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格子衫

佘梅溪

1

信子是個愛逛街的女孩子。

只是逛街，不是購物。

她對物質(zhì)沒有過度的奢求，只是在享受逛街的過程。其實(shí)，最重要的原因，是她并沒有多少積蓄。因?yàn)樗皇亲≡谀疚堇锏氖亓秩恕?/p>

“一個女孩子去守林，應(yīng)該是一件讓人感到奇怪的事情吧?！毙抛訒r常這樣想。但是又能怎么辦呢？她的父親是守林人，她父親的父親是守林人，她父親的父親的父親……也是守林人，她的祖祖輩輩都是守林人吶，到她這兒……也應(yīng)該繼續(xù)守下去的吧。

2

她習(xí)慣在晴天下午的四點(diǎn)出門，一直逛到晚上六點(diǎn)。因?yàn)樗傆X得那個時段的陽光特別美，看著它，能讓她嗅到面包店里的那種香味，很暖，很軟，很慵懶。

“今天又是很好的天氣啊！”信子坐在木桌子旁，看著從蒙著細(xì)細(xì)灰塵的玻璃鉆進(jìn)來的陽光，輕聲地說，“是多么漂亮的夕陽的光芒??！”信子伸出手去接被窗框分成四束的光，看著被照得像鍍了一層金粉的手指，一臉享受的表情。

“滴滴……”

如往常一樣，鬧鐘在三點(diǎn)四十五分響起。

“唔——該出去了。今天穿什么呢？”信子打開衣柜，這樣問自己。雖然她心里明白，在這個衣柜里只有一套屬于這個季節(jié)的衣服。

“總該憧憬一下自己擁有好多的衣服吧！”信子這樣安慰自己。她沉默著從柜子里取出了那套衣服：白襯衫，湖藍(lán)色長裙，以及一雙舊舊的帆布鞋。這些都還是學(xué)生時代買的衣服呢，自己都快二十了，怎么就走不出那個時代呢？信子一邊穿衣服一邊像往常一樣怨自己。

3

四點(diǎn)整，信子很準(zhǔn)時地走出了家門。

夕陽剛好微微泛紅。

她低著頭走著那條已經(jīng)走了無數(shù)遍的通往小鎮(zhèn)的土路，帆布鞋與土路上的沙礫輕輕摩挲著，發(fā)出像小動物咬東西的聲音。

走到鎮(zhèn)上時，天色已變成了紫色，泛著紅光的那種。街道兩旁的路燈，陸陸續(xù)續(xù)地亮了起來，黃色的燈光有著與夕陽差不多的暖度。

這兒的路燈栽得很密，間距僅僅一米左右。信子喜歡像跳格子似的從這個路燈的影子下跳到另一個路燈的影子下，就這樣一直蹦到鎮(zhèn)中心的街市上。

這兒的店鋪似乎并沒有改變，信子有點(diǎn)麻木地流連在這片世界里，店鋪的老板也早已熟識這個只看衣服，不買衣服，并且在每個固定季節(jié)只有一套衣服的女孩——信子。他們已經(jīng)懶得向她介紹新進(jìn)的衣服，更別說向她推薦什么適合她的衣服了。況且在信子的眼里，他們?nèi)昀锩總€季節(jié)的衣服都是一樣的，甚至連信子每次在店鋪里遇到的顧客都是一樣的。

“衣服都是很漂亮的呢！”信子伸手去摸那些或棉、或麻、或綢的上衣、褲子或是裙子。

“你應(yīng)該是喜歡它們的吧，要不怎么會流連在這兒不走呢？”很偶爾的，有人這樣問信子，“喜歡就買吧，又不貴。”

“嗯——我應(yīng)該是喜歡的吧。”信子聽了也這樣對自己說。

當(dāng)時，她甚至有伸手將大背包里的錢拿出來的欲望，但是就在她準(zhǔn)備將錢拿出來的時候，突然覺得這不是她喜歡的衣服，于是腦子開始習(xí)慣性地去想自己所希望的樣式和顏色，可是滿腦子全是空白，心神經(jīng)質(zhì)地開始發(fā)痛。

