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聲（短篇小說）

王祥夫

李特和妻子剛剛躺下，電話就響了，是杰倫的聲音。杰倫的聲音很疲憊。

杰倫說：“李特你是不是睡了？”

李特說：“差不多。”

杰倫說：“你妻子是不是也睡了？”

李特說：“差不多，都什么時候了?！?/p>

杰倫在電話里停了下來，李特聽見杰倫在電話里咳嗽。

“你不是不跑夜車？怎么還不睡？是不是在外邊？”李特說。

杰倫在電話里笑了一聲，小聲說：“睡不著，我在車上。”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李特說。

杰倫說：“沒事?！苯軅愓f：“我沒事，就想跟你說說話?！?/p>

李特看了一眼躺在旁邊的妻子，她已經(jīng)睡著了。剛才他們做了一次，每次做，都沒有李特想要做的那么長時間。李特總是有些緊張，總覺得自己是不是該吃些什么可以補(bǔ)身子的東西。李特認(rèn)為自己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主要是腰，在車上待一天，腰那地方受不了。但李特現(xiàn)在的日子過得還可以，李特現(xiàn)在開的是自己的車，這一點(diǎn)要比杰倫好，杰倫是給別人開車，到手的錢就不多。還是去年，有一個電話打了過來，那時候杰倫剛剛從里邊出來，東逛逛，西逛逛，什么事都沒有，也找不上什么事。杰倫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要是這么下去，他也許會再進(jìn)去一次。也就是這個時候，有一個電話打了過來。是杰倫以前的老朋友光頭，杰倫的朋友光頭對杰倫說：“我這里正好有一輛車，你過來開車吧？”杰倫就過去了，杰倫很喜歡車，開出租車可以看到不同的臉，認(rèn)識不同的人，去不同的地方。這讓剛從里邊出來的杰倫很喜歡。杰倫現(xiàn)在很想讓自己安靜下來，杰倫有時候會去看看自己以前的女朋友，杰倫在里邊的時候，杰倫的女朋友已經(jīng)和別人生了孩子，但即使這樣，他們還會悄悄去開房間。杰倫的女朋友知道杰倫那次打架完全是喝多了，杰倫和朋友去唱歌，后來就打起來了，再后來就進(jìn)去了。杰倫很愛唱歌。杰倫有了車開之后，生活就穩(wěn)定了下來。在這一段日子里，杰倫幾乎不再去歌廳。

杰倫的女朋友和杰倫商量是不是和現(xiàn)在的丈夫分手？

“然后，好不好？我們永遠(yuǎn)住在一起?！?/p>

杰倫說做人不可以這樣，杰倫說能開開房就已經(jīng)很好了。杰倫說住在一起是要房子的，房子呢？杰倫說，你和他的孩子呢？杰倫說不能這么做。杰倫把這事還對李特說了。

“你現(xiàn)在變了一個人。”李特對杰倫說你這樣做很好。

“我主要是怕麻煩，這你知道?！苯軅愓f。

“是人都怕麻煩?！崩钐卣f。

李特對自己妻子說杰倫其實(shí)是個很好的人，現(xiàn)在連酒都戒了，要不是酒，他也不會出那種事，誰也不認(rèn)識誰就打起來了。李特對自己妻子說希望杰倫能掙一筆錢買一輛自己的車。一個開出租車的，怎么也得要有一輛自己的車。李特甚至還和妻子開玩笑，說如果杰倫買車錢不夠，他要向咱們借錢咱們借不借給他？李特這么一說，李特的妻子馬上就警覺了起來，她看著李特，說，“杰倫向你借過錢了？問題是咱們也沒有多少錢？你有多少錢？”

“李特，”杰倫在電話里又說話了“你能不能下來，咱們或者喝點(diǎn)啤酒?！?/p>

李特心想這個杰倫肯定是有事了，杰倫已經(jīng)很長時間不喝酒了，李特看了一眼睡著的妻子。

“你下來吧。”杰倫又在電話里說。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李特說。

杰倫說沒事，就是想讓李特下來陪他一會，特別想喝一點(diǎn)啤酒。

杰倫下了床，光著腳到了窗口那邊，貓不知道又把拖鞋弄到什么地方去了，杰倫的車就在下邊。

“你肯定你沒事？”李特說。

杰倫說自己只不過是睡不著，想說說話。

“明天不行嗎？”李特說，已經(jīng)開始穿衣服了。李特想好了，他要對妻子說有個熟乘客突然打來了電話，這種事不是第一次。但李特想了想，還是沒把妻子搖醒。她睡得很香，她太累了，推銷清潔劑是件很累人的事，到處登門說好話，到處登門陪笑臉。李特總是在想自己什么時候才能掙到一筆大錢，到時候妻子就不用再出去做事了。李特穿好了衣服，想了想，從廚房里拿了兩瓶啤酒，這么晚了，這個杰倫喝的是什么酒，李特知道杰倫肯定是有事了，警察這時候早應(yīng)該回去睡覺了，喝就喝一點(diǎn)吧。李特想好了，他和杰倫每人一瓶，他希望杰倫有好事。下了樓，李特站到了杰倫的車前，李特?fù)P了揚(yáng)手里的那兩瓶啤酒。

