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小說中整散句的藝術

許金玲

（中南民族大學 漢語言文字學專業(yè)，湖北 武漢 430000）

莫言小說中整散句的藝術

許金玲

（中南民族大學 漢語言文字學專業(yè)，湖北 武漢 430000）

當代現(xiàn)實魔幻主義代表作家莫言的語言“江河橫溢”“泥沙俱下”在他的小說中的整散句中有所體現(xiàn)。整句和散句的修辭效果來自美學的統(tǒng)一與變化原理。莫言將整散句與演講藝術、詩歌藝術、戲曲藝術、電影藝術相結合，使小說充滿了音樂感和畫面感，展現(xiàn)了無窮的藝術魅力。

莫言小說 整散句 “莫言敘述”

張清華（2003）評價莫言的語言“江河橫溢”“泥沙俱下”［1］，這種江河橫溢的磅礴氣勢和泥沙俱下的信息含量，在莫言小說的整散句中有著具體的體現(xiàn)。王希杰（1983）在《漢語修辭學》中指出：如果一組句子句式不同、長短不一，也沒有相同或相似的詞語，就叫做散句；而一組句子具有這樣或那樣的相同或相似之點，則叫做整句。［2］整句與散句所起到的修辭效果，與美學概念中的統(tǒng)一和變化原則有關，統(tǒng)一形式簡單，使人感到暢快，變化則形式豐富，打破單調(diào)。莫言小說中的整散句飽含演講的激情，運用了詩歌的形式，結合了貓腔的特色，甚至采用了電影特寫的方法，在統(tǒng)一和變化中，形成了獨特的“莫言敘述”。

一、整散句與演講

演講是一門語言的藝術，它旨在調(diào)動聽眾的情緒，引起聽眾的共鳴，從而傳達出演講者所要傳達的思想、觀點或感悟。莫言小說中，有著不少演講式句式，有些整句有著演講的效果，這些句子感情充沛、慷慨激昂，有著鮮明的莫言風格。

例如：

（1）不是我褻瀆母親！不是我褻瀆母親！！不是我褻瀆母親?。。∈悄銈?，你們這些跳蚤褻瀆了母親也侮辱了我！我痛恨人類般的跳蚤！（《歡樂》）

（2）你用力、發(fā)瘋般地搖動把柄，噴粉器發(fā)出要撕裂華面天空的痙攣般的急叫聲，你感到一種空前的歡樂！歡樂！歡樂！歡樂！……周身針扎般的疼痛中，你還是感覺到了蝕骨的歡樂。歡樂！歡樂?。g樂?。。〔辉跉g樂中爆發(fā)，就在歡樂中滅亡?。ā稓g樂》）

當一組句子出現(xiàn)相似點或相同點的反復，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增強表達的感染力。例（1）用反復句式強調(diào)“不是我褻瀆母親”，配合感嘆號的使用加強了語氣，表達了充沛的感情，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例（2）中“歡樂”的反復出現(xiàn)了兩次，并都承接之前的句子強調(diào)賓語，語言的重復充分地表達了強烈的心理感受，恰當?shù)乇憩F(xiàn)了“空前的歡樂”和“蝕骨的歡樂”的內(nèi)涵。

（3）水紅衫子！你越來越醒目，越來越美麗，你使我又興奮又煩惱，我不知是愛你還是恨你。你像一團燃燒的火，你周圍的蘆葦轉(zhuǎn)瞬間就由金黃變成了橘紅。水紅衫子！你像磁石一樣吸引著我站起來。你不要后退呀！你后退我前進。水紅衫子，你干么畏畏縮縮，身后拉拉響著蘆葦。水紅衫子，你使我變成了一只緊張的飛蛾……（《球狀閃電》）

（4）跳蚤在母親的紫色的肚皮上爬，爬！在母親積滿污垢的肚臍眼里爬，爬！在母親的泄了氣的破氣球一樣的乳房上爬，爬！在母親的弓一樣的肋條上爬，爬！在母親的瘦脖子上爬，爬！在母親的尖下巴上、破爛不堪的嘴上爬，爬！不是我褻瀆母親的神圣，是你們這些跳蚤要爬，爬?。ā稓g樂》）

整句和散句的結合更能體現(xiàn)出漢語的節(jié)律美、音樂美。例（3）中間隔反復的“水紅衫子”體現(xiàn)了當時這一件水紅衫子對蟈蟈產(chǎn)生的強烈吸引，為后文的悲劇埋下了伏筆。例（4）是一組排比句，這七個句子都以“爬，爬”結尾，對單個句子來說，“爬”的反復是一種強調(diào)，對整個句群來說，語勢得到了加強，文章更富有節(jié)奏感。

二、整散句與詩歌

詩歌的語言形式往往是整句，具有鮮明的節(jié)奏和和諧的韻律，富有音樂美。莫言小說中有著大量的民間詩歌，它作為小說的有機成分，既傳承、發(fā)揚了民間文化，又給小說的語言增添了美感。