“為什么每次都會這樣？”信子捂著胸口跑到了店鋪外，“我究竟是怎么啦？”她覺得自己是忘了什么，丟了什么，因?yàn)樾睦锩婵偢杏X有一個缺口，想填卻不知怎么填。

信子就這樣逛著，帶著一顆有缺口的心。她不敢再去試圖買件衣服，她怕那種疼，像動物怕火一樣。

4

六點(diǎn)整，信子推開最后一家店鋪的門，準(zhǔn)備離開。剛下臺階，便覺得好像有人在后面叫她。

“小姑娘，小姑娘……”

“會是誰呢？似乎是很蒼老的聲音……”信子有點(diǎn)忐忑地轉(zhuǎn)過身。

真的是一位老人，一位滿頭銀白頭發(fā)的老奶奶，有著很慈祥的面容。

“噢，奶奶！您是叫我嗎？”信子看著她一身綠綢子做的衣服，突然沒來由地緊張起來，因?yàn)椤莻€綠色真的有點(diǎn)太熟悉。

“對啊，就是叫你的呀?！?/p>

老奶奶笑著點(diǎn)頭，她的臉在那綠色的襯托下顯得充滿活力。

信子被那抹綠吸引住了，她移不開她的目光。

“很喜歡這綠色嗎？我的店里可都是這樣的顏色啊。只可惜，你在這之前從來沒有逛過。進(jìn)來看看吧！”奶奶將信子拉進(jìn)了店里，信子感受著奶奶手心里的溫度，突然覺得很舒心，是從來沒有過的舒心吶。

“是新開的店嗎？”信子歡喜地看著這個小小的店鋪，是一個自己非常喜歡的小店呢。

乳白色的墻體，棕色的雕花衣架，有著暗色玫瑰圖案的機(jī)織阿克明斯地毯。最讓信子喜歡的是掛在天花板上的玉蘭花罩燈，它黃嫩的光芒透過玻璃上細(xì)致的紋理，竟比黃昏的霞光更讓人心動。

“不，早就開了，只不過，你從來沒有在意過?！蹦棠袒貞浿f，“每次你都是從隔壁那家出來就直接離開了?！?/p>

“這以前不是沒有店的嗎？”信子低頭擺弄著衣角，有點(diǎn)愧疚，有點(diǎn)納悶，因?yàn)樵谒挠洃浝镞@兒一直都是空地。

“三年前就有了啊，年輕人嘛，事多了自然就會忽略好多事情的?？炜纯匆路?。嗯，我一直覺得這件衣服很適合你?？墒亲聊ズ芫昧四亍！崩夏棠虖囊鹿窭锬贸隽艘患B得很整齊的衣服——綠格子衫。

“啊——”信子失聲叫了起來。

對呀，就是它??！信子的心又開始神經(jīng)質(zhì)地發(fā)痛，那是記憶慢慢填充的脹痛感。被遺忘的日子，在綠格子衫的每一個格子上放映著。

信子在一點(diǎn)點(diǎn)地看到了三年前的自己。三年前，因偷了件綠格子衫而被學(xué)校勸退的自己。

“我并不是真的想偷啊……”三年前的信子蜷縮在一個看不清的角落里，不停地抽泣著。

“我知道?！毙抛游嬷赐吹男乜?，想安慰三年前的自己，卻怎么也碰不到。

她的耳邊開始不停地回響著一句話：“誰叫你喜歡上了那個穿綠格子衫的男孩子呢，誰叫你這樣呢，誰叫你這樣呢……”

“小姑娘？小姑娘……”一陣蒼老的聲音。

三年前的信子被不明的淚水沖退，信子眼前的一切都開始變得清晰。

“小姑娘，怎么就哭了呢？”信子看見了正對著自己講話的奶奶，“你討厭這個格子衫嗎？”

