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面

梁鴻

“就從我來北京談起吧?！闭贮c了一支煙，貪婪地吸了一口。有了孩子之后，我的堂侄女不允許他抽煙，他們的孩子有支氣管炎，對煙味非常敏感。

正林是我的堂侄女女婿，一位商業(yè)裝修設(shè)計師。結(jié)婚前，正林一直奉行“只戀愛，不結(jié)婚”，身邊的女友換了一個又一個。他的家境在小縣城也不錯，所以，正林在北京的單身生活過得有滋有味。爹媽擔(dān)心他找不到老婆，又怕他名聲不好，勒令他回到穰縣相親。正林抱著完成任務(wù)和應(yīng)付的心態(tài)回穰縣，在相了十來個姑娘之后，遇到了我的堂侄女。

結(jié)婚之后，正林瀟灑的單身生活結(jié)束，堂侄女和他一起到北京打拼，做了百萬“蟻族”中的一員。在這期間，他們在城內(nèi)搬了好幾次家，又從城內(nèi)搬到北京最著名的蟻族聚集區(qū)唐家?guī)X，有了孩子以后，又從唐家?guī)X搬到通州。

2011年12月24日，圣誕前夜，這一天是正林兒子兩歲的生日，我們到通州正林的家里去。一套兩居室的房子，客廳一角是一個怪異的弧形斜面，讓人覺得這間房是建在一條拋物線上，很不穩(wěn)定。斑駁的小桌子，20世紀80年代產(chǎn)的破舊小冰箱，不能看的小電視，這小、矮、低和那過分高大的天花板形成非常大的反差。臥室里有一張超寬大的床，正林的蘋果牌筆記本電腦放在床頭兩個摞起來的紙箱子上，旁邊堆放著兒子的尿布、小衣服、玩具。正林的家，有一種奇異的空蕩、寒酸和不搭配之感。

正林樂觀、活潑、愛開玩笑，骨子里又是那種謹慎、保守的人，從不冒險，也會審時度勢。但是，來北京8年，會盤算的他并沒有“盤算”到特別好的發(fā)展。

“按年齡，我算是‘80后。2003年畢業(yè)于師范學(xué)院美術(shù)專業(yè)，大專。2004年到清華大學(xué)美術(shù)學(xué)院培訓(xùn)，兩年課程，我一年學(xué)完，拿到了結(jié)業(yè)證。那一年真是勤奮得很，上午學(xué)一年級課程，下午學(xué)二年級課程，晚上還學(xué)著畫圖，找個私活掙點錢。住地下室，一個月住宿費300塊錢。

“2005年在亞運村那兒找到了第一份工作，一家小型室內(nèi)裝飾公司，試用期工資800元。過了試用期，一個月1200元，這是我在北京生活的起步，心里很高興。那時我每天上班要花1個小時40分鐘，倒3趟車，一間房房租500元，兩人合租。在那兒干了有10個月，2006年年底跳槽到東四環(huán)一家室內(nèi)裝飾公司，有七八個人，一個月工資2400元，在這兒干了一年多。2007年年底結(jié)婚，先在萬壽寺住，離單位近，房租一個月1100元，感覺太貴了。換了好幾個地方，后來，就搬到唐家?guī)X。唐家?guī)X現(xiàn)在已經(jīng)拆了，說是蓋廉租房，后來又說建公園，把人往更遠的地方趕。從家到單位一個多小時，每天擠車像打仗一樣。

“我給你舉個例子，你就知道唐家?guī)X的車有多擠。網(wǎng)上有一個段子，說你要是拿一袋餅干上車，下車后餅干成面粉了，反過來，你要是拿一袋面粉上車，下去就被擠成餅干了。夸張吧？其實你要是經(jīng)歷過，那一點也不夸張。早晨6點多出門，有兩三百人等一輛車，365次，擠不上車是正常，能上車才是運氣。比咱們在家趕年集時擠多了。還有從窗戶爬進車的。開始還裝著排隊，一到來車時，都轟一下往上擠。排啥隊？

