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繼業(yè)
遲子建多年前的中篇小說《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鐘山》 2005年第3期),曾經在文壇產生過不小的影響,獲得廣泛的關注,也給作家?guī)砹艘话阋徊恐衅≌f很難擁有的榮譽。僅在2007年,這部小說就曾分別獲得第二屆“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獎”、第四屆“魯迅文學獎” (2004—2006年)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2007年)、第五屆黑龍江省文學精品工程獎一等獎(2007年)。無疑,這個中篇已成為作家遲子建的代表作之一。
這部中篇小說,有著遲子建小說特有的靈動、清凈之感,也有著讓熱愛遲子建的讀者稍感不安的東西。
令人不安的,并非有關小說的技藝層面,而是因為這是一篇全力追尋死亡、和死亡主題苦苦糾纏的小說。
但是,死亡體驗對于遲子建的創(chuàng)作來說,其實是一種較為長久的存在。早在她1991年的長篇處女作《樹下》之中,就充斥著令人瞠目的各種死亡,七斗的母親跑到樹林里上吊,父親意外車禍死亡,還在讀小學的七斗來到姨媽家,目睹姨媽一家四口慘死在鄰居民警朱大有的槍口之下,自己也差點死在朱大有的刀下,船長的自殺……及至七斗結婚之后不久,又遭遇到更讓她心碎的兒子多米的因病死亡,在這部小說中,有近20個人物的命運以死亡作結!四匹紅馬拉著的喪車,成為七斗生命中的一個濃重陰影的象征。在后來的長篇《熱鳥》中,也主要寫了一個離家出走的少年參加的一個陌生家庭的葬禮,而《晨鐘響徹黃昏》 《白雪烏鴉》等長篇小說之中,死亡也成為一個主要的、頻頻發(fā)生的情節(jié)。這就是讓我們驚心的地方,一個向來被我們認為風格清麗溫婉、文風流暢的女作家,卻寫了那么多的死亡。只不過這些死亡慘烈的氣息,往往被遲子建一貫的、縈繞不去的憂傷氣息所覆蓋,因而并非顯得觸目驚心。
從這個角度來看《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里的死亡和死亡體驗,我們多少會安心一些。但是,這一次的死亡體驗,又有著不同于以往之處。七斗的成長經歷中,有很多細節(jié)可以看出獨屬于作家遲子建的個人印記,比如電影放映員、比如鄂倫春小伙、比如稠李子樹意象等,都曾在遲子建的寫實性散文之中出現(xiàn),也就是說,在七斗這個女主人公的成長之中,滲入了作家個人的很多生活體驗,但是盡管這樣,《樹下》的寫作,至少在文字層面看來,還是非常客觀的,排斥了將作家自身經歷和情緒直接帶入作品的可能。像《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這樣,直接以“我”的出現(xiàn)來直面種種死亡,則明顯是要抒寫自己胸中塊壘了。
遲子建是一個有著穩(wěn)定讀者群的作家,熱愛她的讀者們都會知道,自從2002年作家深愛著的丈夫因意外車禍離世之后,死亡主題之于遲子建,應該是更為內在化了。長篇小說《越過云層的晴朗》就以較為隱晦的方式,做了一次心靈深處的祭奠。但是,像《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這么直接、這么專注、而且這么殘酷地處理死亡主題,在遲子建至今的全部創(chuàng)作中都極為罕見。遲子建小說素來以雋永、悠長的韻致輕輕撥動讀者的心弦,而《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這部小說給予讀者的,卻是一種強烈的顫動、一種尖銳的沖擊,一份始料未及的驚悸。