“讓我離開好不好，我痛得難受，是前所未有的痛吶！”信子使出全身的勁去按住脹痛得要裂開的心口，她覺得那突然而至的回憶把那里擠得太滿，她要窒息了。

“穿上它就好了，穿上它就好了，所有的事都是要面對的啊。你一味的逃避，只會一輩子被囚在那段時光里?！蹦棠套プ×艘庥优艿男抛樱挥煞终f地把綠格子衫套在了她身上。

青澀的氣息包住了信子的心，微涼，鎮(zhèn)住了痛。信子莫名地平靜了下來，無論是生理，還是心理。就這么平靜地哭了，哭出所有的委屈。

內(nèi)心最晦暗的青春角落，在這片綠色中竟好像開出了一朵小小的太陽花，散發(fā)著溫軟的感覺，甚至有些快樂開始簌簌作響。

“你終于笑了，是真笑吶?！崩夏棠掏蝗徽f。

“是嗎？”

信子帶著幾分期待與不安，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目光挪到鏡子上——有一個帶著淺淺微笑的女孩子呢，像清晨一樣的明麗。

“是我嗎？”信子有點(diǎn)不相信。

“當(dāng)然是啊。”奶奶指了指信子的心口問，“這兒不痛了吧？”

信子這才反應(yīng)過來，那兒好像真的不痛了，而且不是以往那種空蕩蕩的不痛，是很舒服，很飽滿的不痛呀，而且……而且那里好像滿是面包的香味哩！

“怎么會那么神奇？”信子有點(diǎn)呆住了。

“因?yàn)樗褪怯媚阈睦锏哪莻€缺口織出來的啊?！蹦棠逃中α似饋?，她那明明白白的眼神看得信子滿臉通紅。

“把它包一下吧，我該付你多少錢呢？”信子準(zhǔn)備把綠格子衫脫下來。

“別脫，穿著它會帶給你好運(yùn)的。送給你啦！它本來就是屬于你的吶。再去別的店鋪逛逛吧，會有很多驚喜的?！蹦棠贪研抛永搅说觊T口。

“那……如果它丟了呢？”信子突然擔(dān)心起來。

“它已經(jīng)回到了你的心里，怎么會丟呢？一輩子都不會丟的，走吧，走吧……”奶奶與小店像退潮般在信子眼前消失，一片模糊中信子看到了這家店的名字——“尋缺服飾店”。

“別走那么快?。　毙抛咏辛似饋?。

“該走了……該走了……”

5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厚重的鐘聲敲了八下。

“都八點(diǎn)了。”像剛做了一個長長的夢的信子從迷糊中回過神來，她揉搓著身上的綠格子衫，真實(shí)的質(zhì)感讓她不得不相信剛剛發(fā)生的一切。

“不對，這兒沒有鐘樓，怎么會有鐘聲呢？”信子循聲望去，是座教堂般的鐘樓，有著尖尖的紅屋頂，黃色的墻體，很可愛的鐘樓吶，“它是什么時候建的呢？”

“三年前就建了啊，你是新來的？”行人莫名地看著信子，信子被瞅得不知道該點(diǎn)頭還是搖頭，含糊地笑了笑。

她這才發(fā)現(xiàn)周圍的一切與來時都有了不同，好多店鋪換了招牌，三年里新新的路燈好像就在她試穿綠格子衫的時段里舊掉了。

信子有點(diǎn)害怕了，“這是H街嗎？”

“是啊?！毙腥藷崆榈卣f，“你若找不到路，我可以送你去?！?/p>

“那……現(xiàn)在是不是壬辰年？”信子都有點(diǎn)不敢開口了。

“是啊，小姑娘，你怎么啦？”行人的臉上開始浮現(xiàn)不解的表情。

“既然是壬辰年……又是H街，怎么一下子變化那么大啊？過去的三年里可是沒有一點(diǎn)變化的呀！”信子呢喃著。

“姑娘？”

“噢！對不起，沒事，沒事……”信子有點(diǎn)想逃走。

6

“你一味的回避，只會一輩子都被囚在那段時光里?！毙抛拥哪X海里突然傳來這樣的話，“難道……難道在過去的三年里，我一直生活在十七歲的那段歲月里嗎？怪不得我看不出來變化，也接受不了變化呢。不過，現(xiàn)在應(yīng)該回到現(xiàn)實(shí)里來了吧?！?/p>