例如《五個餑餑》中，“財神爺”唱的歌：

（5）財神爺，站門前，

看著你家過新年；

大門口，好亮堂，

石頭獅子蹲兩旁；

大門上，鑲金磚，

狀元旗桿豎兩邊。

進了大門朝里望，

迎面是堵影壁墻；

斗大福字墻上掛，

你家子女有造化。

轉(zhuǎn)過墻，是正房，

大紅燈籠掛兩旁；

照見你家人興旺，

金銀財寶放光芒。

這首歌每句字數(shù)相近，每兩句押一個韻，句式整齊，韻律和諧，朗朗上口，易唱好聽，說的人順溜，聽的人暢快，正是乞討者的法寶。這樣的語言，豐富了人物的形象，也增添了語言的音樂美。

《大風》中爺爺唱的歌也十分整齊，三組句子，都是嚴格的對偶：

（6）一匹馬踏破了鐵甲連環(huán)

一桿槍殺敗了天下好漢

……

一碗酒消解了三代的冤情

一文錢難住了蓋世的英雄

……

一聲笑顛倒了滿朝文武

一句話失去了半壁江山

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比如《飛艇》中孩子們討飯時自編的歌，《野種》中“父親”逼民兵們睡覺時自編的歌，《丑兵》中丑兵唱的一首關于丑娃娃的歌，《白鷗前導在春船》中梨花和大寶對唱的歌，等等。從整篇小說看，散句是主要部分，整句只是點綴其中，而詩歌在散句中出現(xiàn)，不僅使文章散中見整，和諧統(tǒng)一，而且給語言增添了音樂的美感，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三、整散句與戲曲

戲曲的唱詞比詩歌古典。長篇小說《檀香刑》中莫言糅合了家鄉(xiāng)的貓腔藝術，吸取了民間說唱藝術的精髓，不僅體現(xiàn)在文章在章首或段中穿插的貓腔小段，還在敘述過程中多處運用了整散結合的句式，使人物的敘述語言化為近似于貓腔的說唱語言，“使小說成為一部訴諸聲音，可以用耳朵閱讀的神品妙構之作”［3］。

先看兩處唱詞。

（7）我的妻啊，怎承想雹碎了春紅，更那堪風刀霜劍，俺俺俺血淚漣漣……眼見著紅日西沉，早又有銀鉤高懸～～牧羊童悲歌，老烏鴉唱晚～～銅鑼聲哐哐，轎桿兒顫顫，那邊廂來了高密知縣……（《檀香刑》）

（8）孫丙眼里夾著淚唱道：“鄉(xiāng)親們吶，美莫美過家鄉(xiāng)水，親莫親過故鄉(xiāng)情。俺孫西沒齒不忘大恩德。搬不來救兵俺就不回程?！保ā短聪阈獭罚?/p>

文中加點處都是對偶整句，并且在整齊中有變化，既增添了唱詞的節(jié)奏感，又顯得生動不呆板。

非唱詞的敘述語言也常使用類似說唱的句式，且看《眉娘浪語》中的一段話。

（9）爹，你這個老不正經(jīng)的，你扔了四十數(shù)五十的人了，不好好地帶著你的貓腔班子，走街穿巷，唱那些帝王將相，扮那些才子佳人，騙那些癡男怨女，賺那些大錢小錢，吃那些死貓爛狗，喝那些白酒黃酒，吃飽了喝足了，去找你那些狐朋狗友，爬冷墻頭，睡熱炕頭，享你的大福小福，度你的神仙歲月，你偏要逞能，胡言亂語，響馬不敢說的話你敢說，強盜不敢做的事你敢做，得罪了衙役，惹惱了知縣，板子打爛了屁股，還不低頭認輸，與人家斗強，被薅了胡須，如同公雞被拔了翎子，如同駿馬被剪了尾巴。戲唱不成了，開個茶館，這也是好事，過太平日子。誰知你閫教不嚴，讓小娘亂竄，招來了禍患。被人模了，摸了就是摸了。你不忍氣吞聲，做一個本分百姓，吃虧是福，能忍自安。你意氣用事，棍打德國技師，惹下了彌天大禍。德國人，皇上都怕，你竟然不怕。你招來禍殃，血洗了村莊，二十七條人命，搭上了弟妹，還有小娘。鬧到這步，你還不罷休，跑到魯西南，結交義和拳，回來設神壇，扯旗放炮，挑頭造反，拉起一千人馬，扛著土槍土炮，舉著大刀長矛，扒鐵路，燒窩棚，殺洋人，逞英雄，最終鬧了個鎮(zhèn)子破亡，百姓遭殃，你自己，身陷牢獄，遍體鱗傷……（《檀香刑》）

加點的整句穿插在一般敘述的散句之中，使語言既整齊又有變化，既如行云流水般自然，又如大珠小珠散落玉盤。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如：