“2008年又跳到一家公司，是我們這一行里北京最大、最出名的裝飾公司，工資3700元。干了快4年，工資漲到5300元，這還是稅前的，感覺很沒意思。堅持不下去了，過完年就跳槽。后來，要生孩子，才搬到通州這里。這可遠多了。上班時間單趟需要兩個小時，一天在路上走的時間得4個多小時。早上6點15起床，9點左右到單位，晚上8點半左右到家。虧得兒子睡覺晚，還能見上一面，要是睡覺早，我一星期都見不到兒子醒的時候。說‘披星戴月一點也不為過。

“怎么說呢？用一句話來總結(jié)：有一份體面的職業(yè)，卻過不上體面的生活。出去坐飛機飛來飛去，住的是高檔酒店，接觸的也是國際奢侈品牌，咱給人家設(shè)計裝修，都是怎么奢華、怎么高雅怎么來，每一個細節(jié)、每一種材料都講究得很。出去見客戶，德國、奧地利、意大利、瑞士，中國的香港、臺灣，全世界各地都有，好多客戶還有翻譯跟著，氣派得很。我的直接領(lǐng)導(dǎo)也是德國人，出去吃飯一桌一萬多，喝的是高檔紅酒，酒是專門從瑞士帶過來的，吃的是西餐，偶爾還說兩句英文。

“下班回來卻是蝸居在城中村的小破房里。沒有咖啡，沒有紅酒，沒有地毯，落差太大，所以總是自信心不夠，下班不想回家。我在唐家?guī)X的那個小破房你也去過，要不是有個老婆，真不知道日子是咋過來的。場景和角色很難轉(zhuǎn)換回來。

“感覺壓力越來越大，還沒有掙一千多塊錢的時候生活得舒服，那時候每個星期還能夠出去吃個飯，二三十塊錢就夠了，現(xiàn)在兩個人得一百多。感覺太累，沒有意思。

“今年春節(jié)開年會，老板在年會上哭窮，說公司利潤低，沒有錢，所以大家多擔(dān)待一點。年度獎金沒有了，你能想象得出嗎？給每個員工現(xiàn)場發(fā)了20塊錢的紅包！大家不光是憤怒，還都很鄙視他。公司賺錢的時候你也沒有給員工多發(fā)福利，賺錢少了你讓大家分擔(dān)，憑什么？！發(fā)20塊錢，連打出租車的錢都不夠。那天晚上我打車回家，花了60塊錢。中國的私企確實還不正規(guī)，不拿員工當(dāng)人使。

“戶口問題當(dāng)然對我有影響。因為是農(nóng)村戶口，住房公積金都交得少。城市戶口的員工交工資的12%，農(nóng)村戶口的交6%，少一半，養(yǎng)老金也少將近一半，我的工資條上都有。醫(yī)療標準也低，是最低醫(yī)保。我在的那個公司還是比較正規(guī)的，到那些小公司，你要是農(nóng)村戶口，什么都沒有，啥都不給你交。

“我原來的同事大部分都是北京人，有車有房，父母都操持好的，不用自己操心。人家掙一點都是自己花，輕松得很，逛逛街，上上網(wǎng)，看看電影，喝喝咖啡，談?wù)勁笥选Ｔ勰母胰タ措娪鞍?，結(jié)婚前還去過幾次，結(jié)婚后一眼都沒看過。

“前幾年沒有壓力，從去年開始，感覺壓力太大了。說實話，在職業(yè)方面，我一直很努力，一直在進步。但是，沒有感覺越過越好，而是壓力越來越大，還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感覺社會不安定。坐公交車會莫名其妙地想，這一車人，要是出事咋辦？我現(xiàn)在每天在國貿(mào)那里倒車，看著人來人往，頭暈、胸悶，莫名其妙地就覺得恐懼，感覺空氣都是讓人恐懼的。每天在辦公室坐著害怕下班，在家里害怕上班，感覺危險。剛上班那兩年挺高興的，現(xiàn)在，沒有歸屬感和安全感，就好像一條腿插進城市，另外一條腿一直抬著，不知道往哪兒放。

