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佩敏
(上海財經(jīng)大學(xué)附屬中學(xué),上海 200090)
香菱,在《紅樓夢》中副冊首位,可見地位不俗。她是一個鐘靈毓秀的女孩兒,用脂硯齋的評價:“細想香菱之為人也,根基不讓迎探,容貌不讓鳳秦,端雅不讓紈釵,風(fēng)流不讓湘黛,賢惠不讓襲平”,饒這么一個人兒,“豈可不入園哉”。于是在阿呆兄遭打遠走之際,香菱進入了大觀園。曹雪芹特意安排了一段“與林湘輩并馳于海棠之社”,節(jié)選入高中課本就是《香菱學(xué)詩》。如何解讀這段文本?
一讀《香菱學(xué)詩》:讀者更多會被作者的詩歌理論吸引。曹雪芹借林黛玉之口,談了詩句立意最要緊,“不以詞害意”“有了奇句,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還談了創(chuàng)作要多積累且不能“見了淺近的就愛”。黛玉建議香菱多讀王維、杜甫、李白等大家之作。這和西方歌德的理論:欣賞能力不是依靠鑒賞二、三流作家而獲得的,異曲同工。免得被它們敗壞了口味,以致終生不能欣賞一流作品的豐富和偉大。還談了創(chuàng)作“正要講究討論,方能長進”……
這都是一些通脫明達的認識。
仔細讀來,還大有深意。在詩歌創(chuàng)作理論中林黛玉為什么獨獨不欣賞陸游的“重簾不卷留香久,古墨微凹聚墨多”?因其淺近嗎?是否可以理解這句詩只追求了形式上的工整對仗,意趣上卻頗顯蒼白??赏蹙S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也不深奧呀,也“無理”、也“俗”,卻為什么受到詩家的推崇?
于是這就提出了一個所謂“好詩”的界定。文本借香菱之口說:好詩即“念在嘴里,倒像有幾千斤重的橄欖”;“難為他怎么想來!”欣賞好詩就要咀嚼那“似”與“不似”“有理”與“無理”中的意趣,也就是“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境界。好的詩歌要經(jīng)得起推敲,能與讀者的生活體驗對接。比如香菱讀到“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這“余”字和“上”字,難為他怎么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灣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煙竟是碧青,連云直上。誰知我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倒象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詩歌創(chuàng)作要受到生活的啟發(fā),被現(xiàn)實生活場景“激活”。就如陸放翁的: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所以寶玉會感嘆:“既是這樣,也不用看詩。會心處不在多,聽你說了這兩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p>
我們對文本的解讀要有層次,解讀出文本蘊涵的多向度的審美意趣。教師對學(xué)生的指導(dǎo)重點仍可停留在詩歌立意、積累、探討的重要性,但教師自己的理解要有深度廣度。
二讀《香菱學(xué)詩》:讀者會從人物刻畫上去分析香菱、黛玉等人??赡軙庾x出香菱獨獨向黛玉求教,而不是與她關(guān)系更親近的寶釵,有人就會得出“黛玉熱情寶釵冷漠”的結(jié)論。
我認為黛玉指導(dǎo)香菱不厭其煩,循循善誘,而且言簡意賅,所以香菱才能很快悟入門徑,獲得成功。黛玉的這種表現(xiàn),是她性格中熱情率真的反映。從某種角度說,黛玉比寶釵其實更容易相處,也更同情弱者。卻不能說寶釵是“冷”的。文本中香菱孜孜思索著詩句,兩眼鰥鰥,直到五更方才朦朧睡去了。一時天亮,寶釵醒了,聽了一聽,他安穩(wěn)睡了,心下想:“他翻騰了一夜,不知可作成了?這會子乏了,且別叫他?!闭胫宦犗懔鈴膲糁行Φ溃骸翱墒怯辛?,難道這一首還不好?”寶釵聽了,又是可嘆,又是可笑,連忙喚醒了他,問他:“得了什么?你這誠心都通了仙了。學(xué)不成詩,還弄出病來呢。”——可見寶釵也能理解香菱的呆性。她不愿意香菱為此傷了身體。這恰恰是對香菱善意的保護。
