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雪風(fēng)
在華語影壇,像他這樣的人是罕見的。
如果說影壇上也有一個魯迅的話,那他就是。他與魯迅一樣,都是冰與火的結(jié)合體,他們冰冷地愛著,滾燙地恨著,但這又只是表象,愛恨其實對于他們只是一體,他們對這個世界太認(rèn)真了,他們有著屬于自己的理想國,他們用理想國的要求去衡量這個世界、這個世界里面的制度、人性,而說到底,他們只是覺得這個世界可以更好些。
在臺灣電影界,如果說侯孝賢是一個看透世事不動聲色的智者形象,那楊德昌則是一個喜怒形于色的憤青形象。既使他再怎么故作鎮(zhèn)定,也掩不去他對這個世界的憤懣和質(zhì)疑。
《恐怖分子》是讓他開始有國際知名度的電影,也是他最尖利的一部電影,雖然其后的《獨(dú)立時代》《麻將》他更加直接,甚至跳出幕后,讓他的角色如同演講一樣,赤裸裸地表達(dá)他自己的看法,但這部《恐怖分子》卻更加冷硬和決絕。他拋出一個故事,一個膽小懦弱的人最終走投無路的故事,擊碎了都市社會的所有溫情神話,他指出這個看似平靜社會深處的脆弱,一個匿名電話就讓它土崩瓦解,每個人都在勉力維持內(nèi)心的平靜,失落和無意義如同空氣一樣彌漫左右。每個人都必須用工作或用理想去麻醉自己,讓自己成為一個不停轉(zhuǎn)的機(jī)器,不然冷不丁就會看到華麗帷幕后的巨大黑洞,而那種空虛再也無法讓他背過身去。都市里的每個人都是原子化的存在,每個人都在自我內(nèi)心的暗室里掙扎,即使最親密的人也一無所知。影片中李立群的悲劇即來自于此,那么平庸的一個人,那么感情匱乏的一個人,最后也在這個冷漠的世界里無處存身,他粗糙的內(nèi)心讓他無福消受那些細(xì)膩的感受,他只是要一個形式上的尊重與關(guān)愛,但這也不可得。被整個世界拒絕的怒火,讓他最終手刃仇人和出軌的老婆,用毀滅一切來抵抗自己一無所有的虛弱。但楊德昌更冷酷,他讓這種玉石俱焚變成了李立群內(nèi)心的假想,他在舉槍對準(zhǔn)自己的太陽穴時,虛構(gòu)了他一輩子最英勇的行為,他在轟掉自己的腦袋的同時,完在了他最悲壯的一次精神的手淫。
冷漠的都市,一直是楊德昌鐘愛的主題。他熱衷于講述臺北這個現(xiàn)代都市的利欲橫流人心不古,現(xiàn)在的北京上海,像極了楊德昌《獨(dú)立時代》《麻將》里的臺北,“這個國家真有錢啊”,《獨(dú)立時代》里金士杰演的頭頭對王維明說,這話放在當(dāng)下也異常合適。一個偉大的作者,永遠(yuǎn)都不會是一個吹鼓手,楊德昌看到了現(xiàn)代社會的精神荒蕪,《獨(dú)立時代》通篇所講無非兩個字—虛偽。就如同臺詞所說:“錢是投資,情也是投資。比如說友情,友情就是一種長期投資,就像是集郵買股,就像是儲蓄。親情,親情就是祖產(chǎn)。你知道文化事業(yè)像什么嗎?所有這些高風(fēng)險,高效率的投資,就像是愛情?!痹谶@部電影里,我們能看到那個按捺不住的楊德昌,但也只有他,青筋暴露仍然讓人不討厭,因為里面有著一種壓抑不住的真。他真的是在困惑,在那些成噸的格言體臺詞里,我們看到是一個執(zhí)拗而不合時宜的人,他那么孜孜不倦地跟你探討辨析那些看似無用的東西。
但把楊德昌只理解為言辭犀利的憤青,顯然小瞧了他,特別是當(dāng)你看過《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和《一一》后。這兩部電影是楊德昌留給華語電影的雙子塔。
《牯嶺街》用一個少年殺人事件給我們講述了一個時代,楊德昌在這部長達(dá)四個小時的電影里,用他超強(qiáng)的耐心,屏氣凝息、莊重而又綿密地描述了小四走向殺人路的全過程。這或許是華語電影史上最宏大的史詩,它是如此龐雜而密實,它既有著社會學(xué)的精細(xì)度,又有著活潑的參差多態(tài),小到一個人物,大到一個時代,它都有著透徹的描述。它是一個個體的悲劇,是理想主義在處處碰壁后的絕望發(fā)泄,也是青春荷爾蒙在壓抑許久后的決堤,它是一個時代悲劇,是一整代人被拋棄后的野蠻生長,是時代新陳代謝的必然損耗。它如此冷酷又如此溫情,它有關(guān)青春、理想,也有關(guān)救贖的道路一條條被堵死,絕望與瘋狂如約而至。它是楊德昌不動聲色的青春祭奠,是他的不忍、憤怒與洞察力結(jié)合的完美產(chǎn) 物。
與《牯嶺街》相比,《一一》則顯示了楊德昌人到中年的頓悟與寬容,如果說《牯嶺街》是“世界為什么如此”式的過分清醒的痛楚,那《一一》就是“世界就是如此”的釋然與悵惘。這部以婚禮開始以葬禮結(jié)束的電影,一反楊德昌之前電影的緊繃,有著一種平和沖淡的美感。這是一部高度設(shè)計和概念化的電影,但它在楊德昌的處理下,卻有著這個世界一樣的自然。生與死,童年、青年、中年、老年,人生各個階段的困惑與痛苦在這個電影里一覽無余,或者說人生在世的問題從來沒有這么清晰而精到地被描述,而且撥開復(fù)雜的表象,居然是如此的簡單。你可以將它理解為楊德昌最悲觀的一部電影,但也可以理解為最樂觀的一部電影,它的悲觀在于它似乎領(lǐng)悟到人生蒼涼的本質(zhì),它的樂觀來源于得到答案后的篤定與踏實,知道所有一切都會循環(huán)往復(fù)無休無 止。
楊德昌的偉大,既來自于他對現(xiàn)實對歷史對人性的力透紙背的解剖與解析,也來自于他對自己感受的忠實,在華語電影圈,我們看不到第二位這樣勇敢與坦誠的作者,他的作品與他的年齡緊密相關(guān),我們能夠清晰地在他身上看到憤怒如何褪去,如何沉淀為更深沉的悲 憫。
不經(jīng)意間去重看楊德昌的電影,會讓人心生恍惚,就在并不久遠(yuǎn)的以前,有人這么炙烈地表達(dá)這個世界,如此認(rèn)真地看待這個世界,卻又不受某些陳腐文藝腔的污染,直到離世,作品里都帶著一種要探究世界真相的天真。而我們現(xiàn)在,一窩蜂地奔著那些劣質(zhì)快餐而去,興高采烈議論著制造速食品的配方,完全忘了我們也曾被一批如楊德昌般偉大的作者慣壞了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