坐在車?yán)锏慕軅愑檬殖瘜γ嬷噶酥浮?/p>

快要到圣誕節(jié)了，對面商場的門口已經(jīng)立起了一個很大的圣誕樹，夠夸張的。雖然這樣，天氣還不很冷。這時候街上還人來人往。有人走過去了，又有人走過去了，有人從對面的歌廳出來了，人還不少，都是年輕人，擁著，笑著，追打著。李特上了車。那邊，又有人從里邊出來了，旋轉(zhuǎn)門一轉(zhuǎn)。

李特說：“這都是些有錢人。”

李特說：“我想他們的嗓子都應(yīng)該唱啞了？”

這時候杰倫已經(jīng)把車啟動了。李特說“來唱歌的人不一定心情都很好，有許多人心情不好才到這種地方來?！?/p>

“你應(yīng)該提一打上來。”杰倫接過一瓶，喝了一口。

“你今天是不是有點(diǎn)兒不對？”李特對杰倫說。

“有什么不對?！苯軅愓f。

“我都睡了。”李特說。

“我知道你這里空了，什么也沒有了，不過馬上就會又有了，是啤酒?！?/p>

杰倫這么一說李特就笑了。

“我們唱歌的時候他們那時候還只不過是一顆精子。”李特說。

“誰的精子？”杰倫說。

“當(dāng)然不會是我的?！崩钐卣f。

“也不會是我的，”杰倫笑了。

“你的都在衛(wèi)生紙上?！崩钐卣f。李特這么一說杰倫就笑了起來。

這時候李特的電話響了，是妻子打過來的。

“有個老乘客?！崩钐匦÷曊f，“要送送機(jī)場。”

李特的妻子馬上掛了電話，這種事，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

“推銷清潔劑真不是人干的活兒?！崩钐卣f，“這么晚你什么事？”

“我又要重新開始了。”杰倫說。

“什么重新開始？”李特不知道杰倫是什么意思。

杰倫這才開始說他的事，還沒說杰倫就自己先笑了一下，杰倫說他們的老板光頭這回出事了，杰倫總是這么稱呼他的車主。李特認(rèn)識杰倫的老板，杰倫的老板光頭比李特歲數(shù)還小。李特很想知道那個叫“光頭”的年輕人出了什么事。杰倫說，其實(shí)光頭是個好人。杰倫說這次出事主要是光頭的妻子太喜歡去酒吧會朋友了，幾乎天天都去，這誰都受不了，而且都是些網(wǎng)上認(rèn)識的朋友。有時候會很晚才會回來。

“問題是，光頭和他老婆就是在那種地方認(rèn)識的?！苯軅愓f，“他們總是在那地方喝洋酒，咸死人的瑪格麗特，杯口粘他媽的一圈兒鹽?！?/p>

“那不是什么好地方?！崩钐卣f，“洋酒從來都不好喝。”

杰倫說，光頭主要是擔(dān)心他妻子出事才那樣來了一下。

“擔(dān)心什么？”李特說。

“擔(dān)心天天回那么晚出點(diǎn)什么事?！苯軅愓f，“比如碰見個壞人?！?/p>

李特看著杰倫，“他來了哪一下？”

“就來了那么一下?！苯軅愋α似饋怼?/p>

“你說清楚一些，什么事？來了哪一下子？我想知道來了哪一下子？”李特這么一說杰倫就又笑了起來。

杰倫說：“其實(shí)這件事到了現(xiàn)在連一點(diǎn)點(diǎn)都不好笑了。”

“是不是他妻子被別人上了？或者是綠帽子？”李特說。

杰倫說：“你肯定猜不出來出了什么事？一百個人有九十九個猜不出?！?/p>

李特喝了一口啤酒說：“我為什么要猜，我不猜，你想說就說。”

杰倫說：“光頭想給他妻子來點(diǎn)厲害的，嚇?biāo)粐槪屗院笸砩喜桓以俪鋈?，所以就搞出事來了?！?/p>

李特看著杰倫，想知道杰倫說“厲害點(diǎn)”是什么意思？

李特看著杰倫：“打了她了？”