小說講述的是“我”在丈夫魔術師因被一輛菜農破舊的摩托車意外撞倒死去之后,為了緩解心靈的哀傷去三山湖溫泉療養(yǎng),途中火車遇阻,“我”在烏塘一個旅店住下來幾天的遭遇。烏塘是一個煤炭產地,有很多小煤窯。在這里的短短幾天行程,“我”就無意之間遭遇或聞及種種死亡:一個小吃攤主,因為妻子被由獸醫(yī)私自“改行”的庸醫(yī)治死,從此極端脆弱,為極小的事情哭泣;一個年輕寡婦,在極度憤怒之際正準備親手殺死婆婆,卻得到早已死于礦難的丈夫的“幫助”,成功地殺死婆婆于無形;給“我”唱沒有歌詞的悲愴民歌的老畫匠,在夜里竟意外被自己完成的畫框掉下砸死,這個退休后改作花匠的老人離奇的死,和“我”的丈夫魔術師的死一樣,讓“我”體驗到令人驚悚的宿命之感;眾多外來女人,來到烏塘嫁給礦工,瞞著男人買上幾份意外人身保險,以期在男人死后得到大額賠償,當?shù)厝朔Q之為“嫁死”;獨臂人的妻子,僅因為省下100元未去注射狂犬疫苗結果賠上性命,給這個三口之家?guī)砩钪貫碾y。將這種死亡體驗推向極端、同時也將小說推向一個冷酷境地的是,“我”在當?shù)厝巳宋窇值呐乒硎Y百嫂家,趁蔣百嫂喝醉之際,赫然發(fā)現(xiàn)蔣百嫂家的冰柜里,蜷縮著在礦上“失蹤”已久的蔣百冰凍著的尸體!至此我才明白蔣百嫂害怕停電、酒醉后唱歌永遠只有一句:“這世上的夜晚啊——”的原因,才真正明白了人世的寒涼,“我打了一串寒戰(zhàn),告訴自己這是離開烏塘的時刻了”。
遲子建給人印象特別深刻的小說,如中篇小說《瘋人院的小磨盤》 《零作坊》等,都會給人一種奇妙的虛幻之感,盡管作品中的幾乎每一個細節(jié)都是那么真實、細致、可信。比如瘋人院一個智障孩子的世界,比如一個單身女人開的殺豬作坊中漸漸展開的灰暗愛情,《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也如此,小說一開始點出的這個死去的丈夫“魔術師”身份,立即就將讀者拉到這種無比真實、卻又亦真亦幻的境界和氛圍中去,小說主要情節(jié)展開的地方烏塘,也是這樣一個屬于失魂落魄的“我”亦幻亦真的人生驛站(遲子建許多小說包括長篇《樹下》 《熱鳥》等主要情節(jié)也都在旅途之中展開)。這是遲子建充沛的藝術想象力最為擅長的飛灑之處。在當代文壇中,遲子建的創(chuàng)作從一開始,就很難歸類,她也很少模仿某種風行一時的風尚或西方小說,她清晰地葆有的,可能就是她的同鄉(xiāng)作家蕭紅那種細膩的心理體驗和無拘無束的思路及心靈體驗的方式。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寫“我”尋訪民歌和鬼故事,稍帶魔幻之感,卻并沒有刻意為之的“現(xiàn)代派”技法或后現(xiàn)代等痕跡,沒有一些作家難以避免的自覺或不自覺的“探索”和先鋒姿態(tài)。寫礦難,也沒有流于新寫實的拘謹和刻板,更沒有直接的現(xiàn)實控訴,她緊抓著現(xiàn)實生活,卻沒有為現(xiàn)實所拘束,而小說對現(xiàn)實中來自官僚的草菅人命的揭示,卻正是寥寥幾筆就已力透紙背。除了充沛的藝術想象和嚴肅的現(xiàn)實關懷之外,賦予這部小說以獨特魅力的,是作家自身深切的人生體驗和內心最深情感的滲入。在交代烏塘系列的死亡及死亡體驗的同時,小說多次寫到“我”因思及魔術師丈夫時的哭泣和流淚?!拔以诋愢l(xiāng)的街頭流淚了。只要想起魔術師,心就開始作痛了。一個傷痛的人置身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是幸福的,因為你不必在熟悉的人和風景面前故作堅強,你完全可以放縱地流淚?!?/p>
正是基于這種藝術的考慮,遲子建將對于死亡的展示放在一個全然陌生、同時也是無意之間到達的地方;也可以說,正是為了平息死亡帶給自己的哀傷,作家才寫了這么一篇與死亡緊緊糾纏的作品。所以,當她在烏塘經歷一系列死亡,尤其是當她看到大冰柜中蜷縮著的蔣百的尸體之時,“我突然覺得自己所經歷的生活變故是那么那么的輕,輕得就像月亮旁絲絲縷縷的浮云”。但是,因為這些死亡歸于突兀與悲涼,它們又不單起著啟發(fā)作家自己思考、減輕和平息個人哀傷的作用,他們自身也成為另一種刺目存在的主題。這篇有著強烈個人情感體驗因素的小說,又承載著過于沉重和強烈的現(xiàn)實關懷,二者又始終糾纏在一起,相互增強這這部小說感人至深的悲愴效果。不純?yōu)槭惆l(fā)個人強烈而極端的心緒,也不單為了揭露、控訴丑陋現(xiàn)實,而是以一顆痛苦的心,向這個殘破的世界充分敞開著。這些因素,使得一個女作家的創(chuàng)作境界,走向至屬深沉、博大的藝術境界。
