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脫者

唐戈

前有讓人垂涎的食物誘惑，后有竹竿驅(qū)趕，半推半就間，他們已蜂擁進(jìn)了棚中。走在最后的她剛踏進(jìn)棚，主人呯地關(guān)上門，從口袋里取出一把閃著寒光的剪刀。主人獰笑的黃牙和沖著他們張開的剪刀大嘴讓人不寒而栗。大雁們笨拙地?fù)潋v著翅膀，沉重的身體不爭氣地向地面墜落。認(rèn)命，束手就擒吧。寒光閃處，翅膀上的長羽毛紛紛飄落。

何必這般費(fèi)心勞力？雁們既悲憤又鄙夷，這里生活這么安逸，傻瓜才想逃到那要為果腹而終日奔波的野外，況且，咱們這么豐腴富態(tài)的身材，怎么飛得出四周高高的圍網(wǎng)？

只有瘦弱的她，竟騰空而起。那是棚檐的一個小裂口，比她的翼展還窄?；挪粨衤烽g，翅膀拍在洞沿上。她顧不上這刺心的痛了，奮力一沖，摔在棚外的池塘里時，已筋疲力盡了。

“跑什么呀跑，又不是要殺你。”主人提著剪刀惱怒地瞪了她一眼。但他懶得為千分之一的遺漏再動干戈。

她也不想再逃了，逃到棚外已足夠了。同伴都在這兒，我還能去哪里獨自闖蕩？這里的生活還是不錯的，衣食無憂且清閑著。

她獨自保全了一身羽毛。環(huán)顧四周的同伴，她忍不住要笑：本來就胖，被剪去長羽，更顯圓滾，簡直像擺了一地的烤糊的紅薯，丑死了。

以前吃食時，自己總是被同伴擠到邊緣，只能在他們腳下?lián)煲恍┥⒙湓诘氐娘埵郴蛩麄冿柌秃蟮臍埜漯嚒Ｕ媸侨淌яR呀，如此才保存了這樣苗條的身材，躲過了這一劫。也許后面還有其他劫難呢，總之，保存飛翔能力總是對的。

她現(xiàn)在算是鶴立雞群了，但搶食靠的還是蠻勁加兇狠的實力。她仍然只能吃從他們嘴角掉落的食物，或他們的胗撐不下后的殘羹。她的處境甚至比先前更糟：那些妒火中燒的烤紅薯們，故意把掉到地上的飼料跺碎、踩到泥里。不過，現(xiàn)在她不再那么傷心、自卑或憤憤不平了，權(quán)當(dāng)是他們強(qiáng)制幫助自己減肥吧。他們不時三五成群地背著她竊竊私語，并用眼角睥睨著她，繼而嘎嘎大笑，好像她有什么丑態(tài)或者丑事似的。有時，他們竟然毫無理由地啄她幾口。忌妒，這是赤裸裸的忌妒！氣憤后她又不覺有些得意。

他們豐滿富態(tài)的身材，根本飛不出四周高高的圍網(wǎng)。她隱約覺得，主人剪他們的毛，不會是因為欣賞他們的豐滿，而是憐惜飛翔消耗他們更多熱能。主人雖然姓李，但他不是唐明皇，他們也不是玉環(huán)，他一定還有更險惡的用心吧。她開始有意識地節(jié)食，并輔以飛翔鍛煉，她一定要比飛燕更體態(tài)輕盈。

果然，主人開始捕捉他們了。他將他們趕到園角，雙手左右開弓，一抓一個準(zhǔn)。主人掐著他們的脖子，粗暴地將他們?nèi)肼榇拥杰嚿?。只有她，一扇翅膀，騰空而起，主人走后，她又輕盈落下。

每天，都有熟悉的面孔消失，再也沒有回來過。那天，她展翅高飛，不知不覺間飛得有些遠(yuǎn)了。她有些餓了，落在路上想找點遺落的秕谷充饑。不經(jīng)意地抬頭，發(fā)現(xiàn)一個手持棍子的人正躡手躡腳地朝他逼近。她正想掉頭避開，身后竟然有一只黃狗，張著血盆大口虎視眈眈。她急忙緊急垂直起飛，還是被狗硬生生扯下幾根尾毛。好驚險，還是回到場里吧。