杰倫說：“要是打架就不會出什么事了，光頭又不厲害?！?/p>

李特想不出到底會是什么事，李特不問了，他知道杰倫自己會忍不住，會自己說，果真杰倫就忍不住了，杰倫說：“光頭這家伙，他怕他妻子天天回那么晚出事就想給他妻子事先來點(diǎn)厲害的?！?/p>

“你羅嗦什么，還不是打了？”李特說。

杰倫說，“不是打，要是打就不好玩兒了，你想都想不到，光頭給他妻子來點(diǎn)厲害的就是晚上戴了個面具，在妻子回家的路上把他妻子按在路邊給強(qiáng)奸了一下。讓他妻子知道晚上天天出來回太晚碰到壞人是什么滋味。

“按在路邊？”李特叫起來了。

“就按在路邊?！苯軅愓f。

“他妻子會認(rèn)不出他？”李特說。

“光頭戴著面具?！苯軅愓f。

“面具。”李特想笑，想一想都好笑。。

杰倫說：“是那種硅膠面俱，都后半夜了，他就在那地方等著，他妻子一出現(xiàn)他就把她按倒在地上干了。他還搶了他妻子，還打了她幾下?！苯軅愓f：“光頭主要是想讓自己老婆知道半夜出來碰到壞人是怎么回事，想好好兒嚇嚇?biāo)?。”杰倫說：“他沒別的意思?！?/p>

“光頭這家伙腦子進(jìn)水了，怎么可以這樣？”李特說。

“光頭是不是挺笨？”杰倫說。

李特說，“結(jié)果呢，他妻子晚上是不是不敢出來了?！?/p>

“媽的！”杰倫說，“光頭讓警察給叫進(jìn)去了，她女人報(bào)案了。”

“那是光頭自己的老婆，搞一下又怎么樣？”李特說。

“光頭這個笨蛋，連警察都覺得好笑，一個人自己把自己給搞成一個強(qiáng)奸犯，而且搞的是自己老婆?！苯軅愓f。

“是夠好笑的?！崩钐卣f這事讓人聽了挺開心，挺出奇，太出奇了。

杰倫不說話了，用手指在車窗玻璃上劃了一下。

“我完了，我又要重新開始了?！?/p>

李特看著杰倫，“光頭這么干，像是你的主意？”

杰倫說：“我會？我會不會？”

李特說：“你們是好朋友?！?/p>

杰倫說：“咱們也是好朋友，我會不會給你出這種主意？問題是我完了，我又得到處找事，明天車就要給收回去了，我沒事了，我完了?！?/p>

“這是個事。”李特在心里說，看著杰倫，在心里替杰倫難過，李特知道找工作的滋味，那可真不是滋味。

杰倫把車停了，李特朝外邊看了一下，又看看杰倫：“什么意思，是不是還要啤酒？”

杰倫已經(jīng)跳下了車，杰倫把車停在了一個小超市的門口，這是家二十四小時小超市。

杰倫很快就回來了，這一次他買了四瓶。

“警察都回去睡了?！苯軅愓f，“再說我明天也不開車了，沒車開了?！?/p>

李特叫了一聲：“好家伙，還有玉米花！”

“不過是涼的?！苯軅愓f。

“就這四瓶，然后我回去睡覺，我明天還出車。”李特說。

“你多陪我一會兒?！苯軅惏丫破块_了，遞給李特，“光頭的事現(xiàn)在鬧大了?！?/p>

李特看著杰倫，想知道大到了什么程度。

“他老婆認(rèn)為光頭根本就不是想給自己點(diǎn)厲害看看，是光頭就是想出去找女人，結(jié)果讓自己碰上了。光頭女人要光頭說出一共在道上干過多少次，據(jù)說連警察現(xiàn)在都起疑心了，光頭碰上麻煩了?！?/p>

李特說：“這女人是不是腦子也進(jìn)水了？”

“肯定是進(jìn)水了?！苯軅愓f，“兩口子都進(jìn)水了，現(xiàn)在他們要離婚了?！?/p>

李特說：“人最怕的就是腦子進(jìn)水?！?/p>

杰倫說：“所以一切都完了?！?/p>

李特看看外邊，“怎么又轉(zhuǎn)回到老地方來了？”

“我明天怎么辦？”杰倫說。

“再找一輛車開?！崩钐刂缓眠@么說。

“我怕了?！苯軅愓f，“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李特不知道該怎么說好了，他用手里的啤酒瓶和杰倫碰了一下。

杰倫說：“你聽不聽歌？想不想聽歌？”

李特說：“往那邊往那邊，別老在一個地方轉(zhuǎn)，碰到警察說不清。”

