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幽默式的藝術表現(xiàn)（評論）

楊曉敏，男，1956年出生，河南獲嘉縣人，現(xiàn)任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鄭州市文聯(lián)百花園雜志社總編輯兼《小小說選刊》《百花園》《小小說出版》主編。出版有詩集《雪韻》，小小說集《清水塘祭》，散文集《我的喜馬拉雅》，評論集《小小說是平民藝術》《小小說閱讀札記》等作品。

秦德龍1990年在《百花園》發(fā)表小小說處女作《人生的紅房子》，次年以小小說《掌聲》在《小小說選刊》上亮相。秦德龍屬于大器晚成的寫作者，近年愈見才氣縱橫，一直活躍于小小說創(chuàng)作舞臺。以他的刻苦勤奮和對小小說藝術的不懈追求，為廣大讀者奉獻了一批深刻反映現(xiàn)實社會人生，具有一定思想深度和藝術感染力的小小說力作，并于2011年榮獲“第五屆小小說金麻雀獎”。

秦德龍的小小說大部分是正劇，然而在正劇中，蘊含著不少喜劇的元素和色彩。有評論者曾說秦德龍走的是幽默的一路，這話并不完全對。秦德龍的幽默是內斂含蓄的，他表現(xiàn)的是生活本身散發(fā)出來的幽默或荒誕意味，追求的是現(xiàn)實社會人生的藝術化表現(xiàn)。

《爬梯子》的題目本身就具有象征意義。作為在官場混了一輩子的“他”，如影隨形地陷入“爬梯子”的感覺之中?！霸诠賵錾匣?，誰不想爬到金字塔上去？有梯子要上，沒有梯子，創(chuàng)造梯子也要上。他知道，往梯子上擠的人很多，只有把別人擠下去，才有可能讓自己爬上去。”為此，他的神經(jīng)高度緊張，總擔心有人暗地里會鋸他的梯子。日復一日地，他陷入這個怪圈里，白天干著爬梯子的事，左踹一腳，左跺一腿，把競爭者擠掉；夜里做著爬梯子的夢，自個兒驚出一身冷汗。終于“一刀切”的干部政策，忽然間讓這個“爬梯子愛好者”軟著陸了。這篇小小說最后的描寫精彩絕倫，有兩個細節(jié)堪稱神來之筆：“他吃著一份俸祿，每天上班閑轉，看見一片樹葉落了，也會發(fā)出一聲冷笑?！弊儜B(tài)乎？不甘乎？令人不可理喻。更令人瞠目的是，“他轉到了一家裝飾公司門前，眼前一亮，他看見了一架梯子。幾個工人都笑他：這個人神經(jīng)了，梯子在地上躺著呢，爬什么爬？”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結尾處的主人公大徹大悟，“他在心里恨恨地罵著：媽的，梯子本來就是在地上躺著的，我卻爬了幾十年！這幾十年，我一直在地上爬著！”這樣的細節(jié)，這樣的語言，平實中見深刻，荒誕中見真實，具有振聾發(fā)聵的藝術效果?！杜捞葑印返莫殑?chuàng)性和不可復制性，使它當之無愧地列入當代小小說精品之列。

《正步走》顯示了秦德龍對社會底層的“小人物”豐富的同情心和細致入微的觀察。這種觀察的準確度就在于抓住人物的行為特征。一個從服刑的勞改農(nóng)場逃跑的單身漢，隱姓埋名當上了下窯掏力的礦工。當公安人員循蹤找上門時，已經(jīng)是八年以后的事了。八年，可以埋葬過去的一切，唯獨不能改變的，是他在勞改場穿著囚服練就的“正步走”。這種規(guī)范得“已經(jīng)達到接受檢閱的水平”的正步，早已滲透到他的血液里，就如同著名作家許行小小說名篇《立正》中的那個國民黨俘虜一聽到“蔣介石”三個字就要“立正”一樣，異曲同工。這個早已脫胎換骨的逃犯一聽到公安人員的口令，就“下意識地挺起了胸脯，將雙臂甩得規(guī)范而又威武，一雙皮鞋也被他跺得咔咔響”。理所當然的，他一甩正步，就無聲地宣告了自己的身份，當公安人員喊出他的真名實姓時，他伸出了雙手。結局是出人意料的，也許是作者不忍心讓筆下的主人公再回去遭受牢獄之苦，給這篇小小說接上了一條光明的尾巴——公安人員沒有給他戴手銬，而且當眾宣布，他沒有罪，之所以來找他，是接他回去平反的。讀后令人心情壓抑沮喪，對社會無端造成的對人性的摧殘，對精神的戕害進行了控訴。