信子懷著試試的心態(tài)去逛其他的店鋪，全是新款，都是從來沒見過的漂亮衣服！

“喜歡就試試吧。”每個店鋪的店主都熱情地歡迎信子，“你那么漂亮，不論穿什么應(yīng)該都是最美麗的?！?/p>

“嗯嗯，好的?！毙抛哟饝?yīng)著每個店鋪的店主，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試穿著衣服。三年了，第一次感受試衣服的快樂，是一種久違的快樂。

7

入夜的森林，黑黑的，像往常一樣，滿耳都是樹葉互相摩挲的細(xì)語。

十點(diǎn)一刻，信子抱著一大堆衣服回到了自己的木屋，她覺得自己開始迎接新的生活。

“咚，咚……”

夜半時，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信子。

“誰那么晚敲門？”信子帶著幾分埋怨地想著。

剛開門，信子便被嚇呆了。

因?yàn)樗矍笆且恢恍埽恢缓艽蠛軌训暮谛馨　?/p>

“你……”信子結(jié)巴了，“你有什……什么事嗎？”

她真怕它會壓過來。

“呃……”黑熊的眼里居然流露出羞澀的表情，“可以把它送給我嗎？我已經(jīng)等了它好久了呢?！焙谛苄⌒囊硪淼刂噶酥感抛由砩系木G格子衫。

“這……這怎么能給你呢，它……”信子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了。

“它是你……你心里的那個缺口織出來的吧？”黑熊猶豫了一下說。

“你既然知道它是我的一部分，那為什么還想要呢？”信子突然覺得很生氣。

“因?yàn)椤驗(yàn)椤棠陶f了，當(dāng)你穿上它的時候你的傷口就已經(jīng)補(bǔ)好了，如果你現(xiàn)在把它送給別人就可以得到雙倍的愛呢，尤其……尤其是送給充滿愛的人吶?！焙谛艿皖^輕聲地說，說到最后一句時，聲音竟細(xì)得像飄在半空中。

“你是充滿愛的人嗎？”信子盯住它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極了天上的星星。

“是的，真的是的，要不，奶奶怎么會叫我來呢？對哦，這是奶奶讓我給你的信?！焙谛芗泵忉尅Ｕf著，便把一張被它攥得變了形的紙塞到信子手里，那股蠻勁把信子的手都弄紅了。

親愛的信子姑娘：

你好！

當(dāng)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應(yīng)該也看到了一只小黑熊吧。

是我讓它去找你的。你會不會怨我呢？其實(shí)沒有必要的啊，因?yàn)槟愕膫谝呀?jīng)愈合啦。小熊一直以來最大的愿望就是給媽媽找到這件綠格子衫，有著與森林一樣顏色，與青春色彩一致的綠格子衫。

以前，我一直因?yàn)槟銉?nèi)心傷口的緣故沒有給它，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給它的時候了啊。希望你考慮一下。

愛你的奶奶

“是給媽媽的呀？”信子抬起頭輕輕地問小熊。

“嗯！媽媽一直病著呢?！毙⌒苁箘劈c(diǎn)了點(diǎn)頭。

“那……拿走吧……”信子有點(diǎn)害怕地捂住自己的胸口，脫下了綠格子衫。還好，那里沒有痛。

“你難受了嗎？真的對……”小熊接過那件綠格子衫有點(diǎn)不知所措。

“快走吧，我沒事的?！毙抛臃畔率郑届o地笑了笑，淡定得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該過去的就讓它過去，既然已經(jīng)補(bǔ)好，又何必糾結(jié)實(shí)物的存在呢！

“把它送給別人的話，還可以獲得更多的愛呢，尤其是送給充滿愛的人吶?！?/p>

“它應(yīng)該是個充滿愛的小熊啊！”信子看著小熊漸漸遠(yuǎn)去的背影暗暗地想。

對，一定是的。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