當然寶釵的保護是世俗的,就如寶玉吃冷酒時,她會勸“用胃去暖”不妥當。對香菱也是如此。聰慧如寶釵者不會不窺探,香菱對詩歌的癡迷。但是基于世俗方面的理解,她更要勸導(dǎo)男子讀書(對寶玉):“你能夠象他這苦心就好了,學(xué)什么有個不成的?!?/p>
寶釵認為個人的愿望是次要的,于是香菱對詩歌的癡迷也不重要起來。我們不能揶揄寶釵的冷漠,她只是世俗而已。用一種理性的世俗的要求來要求周圍人,要求自己。所以她不可愛卻能給人依靠。
我總是忖度,寶釵很愿意教香菱,而且寶釵也必定教導(dǎo)過香菱。否則一個身為小妾的閨閣女子,如何識得詩書?香菱年幼便與家人分離,必還不曉人事。與阿呆兄的相處也幾乎無詩書的陪伴,因為那個只會“女兒悲,嫁了個男人是烏龜”之類的阿呆是不通之極的蠢物。那么香菱肚中對陸游詩歌的喜好源于誰的影響?也唯有寶釵了。
三讀《香菱學(xué)詩》:讀者要體會文本包含的哲學(xué)思想和曹雪芹的悲憫情懷。
首先關(guān)于詩歌的創(chuàng)作,——探春黛玉都笑道:“誰不是頑?難道我們是認真作詩呢!若說我們認真作了詩,出了這園子,把人的牙還笑倒了呢?!薄獌?yōu)秀的文學(xué)都源于一種游戲的心理機制,這才能真實探究到文本的內(nèi)核,揭示出底蘊味道來。博爾赫斯為了消磨時間而寫作;史鐵生為了活著而寫作,大觀園里的閨閣女子為了“玩”寫作,才有好作品存世。這也是作者希望用詩歌,用游戲,用真性情來抵抗這越來越世俗的人間,用鐘靈毓秀的女孩來對比“魚眼珠”的悲哀。這不就是一種忠恕之道和悲憫情懷嗎?就如納博科夫說的,文學(xué)只是自娛和娛人。
其次,香菱原是詩書之家甄士隱的千金。江南的甄府與金陵的賈府相對照。二者并非是一真一假,而是互補的。文中先有甄府的敗落,后有賈府的抄家。那么香菱也就成了所有同悲萬艷的縮影,香菱學(xué)詩那一段便成了所有志量不小、人格不俗的“水做的骨肉”們脫俗、雅致的反映。《紅樓夢》背后站著一個人,這個人充滿愛意地展示給我們看那些或端莊或秀麗的女子,借她們各自的口道出對文學(xué)意境、詩歌美學(xué)的詮釋。作者曹雪芹(姑且是他)的深情執(zhí)著不就是一種大悲憫的情懷嗎?因為她們不久就“一抔黃土掩風(fēng)流”了??梢哉f,整部書沒有悲劇的制造者但又幾乎是每個人都參與制造了悲劇。整部紅樓的精神底色就是悲涼的,“三春去后諸芳盡”,紅樓不是一部怨恨的書,有一種悲劇沒有可恨之人。比如香菱,大觀園給了她圓夢的機會;阿呆兄也不能說與她一點都無情。否則阿呆挨打之后,香菱為何“哭紅了眼”,薛姨媽也曾“三媒六聘”地請客給予香菱名分……那些都不如詩歌給了香菱覺悟和投入。有了精神的超脫,詩歌就有了力度。
黛玉一生與詩書為伴,自然愿意與慕雅女交流?!按藭r黛玉已好了大半,見香菱也進園來住,自是歡喜?!倍鴮ο懔鈦碚f,讀詩吟誦便是她主動逃避悲涼命運的舉動?!断懔鈱W(xué)詩》中這個女孩一直是含著笑的,因為大觀園成了她精神世界的依托,更因為有太多的悲傷,她只能用佯裝的快樂面對生活。第三首被眾人稱頌的詩句:“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闭媲斜磉_了沉痛之深之綿長。顧影自憐中唱出了“緣何不使用團圓”的寂寞發(fā)問。潛意識里的愁苦恐怕也被眼前的巧笑掩飾。所以那個“精血誠聚”的女子最終命運乖蹇,很快就被折磨致死了。后四十回寫她死于難產(chǎn),并不符合曹雪芹原來的設(shè)計。
哲學(xué)須有理趣,文學(xué)須有靈動。文學(xué)還要通過形象解析出來。短短的《香菱學(xué)詩》卻有悠長的意蘊可以挖掘。經(jīng)典不是鐘表儀器嚴絲合縫,經(jīng)典是一片輕盈的夢,給予世俗中的凡人抵御沉重的可能。而我們讀一段經(jīng)典,要把那寫在平面上的文字,看成立體的東西:有高低,有遠近,有凹凸,有濃淡。要體味字里行間的話,聽出弦外之音,否則一切都會索然無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