。
愿有所知的意愿既非保存者的主體能力,亦非保存者的主觀意志。如果說保存者作為欣賞者在作品面前常常表現為所謂“審美主體”,那么,對在作品中敞開的存在者愿有所知的意愿就是對這種主體身份放棄的意愿。放棄審美主體身份的同時,藝術作品也不再被當做一個審美對象而被打量。作品回歸它本源性的存在,從而建立起一個世界。海德格爾在“藝術作品的本源”演講結束時引入荷爾德林醍醐灌頂的吟唱:“依于本源而居者,終難離棄原位。”[6]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