我們可以想見,這種極端性的死亡及死亡體驗的刻畫,對于遭遇喪失至親親人之痛還只有兩三年時間的作家遲子建來說,會有一種明顯的療傷的作用。
近些年中,在接受多家媒體的采訪之時,遲子建并不諱言文學對于作家個人的拯救。既然在創(chuàng)作的初期,就已自覺或不自覺帶入對于死亡的高頻率的刻畫,那么,經歷了現(xiàn)實的切膚之痛、同時也成功地奉獻出了完全以死亡為主題、對死亡做極端式觀照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遲子建小說中對于死亡的關注和思考,完全會達到另一種更為內在、更為自覺、也更為清晰的境地。
2013年,遲子建又奉獻了中篇新作《晚安玫瑰》,這又是一個頻頻觸及死亡思考的作品,在強奸犯父親穆師傅的主動投江以解脫女兒的殺人之罪的舉動中,在“我”的摯愛男友齊德銘隨時攜帶著壽衣、并終于死于意外的這些死亡刻畫之中,似乎擺脫了純粹個人的心緒抒發(fā),也擺脫了直接的對于現(xiàn)實的揭露和控訴,而是在卑瑣和玩世的表象之后,閃耀著奪目的人性之光。這不能不說是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之后好些年,作家對于死亡主題的更深一層的探索和開掘。
當初拿到邱華棟的長篇小說《教授》 (長江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 的時候,心里還是有所期待的。邱華棟是一個有實力的作家,這一次用37萬字的篇幅關注教授這個特定的社會群體,應該讓像我這樣廁身高校并且也還關注當代文壇的讀者讀了有所感、有所思、有所獲。但是全書讀完,卻總有難以掩飾的不滿足感。
邱華棟的思維和感觸是敏銳的。教授這個群體,在幾年前還不大可能得到社會、媒體和文壇的過分關注,隨著社會經濟生活的深入發(fā)展和高校這些年的擴招,這個群體因為客觀上人數(shù)的急劇增加及介入社會機會的增多,導致了它魚龍混雜、良莠不齊的現(xiàn)狀,也因而逐漸引起公眾的非議,這些都是客觀事實。對教授這樣一個已成為既得利益的精英群體進行全方位、有規(guī)模地描述,顯示了邱華棟對我們這個時代一些本質性層面的精準捕捉。小說中對于經濟學教授與地方官員、房地產商交往等的一些描繪,尤其體現(xiàn)了這種對時代生活的把握。將學界與商場、官場聯(lián)結起來進行整體性描繪,也顯示了邱華棟的創(chuàng)作野心。
邱華棟的視野是開闊,同時也是龐雜的。《教授》設置了古典文學教授段剛(“我”) 和經濟學教授趙亮這兩個主角,描述了段剛對作為20年好友的趙亮的社交生活、婚姻危機等的觀察和介入,在這個主體的故事的推進過程中,納入了大量時下最新的文化界、學界等的“花絮”性事件,比如一開始就提及的孔子的第多少代直系孫子、穿唐裝的北京文化大學教授、著名社會學家孔繁林的高論和為人的不堪,比如苗逢雨制作假書騙取教授職稱和對女生的性騷擾、比如楊琳前夫的暴戾等,都會讓一些特定讀者不免將之與北京這些年現(xiàn)實生活中的某些人直接對應起來。還有一些對于會議和聚會等的細細描繪,這些內容,都可以看出作家有意識的追求,試圖為這個時代光怪陸離的社會精英群體——大學教授做一個“實錄式”的描繪。