“來北京8年，還是有奔頭，比待在家里強，但是沒有家里安逸。2011年以前我一直生活在生存線上，今年我會轉(zhuǎn)回來，擺脫生存線，往生活上發(fā)展，再過三五年，估計能往優(yōu)質(zhì)生活上發(fā)展。

“我自始至終還是想著掙一筆錢回家，沒有想著在北京安家。因為它不接納我，在沒有錢的情況下，一切問題都不能解決，戶口、房子、交通，都不行。我想要的安逸生活根本沒辦法實現(xiàn)。在北京，生活就是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只要有機會我還要回去。不過，現(xiàn)在看來，指望我的工資掙大錢的可能性還是不大，就看你侄女的服裝生意怎么樣。

“我現(xiàn)在是沒有一點休息時間，星期一至星期五忙工作，到星期六、星期天更忙，得去照顧生意。但是，我又舍不得放下我的職業(yè)，雖然掙錢少，畢竟，那是我的專業(yè)，說不上是精神支撐，就是舍不得。如果完全辭職去做小生意，像現(xiàn)在的生意，每天亂糟糟的，面對形形色色的人，為幾塊錢在那兒吵啊磨啊，我是真的做不來。有些人素質(zhì)很低，老想把我們趕走，欺負你侄女。有一天，我拿著一把刀，有六七寸那么長，站在過道中間罵：‘媽了個×，誰再欺負我們，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堂侄女最近在通州一家商場的地下室租了一個攤位，賣服裝，生意還不錯。說到拿著刀子在商場叫罵的時候，正林坐直身子，挽起袖子，用手比畫著刀的長度，表情特別強悍，我不禁有些好奇：“你真能做出來？”

“狗急了都跳墻，這是為生存而戰(zhàn)。不這樣你根本就干不下去。所以，我經(jīng)常說，要是買彩票中大獎了，我就回俺們莊，弄個大房子，弄個池塘，養(yǎng)些魚。我可能和別人不一樣，我喜歡那種很安靜、很清靜的生活。人，總有一個夢想，因為我有這個夢想，所以我得掙一大筆錢。如果掙不來，我肯定回不去。我不會在北京住，我最終還是要回家。家鄉(xiāng)的生活比這兒的安逸，每次回家感覺呼吸都是舒服的，氧氣很充分，精神很振奮?！?/p>

正林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我的堂侄女走過來，把他手里的煙拿掉，掐滅，扔到煙灰缸里，又把煙盒和煙灰缸拿走。正林沒有反抗，連看都沒看一眼，任憑老婆處置。

從正林家出來，暗灰色的光籠罩著整個城市，陰郁、雜亂。要下雪了?；叵胱谡旨业母惺?，有一種冷硬之感，像石頭一樣沒有生機?？峙抡肿约阂搽y以相信他能夠?qū)崿F(xiàn)那個夢想——回穰縣，回村莊，坐在池塘旁邊安靜地做夢、發(fā)呆。因為所有人都有過這樣的夢，但慢慢地，都把它遺失了。正林擠車的情形，他粗糙、倉促的家，他拿著刀在那個地下商場的叫罵，和他的奢華的、高雅的、能夠展示城市內(nèi)在活力和想象力的職業(yè)，剛好就是現(xiàn)代都市生活兩個相反方向的端點。他每天就在這兩個反差巨大的端點里頻繁轉(zhuǎn)換，這使他的生活顯得特別錯位。我在很多年輕人那里都看到了這種錯位，還有因這錯位而帶來的卑微感和深深的苦惱。

（槐 蔭摘自花城出版社《出梁莊記》一書，王 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