杰倫問：“聽歌吧？”

李特說：“有好帶了？”

杰倫說：“我就是好帶，張雨生沒了就我了?！?/p>

快要到圣誕節(jié)了，路兩邊商場的門口都立起了一個又一個很大的圣誕樹，這很滑稽。這時候街上還有人。有人走過去了。

“光頭完了?！苯軅愓f，“光頭一直照顧我，現(xiàn)在他連自己都照顧不了。”

“沒事。”李特說，“他妻子會明白過來的?！?/p>

“進(jìn)水了，腦子泡大了，所以我也完了?！苯軅愓f。

“這不算什么?！崩钐卣f。

李特給嚇了一跳，李特以為杰倫是在找?guī)?，然后用車上的錄放機(jī)小聲地放，他們可以一邊聽音樂一邊說話一邊喝啤酒，李特沒想到杰倫突然就大聲唱起來，“哇”的一聲就唱了起來，這種時候畢竟不是大聲唱歌的時候了。杰倫把車開到了橋上，雖然馬上就要過圣誕節(jié)了，但河里的水還沒怎么結(jié)冰，水面上有燈光，一閃一閃。

“杰倫?！崩钐叵胱尳軅愋↑c(diǎn)聲。

“杰倫?！崩钐赜X得這多少有點(diǎn)滑稽，這么晚，一個人在車?yán)锓砰_聲音唱歌，車?yán)镞€坐著一個人，那個人就是自己。

“杰倫！你要是再唱我就要跳車了”。李特說，“明天你還會再找到一輛車開的。”

杰倫用手拍拍李特，沒有停下來。

“再唱我就要跳了！”李特說，“從這里一下子跳到河里去。

李特從側(cè)面看著杰倫，他在心里為杰倫難過，失業(yè)的滋味確實(shí)讓人不好過，尤其是在這樣的冬天，整天在街頭走來走去，或者饑腸轆轆地在家里縮著，那滋味真是讓人不好受。

杰倫繼續(xù)唱他的《大?！?，自從有人說杰倫唱歌像張雨生，杰倫就總是在唱張雨生，到后來，簡直是唱得一模一樣了。杰倫是太喜歡張雨生了，但喜歡也不能這么唱，這畢竟是后半夜了，畢竟大家都睡了。李特只能聽，因?yàn)槔钐噩F(xiàn)在在車上，李特要等到杰倫把這支歌唱完，李特覺得自己該回去睡覺了，明天還要出車。但杰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杰倫唱完張雨生的《大?！?，馬上又唱起了另一首。其間杰倫喝了一口啤酒。還和李特碰了一下啤酒瓶。杰倫的歌聲真是很好，但這真不是唱歌的時候，也不是唱歌的地方，好在車一直在開著，杰倫的歌聲不會太影響別人。李特想問問杰倫在自己上車前是不是已經(jīng)喝了不少酒？但李特沒問。因?yàn)榻軅愑珠_始唱那首《大海》。

“該回了，該睡了?！崩钐卦囍驍嘟軅?。

“你怎么不鼓掌？”杰倫說。

“該回了，該睡了?！崩钐卣f。

杰倫接著又唱了起來，杰倫用手指了一下前邊玻璃上的雨刷，雨刷在一開一合地動，真像是一個人在鼓掌。杰倫停了一下。

“它們在鼓掌?！苯軅愓f。

李特想笑，但笑不出來，李特的心里突然也很難過?！盎匕伞！崩钐卣f。

杰倫突然不唱了，杰倫把車停了下來，李特的家就在河邊。

“你回吧。”杰倫說。

“你也回吧?！崩钐叵铝塑?，對車?yán)锏慕軅愓f，“你喝了四瓶?！?/p>

李特給嚇了一跳，被杰倫再次響起來的歌聲。

“這么晚了?！崩钐卣f。

但李特沒聽到杰倫的回答，能聽到的是杰倫在唱張雨生的《大海》，能看到的是杰倫突然把車開快了，一下子就加了速，車躍過了河邊那一道很低的白色護(hù)欄，穿過了河邊早已是一片枯黃的草坪，整整一個夏天這里都是鮮花盛開。李特看見杰倫開的車躍了一下，又躍了一下，一下子開進(jìn)了河里?！班亍钡囊宦?，聲音很悶，很沉悶。一點(diǎn)點(diǎn)都不像是一輛車掉進(jìn)了河里。

李特跌跌撞撞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大亮了。李特的妻子正在衛(wèi)生間里蹲著。李特的妻子說你怎么把拖鞋亂扔，差點(diǎn)把我絆倒。但她很快就明白出事了，李特靠著墻慢慢坐下來，水從李特的身上流到了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