這本小說讓人不滿足的其實也正在這里。小說的故事主干非常簡單,就是圍繞著經濟學教授趙亮的婚姻危機的大量事件的描繪,為了對這個時代進行充分展示,小說在情節(jié)的推進之中,穿插了大量花絮性事件,加上一些當下北京生活的一些奢靡性場景比如酒吧、高級夜總會,富人別墅、富人的寵物等,這些元素太多,在小說的閱讀過程之中,你幾乎可以略去不讀,而體會一種快速閱讀的快感。換句話說,小說中夾雜了大量當下生活的過剩信息,看去熱鬧非凡,好像可以將經濟學教授趙亮的駁雜人生充分展現(xiàn),其實不但使小說本身臃腫,成為一個大雜燴式的東西,也使小說本身呈現(xiàn)出對教授這個群體的真實隔膜。其實,敏感的讀者和研究者,只要翻開來這本小說,看一看33個小標題的最前面的三四個“一·玫瑰花溫泉浴加皇帝按摩”、“二·女界精英豪宅中的春光”“三·有市長參加的家宴”“四·做大財富的蛋糕”……就會會心一笑,要想從這部小說中,領略或者了解教授、也就是被蔑稱為“叫獸”的這一群的真實生活,希望會有多么渺茫。
這些駁雜信息的大量呈現(xiàn),可以看出邱華棟為了寫作《教授》,其實頗下了一些功夫。將這幾年學界一些引人注目的負面報道,做了充分的收集和整理,其中對于中國古典文學學界的一些信息的處理,也還顯得并非完全外行。但是作家過分渲染了這兩位教授的社會活動,而忽略了教授這個群體另一面也是最為重要的一面,即構成他們日常生活中的最主要部分的校園生活和學術研究。從小說中大量軼聞式情節(jié)和事件的展示來看,邱華棟對高校教授群體的了解,其實主要來自于對媒體報道的湊合,加上他身邊文化界、學術界熟人圈子等,他很難深入到當今高校更深一點的層面。也正因為在這方面無法深入,邱華棟其實無法較為客觀地認識和展現(xiàn)這個群體。正因為隔膜,小說中才會多次出現(xiàn)對“叫獸”的過分強調和闡述。這一點,顯示出邱華棟作為小說家應該盡量避免的先入之見,制約了其對于教授群體描繪的深度和廣度。因為隔膜,“實錄”也就失實了。因為隔膜,針砭終歸流于意氣。
這一缺陷事實上暗示出傳媒發(fā)達時代文學的某種尷尬。作家于不知不覺中陷入了獵奇式、暴露式、展覽式寫作的淺易、浮泛路數(shù),滿足于表面的駁雜、光怪陸離和聲色犬馬,而無法真正深入到寫作對象的真實層面。作家如果依靠媒體和道聽途說進行創(chuàng)作,一方面能夠搜集到大量素材,填充文字;另一方面,則對于他所描繪的事物和人,只能是走馬觀花式的熱鬧和浮泛。熱衷于靠近時代的某個層面,反而呈現(xiàn)出對于時代某個層面的深深隔膜。
小說中對于趙亮的沉湎情欲等做了不少渲染,對其妻——成功女性曾莉也做了不留情面的揭露,從文字的表述來看,作家試圖依此展現(xiàn)人性的復雜和晦暗,小說第31節(jié)的標題就是“內心的黑暗有多黑”,其實這一點,也不過是這個傳媒時代中無數(shù)普通大眾的一個常識性認同而已,并未對人性的發(fā)現(xiàn)有何新的貢獻,尤其未能真正展現(xiàn)出教授群體的任何實質性病態(tài)。
邱華棟從“叫獸”的強調和闡釋出發(fā),對教授這一群體所作出的無情揭露,其實有點南轅北轍。每一個人,在這個時代都會為物欲所牽制,完全從這一點上來展示教授群體的沒落,難免隔膜,難免挑剔,也難以深入,因為只是將教授當作與蕓蕓眾生區(qū)別不大的群落。在我個人看來,教授群體的一些病態(tài),并非來自這個時代每一個人都會受到蠱惑的物欲性力量,而是體現(xiàn)在一些教授專業(yè)上的平庸和創(chuàng)造力的整體性喪失,體現(xiàn)在某些教授對于專業(yè)的玩票式態(tài)度。這一點,恰恰是學界之外的人,幾乎永遠也無法真切地感受得到的,更遑論以藝術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說得不好聽一點、通俗一點,作為一個多年沉浸于高校中的小說讀者,我個人了解到的教授這一知識階層的不堪和齷齪,邱華棟這部小幾乎還完全無法觸及。