主人不見了，同伴一個也尋不著了！同伴們往日那無休止的聒噪聲消失了。她嘎嘎地叫了幾聲，回應(yīng)她的，只有黃葉飄落的聲響。

她知道要開始獨自生活了。

主人每天還來，卻在她吃食時，從背后偷襲她。主人將棚子上那次她逃跑的缺口堵上，想將他往棚里趕；又將食物放在棚里，引誘她進(jìn)棚。

我有那么笨嗎？她在心里暗笑。主人來了好幾次，卻拔不了她一根毛。

我不信我對付不了你一個畜牲！主人真的惱了，不惜大動干戈了，千方百計要將她拿下。他邀來一群人對她進(jìn)行圍攻：用長竹竿、彈弓遠(yuǎn)距離攻打；黑夜偷襲、挖陷阱、設(shè)羅網(wǎng)。她一次次幸運(yùn)逃脫，又一次次回到這里。這四周用網(wǎng)和柵欄圍的田地，是她唯一熟悉的土地。記憶中，她一直在這里，從沒走出網(wǎng)外，她無處可去。

她知道同伴們兇多吉少，但還是抱著一點點僥幸，希望他們能回來。回來一個也好呀，哪怕是最蠻橫的、最常欺負(fù)她的回來也好呀。不變的寂寞比主人層出不窮的陰險花招更難對付。外面更兇險，垂涎她美味的人很多，危機(jī)四伏，這里畢竟還有圍網(wǎng)護(hù)著。有一次，她逃出時一落地，立即圍上來一群人，張牙舞爪撲向她。有的揮棍子，有的扔石頭，都想要將她捕之而后快。唉，江湖險惡、人心叵測呀！

還是這里相對安全些。她只能回這里，開始獨自生活。

但圍網(wǎng)內(nèi)也只是相對安全。幾百只群居的時候，雖然時時受欺負(fù)，但總有輪流站崗的，可以安心地吃、睡、玩耍。一千個群居，天敵來時，危險概率是千分之一。而現(xiàn)在，一切只能靠自己了。一旦敵人來犯，危險率就是百分之百。天哪，要時刻警惕，哪怕睡覺都要睜著一只眼。

“我花錢養(yǎng)你，你就該讓我吃你賣你！”

“餓你幾天，看你還有沒有力氣飛?！?/p>

主人惱羞成怒了，幾天不見蹤影后又來了，身后還跟著一個小孩和一只狼狗。一照面，狼狗嗖的一聲躥了過來。她沒想到這家伙招呼不打、架式不擺。急忙一抖翅膀，騰空而起，轉(zhuǎn)眼間，主人和狗就在她身下縮成兩個黑色小點。

“看哪，”孩子叫道：“她飛得比以前更高了。她好棒喲！”

“是呀，成精了她?！敝魅税咽种械墓髯右蝗?，帶著孩子和狗離去了。

此后很久很久都沒人來打攪她了。這回，主人該對我徹底失望了吧，也該對他自己沒了信心了吧？她知道從此真的要斷了精糧了，而這塊土地，早已被她先前的那一大幫同伴們踩得寸草不生了，只好挖草根充饑了。好在她不是個美食家，從小節(jié)食慣了，胃口小，對食物從不挑剔，勉強(qiáng)還可度日。最難的還是孤獨感呀，連自言自語都不敢大聲，生怕驚動了周圍虎視眈眈的敵人。

寂寞的日子每天都是如此的漫長，如何打發(fā)漫漫的晝晝夜夜？

日子太漫長了。傍晚，看太陽不情愿地靠近山頂；一覺醒來，星辰寥落，望太陽從山頂上吃力地長出。不知過了多久，草開始長嫩芽了，同伴身影仍然一個都沒出現(xiàn)過。自己真的很幸運(yùn)嗎？同伴們在引刀之間，瞬時解脫了，而自己，卻要忍受這長久的寂寞。

她有大把大把的時間需要消磨，她一根一根地數(shù)著草芽，細(xì)嚼慢咽。填飽肚皮之后，便在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田野上漫無目的地游走……一千個同伴，千分之一的幸存者。要堅強(qiáng)地活下去，為了這份與中體育彩票大獎差不多的幸運(yùn)，為了那個曾經(jīng)的群體僅存的生命！

一天，她正無聊地在水面上游蕩時，突然看到水中游來一群雁影。同伴們回來了！她的心猛地劇烈跳動起來。一陣眩暈后，空曠水面變得擁擠了，一群長得跟同伴一模一樣的同類停在她的面前。