小小說題目是作品的眼睛，《水中望月》就是既點題又讓人產(chǎn)生聯(lián)想的一篇。民工茂恩和弟兄們晚上到公園去看城里人跳舞，作品一開頭就點出了“月亮彎彎地笑著，把愛灑向公園的夜晚”。這樣美好的夜晚仿佛只屬于城市的紅男綠女，沒有人去注意這幾個“隔岸觀舞，向舞場饞饞地發(fā)射眼球”的民工。只有具有作家的眼光和情懷才能注意到他們。他們看見了劉科長的兒子與一位花枝招展的姑娘蹭著肚皮，看見了城里人盡情地享受生活。他們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買票進舞場像城里人那樣瀟灑一回。作為讀者的我完全理解民工兄弟的念頭，他們勞作之余，精神生活貧乏得幾近空白。

如果說娛樂是人的天性之一，我們的城市還根本無暇顧及為它做出了巨大奉獻的民工們的這個天性，忘掉了他們也是有七情六欲的年輕人，他們也應有共享現(xiàn)代娛樂生活的權利而不僅僅像工蜂那樣終日勞作不息。當這幾條漢子決定買票進舞場時，我們應該鼓掌而不是奚落。可是，售舞票的小姐卻比我們冷靜得多，她委婉地表示“謝絕入內”，讓民工兄弟們無地自容。是啊，你穿著汗?jié)n麻花的衣服，露著腳趾的破膠鞋，進去和誰跳舞？不跳，進去干什么？原來售票小姐也是打工妹，并且是他們老鄉(xiāng)，她不忍看著老鄉(xiāng)白扔舞票錢。夜幕下，民工兄弟們爬上了河邊的柳樹，看著“舞場里的城市男女煮餃子一樣翻滾不已”。結尾照應開頭，彎彎的月亮映照在水面上，這是一個現(xiàn)實版的“水中望月”的故事。

《水中望月》最見秦式思考和才華。這篇小小說以生動的語言和出色的描寫，觸及到了一個重大的社會問題，揭示了農(nóng)民工和城市人之間的心理鴻溝和不平等。改善農(nóng)民工的生存質量，不僅僅停留在不拖欠工資上（想起來令人悲哀），而且要體現(xiàn)在人文關懷上，這應該是推進城鄉(xiāng)一體化進程、提高社會文明程度的重要一環(huán)。在當代小小說創(chuàng)作中，反映此類題材的少之又少，與當下的歷史進程不相匹配，期望今后出現(xiàn)更多的像《水中望月》這樣從精神層面關注農(nóng)民工群體的作品。

《聚會》是秦德龍小小說創(chuàng)作收獲的另一枚碩果。寫同學聚會題材的小說散文出現(xiàn)過不少，而秦德龍的《聚會》獨辟蹊徑。一位年邁的老教師收到學生聚會的邀請，竟然是向當年的老師誦古文——《陋室銘》《鴻門宴》《石鐘山記》《琵琶行》……已不再年輕的學生們輪番上臺，把這些課文朗誦得抑揚頓挫，聲情并茂。結尾處，所有的學生都站在老師面前齊聲朗誦“君子曰：學而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藍，而青于藍……”此情此景，讓作為讀者的我們，也陪著老淚縱橫的老教師歔欷不已。這篇小小說被某出版社以“讓中學生受益一生”的冠名收入集子再版，并獲各種獎項，是有它的道理的。

秦德龍的創(chuàng)作風格多樣化引起了小小說業(yè)界的廣泛關注?！段⑿托≌f選刊》曾開設“德龍專欄”，大力推介秦德龍的作品。著名編輯家鄭允欽先生對秦德龍的作品這樣評價說，“他的作品在思想和藝術上大膽探索和創(chuàng)新，對幽默、幻想、荒誕、夸張的手法時有嫻熟而巧妙的運用，且文筆老辣機智，顯得別具一格，給人以全新的感受?！鼻氐慢垊?chuàng)作的“異鄉(xiāng)人打工系列”“異鄉(xiāng)人的孩子系列”“協(xié)管員吳小手系列”以及許多荒誕幽默的小小說，折射出作者的多維思考和精神向度，豐富了讀者的閱讀視野，反映了時代的精神趣味。

探索性應是衡量一個作家活力的標志之一。秦德龍多年來一如既往地關注著“正在發(fā)生時”的現(xiàn)實社會人生，并不斷地有所發(fā)現(xiàn)和思考。讀秦德龍小小說常常有一種新穎感，對于社會上的新鮮事物和熱點問題，別人還沒有來得反應的時候，他的作品已應運而生了。如《盲道》中的城市交通問題、《懶人谷》中富人階層的時尚休閑、《第100個》中關于生與死的現(xiàn)代深層思考等等。需要指明的是，秦德龍關注社會問題是從人物出發(fā)的，他把“寫人”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本源，重新思考人生的價值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