（10）二十天后的一個下午，孫丙穿著白袍，披著銀甲，背插著六面銀色令旗，頭戴著銀盔、盔上簇著一朵拳大的紅纓，臉抹成朱砂紅，眉描成倒劍鋒，足蹬厚底靴，手提棗木棍，一步三搖，回到了馬桑鎮(zhèn)。他的身后，緊跟著兩員虎將，一個身材玲瓏，腿輕腳快，腰扎著虎皮裙，頭戴金箍圈，手提如意棒，尖聲嘶叫著，活蹦亂跳著，恰似那齊天大圣孫悟空。另一位袒著大肚皮，披著黑直裰，頭頂毗盧帽，倒拖著搗糞耙，不用說就是天蓬元帥豬悟能。（《檀香刑》）

（11）單餅大得賽鍋蓋，大蔥鮮嫩水靈靈，燒酒冒氣熱騰騰。俺與那小山兄弟，相對一笑，兩個孫丙，一真一假，端起酒碗，當啷一碰，仰脖子灌酒，咕咚咕咚。熱酒入腸，眼淚汪汪；江湖義氣，慷慨激昂。望鄉(xiāng)臺上，攜手并肩；化為彩虹，飛上九天。然后我們大吃大嚼，牙齒不好，囫圇吞棗；視死如歸，膽壯神旺；一場大戲，隆重開場。（《檀香刑》）

這兩段的加點文字多處使用了對偶，例如句子（10）中“穿著白袍，披著銀甲”、“臉抹成朱砂紅，眉描成倒劍鋒”、“恰似那齊天大圣孫悟空……就是天蓬元帥豬悟能”、例（11）中“大蔥鮮嫩水靈靈，燒酒冒氣熱騰騰”等處是精心安排的對偶句，例（11）中多處運用四字格作小句，抑揚頓挫，氣勢貫通。這些句子時而整齊時而變化，充分顯示出語言的音樂美。

四、整散句與電影特寫

《透明的紅蘿卜》是莫言的成名作，文中有一些神來之筆。例如，文中描寫透明的紅蘿卜的一組句子。

（12）他看到了一幅奇特美麗的圖畫：光滑的鐵砧子。泛著青幽幽藍幽幽的光。泛著青藍幽幽光的鐵砧子上，有一個金色的紅蘿卜。紅蘿卜的形狀和大小都像一個大個陽梨，還拖著一條長尾巴，尾巴上的根根須須象金色的羊毛。紅蘿卜晶瑩透明，玲瓏剔透。透明的、金色的外殼里包孕著活潑的銀色液體。紅蘿卜的線條流暢優(yōu)美，從美麗的弧線上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光芒有長有短，長的如麥芒，短的如睫毛，全是金色（《透明的紅蘿卜》）。

這是一組整中有散的句子，描寫的對象從鐵砧子轉(zhuǎn)換到紅蘿卜采用了頂真句式，然后分別描寫紅蘿卜的形狀和大小、紅蘿卜的顏色、紅蘿卜的線條三個方面的句子也采用了頂真句式，使這組句子讀起來十分流暢。同時，這幅圖畫就像電影特寫的一個畫面，先給鐵砧子一個特寫，然后給一個整體鏡頭，然后調(diào)整鏡頭，畫面放大，透明的紅蘿卜泛著金色的光芒，每個細節(jié)都無比清晰。這種整中有散的句式與電影中的特寫技術進行融合，創(chuàng)造了栩栩如生的藝術形象，給讀者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再看一組句子：

（13）“小兔崽子，你是哪個村的？”

黑孩迷惘的眼睛里滿是淚水。

“誰讓你來搞破壞？”

黑孩的眼睛清澈如水。

“你叫什么名字？”

黑孩的眼睛里水光瀲滟。

“你爹叫什么名字？”

兩行淚水從黑孩眼里流下來。

“他娘的，是個小啞巴?！?/p>

黑孩的嘴唇輕輕蠕動著。

黑孩——黑孩——（《透明的紅蘿卜》）

這一組句群的整齊之處體現(xiàn)在疑問句與陳述句的重復和交叉，陳述句對黑孩的眼睛進行反復描寫。疑問句隱藏問話人只發(fā)出聲音，陳述句以黑孩為主體進行靜態(tài)描寫，就像一組電影鏡頭，鏡頭下只有黑孩的臉部特寫，配音是隊長的一串問句，隨著質(zhì)問的聲音發(fā)出，黑孩針對每一個問題作出相應的反映，這一組有聲與無聲的對比和結合，使文章顯得意味深長。

整句和散句的修辭效果主要體現(xiàn)在統(tǒng)一與變化上，這種統(tǒng)一與變化存在一個度的問題，過多的統(tǒng)一和過多的變化都會削弱句子的美感。統(tǒng)一和變化在形式上的度和內(nèi)容上的特色都會成為作家的特點。莫言小說中整句的運用是比較多的，與之相關的修辭手法主要有反復、排比、對偶與頂真。莫言運用整散句時，結合了演講藝術、詩歌藝術、戲曲藝術、影視藝術等，使語言生動形象，充滿音樂感和畫面感，給小說增添了無窮的魅力。

［1］王希杰.漢語修辭學［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3.

［2］張清華.敘述的極限——論莫言［J］.當代作家評論，2003（2）.

［3］莫言.檀香刑［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