一股暖流從心底涌起，身體如同被強(qiáng)磁吸引著，她張開雙翅，朝她們奔去。領(lǐng)頭的大雁卻警惕地、極不友好地盯著她。那是一只健壯的雄性大雁，灰毛、黑喙，頭部還有一個紅色突起，毛色光亮整潔，帥極了！她垂下雙翅，將尾羽做扇形展開，哀憐地看著帥哥慢慢地向他靠近。她想擁抱他，然后用脖子、喙撫摩他的脖子，請求他們接納。他們卻張開雙翅、伸長脖子攻擊她，毫不憐香惜玉。她忍痛用翅膀護(hù)住頭臉，她要表現(xiàn)出最大的善意和卑賤，請求他們的憐憫……攻擊終于停止了，睜開眼，卻發(fā)現(xiàn)他們已在白云之間藍(lán)天之下，越去越遠(yuǎn)了。

家庭都欺侮她，更不用說這遠(yuǎn)房的同類了。她明白了，自己注定是孤獨的。驅(qū)逐寂寞，最好的方法就是努力尋找生活的樂趣。她開始觀賞日出月落、云起霞飛；聽風(fēng)過水流、鳥鳴獸嘯。心情順了，日子也就短了。她把這塊被網(wǎng)圍起來一直視為牢籠的田地看成自己獨擁的領(lǐng)地，她為自己有這么大一個領(lǐng)地而驕傲。每天吃飽之后，她就開始巡視領(lǐng)地，并用糞便涂抹邊界：這些都是我的了，太奢華了。她還給自己制定了健身計劃：每天跳躍、起飛、飛翔九九八十一次。

日子過得越來越快，曾經(jīng)的主人，同伴的身影，都在記憶中模糊了。

“看哪，孩子，她竟然還在這里！”那天，主人又來了，看到她生活得那么好，驚奇地叫起來：“奇跡，簡直奇跡！”

“這么久，她吃什么呀，毛色更鮮亮了?！焙⒆託g呼著。

“嗨，你好么？”孩子邊揮手邊走近她。

“別嚇著她?！贝笕酥浦沽撕⒆?，還從棚里提來一袋有些發(fā)霉的飼料，倒在離她不遠(yuǎn)的盆里：“嘿，朋友，別怕，來吃吧?！?/p>

“要是以前再留下一只公雁就好了，明年這兒就會有一群可愛的小雁了?！焙⒆诱f。

“對呀，生出一群野生的大雁來，”大人說：“她已完全是純野生大雁了?！?/p>

他動手把周圍的網(wǎng)全拆了、棚也拆了。

“她好厲害呀，我不養(yǎng)QQ寵物了，我要養(yǎng)她?！焙⒆诱f。

主人真的運(yùn)來一袋飼料。每天傍晚，孩子都會背著書包來給她喂食。有時，還帶來些水果、青菜，甚至餅干。

“親，來，多吃些，”孩子試圖靠近她，“別怕，來，讓我摸摸你的漂亮的羽毛?！?/p>

她讀出了孩子眼中的善意和純潔，漸漸地縮短了他們之間的距離。有時，她會朝小孩扇扇翅膀，歡叫幾聲。

生活從沒有過這么輕松，這么安逸！苦盡甘來了，她再次為自己活下來而慶幸。

“你是只神雁，不死神鳥，我不殺你，好好養(yǎng)著你?！敝魅司谷辉谒媲拔㈤]雙眼，雙掌合十在胸前：“神鳥，保佑我家平安，保佑孩子有出息，保佑我發(fā)財?！?/p>

神雁，不死神鳥？起初，感覺好笑。漸漸地，她習(xí)慣了：我是從一千只同伴中脫穎而出呀，歷經(jīng)的不只是九九八十一難吧？竟然活得越來越好，也許，我真的就是傳說中的神鳥？

“汪汪”，一團(tuán)黑影閃了過來。是主人的那只狗！她急忙一跳，同時用力地?fù)浯蛑岚?，可是蹦不到一米，沉重地落了下來。什么時候，自己身體變得如此豐滿沉重了？呀，似乎好久沒飛了。

“唷，回來！”隱約聽見主人的喝斥，同時感覺一陣刺痛，脖子似乎要斷了，接著是一陣窒息……恍然間，她感覺自己化成一縷藍(lán)幽幽的輕煙，上升，穿過白云，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