對邱華棟作出這樣的挑剔,是過于嚴格的。要一個學院外的作家,對教授群體在專業(yè)、思想領域的無所作為和精神上的萎靡墮落作出較為精準的形象性描繪,難度太大。何況邱華棟原本就為學院外的聲色犬馬傾注了過多熱情。教授不同于文人,當然也不同于一般高校教師,這一點,在《教授》中顯得過于缺乏展現(xiàn),因而此書對于教授群體的嚴厲批判,就顯得落空了??赡苷媸且淌诓拍軐懡淌诎?,2007年,朱曉琳出版的長篇《大學之林》 中對教授群體墮落的呈現(xiàn),就比《教授》 要令人信服得多。而距今60余年的錢鍾書的《圍城》,也遠遠超出了對這個群體的表層描繪,從而成為文學經典。在當代的創(chuàng)作之中,和《教授》相比,在對高校的刻畫中,走得比邱華棟要遠得多同時也糟糕得多的,則是閻連科早半年出版的長篇小說《風雅頌》 (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在這部小說里,連篇累牘地加入大學古典文學教師楊科對于《詩經》研究的具體內容,從作家的角度來看,是為了顯示作為大學教師群體的真實性和具體性,甚至可能是為了顯示楊科的心靈深度;但是,僅僅是一個在大學外的讀者,也都會感覺,這種很難擺脫賣弄式展覽的寫作,恰恰顯示出作家在寫作時對于大學教師群體的深刻隔膜。當然, 《風雅頌》的主要問題還不在于此,限于篇幅,批評在這里也無法繼續(xù)展開。2008年,兩部長篇小說《風雅頌》 和《教授》的相繼出版,既承擔了一些當時社會的“民意”,也可以理解為浮躁繁雜的信息時代中人們對于一個特定的精英群體蓄謀已久的丑化和污蔑。對于當代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來說,則一點都不顯得有多么榮耀。
一種被過剩信息淹沒的寫作,一種漂在時代的喧囂表面的浮泛寫作,難以揭示這個時代某一層面的真實。劉震云在邱華棟這本小說的序言《前行者邱華棟》 中有這么一句:“別的作家寫的是‘故’事,他寫的是‘新’事。從上個世紀90年代,他就能迅速把我們剛剛看見得生活,眼巴前發(fā)生的新事,迅速放到他的小說里?!边@里,劉震云講的當然是對的,而且,他這番話,也迅速會讓我聯(lián)想到他自己寫“新”事的、并且已經改編成電影的小說《手機》,當時,這個作品也是產生過極大影響的,但是,作為純粹的文學閱讀,才幾年過去,又有多少讀者會主動找來這部在當時顯得過分“新”的小說來讀呢?在當時的新鮮事物手機,于今已經充分大眾化了,因而以之為題材的同名小說,自然不會讓讀者和研究者過于從文學創(chuàng)作本身的角度再來回顧它了。寫“新”事的小說,在這個日新月異的時代,也就存在這樣的一個風險。其實,寫“新”事也應該是沉到“新事”的脈絡里去寫,而不是一味盯著它的“新”,任何寫作都不能滿足于傳媒那種單純的迅速匆忙,而需要深深沉潛下來,這應該也只是長篇小說寫作的一個基本的常識。
林白的《長江為何如此遠》 (《收獲》 2010年第2期) 是一篇別致的、耐人尋味的中篇小說,會讓人有閱讀時意想不到的驚喜和讀后的久久流連。這部小說,對于林白的創(chuàng)作,是一個自然而然的新發(fā)展,對于當代小說,則是一個富于啟示的存在。在我看來,它已展現(xiàn)了當代小說一種全新的可能性,盡管至今這部作品并未引起過多的關注。
這個3萬多字的中篇,分為“黃岡”“四年間”和“櫻花”三節(jié),集中處理主人公77級大學生今紅有關大學生活的回憶和感慨,充滿著四年大學生活中大量的生活細節(jié),其實更好像是一個散文的題材。在小說里,確實也沒有更多的足以成為情節(jié)的內容。正像小說中作者自道:“簡直沒有完整的事件,沒有故事,支離破碎,灰突突的就像你留下來的全部大學時代的照片。”但是,一大段生活過去了,從19歲開始的、在一大群比自己大很多的人之中度過的四年大學生活,就這樣輕易地逝去,是否同時也意味著:小說面對這樣寶貴卻輕飄飄逝去的日子,就真的無能為力了呢?在這里是否只有散文才能擔當憂傷回憶的任務呢?
這關涉到某種寫作狀態(tài)對于作家自己具有什么意義的問題?!堕L江為何如此遠》事實上也提出了一種參照,展示小說面對現(xiàn)實的可能性和能力問題。
林白讓寫作本身來解決這個問題,依由寫作來整理這樣散亂、零碎、瑣屑的記憶,這樣散亂的需要重新發(fā)掘的生活的意義和價值。
在一開始的“黃岡”一節(jié),林白說:“大學簡直就是一筆糊涂賬……只有跟南下去黃岡赤壁是有頭有尾記得的?!庇谑钦麄€一節(jié)就寫和林南下去赤壁的瑣屑的、卻充滿栩栩如生細節(jié)的全過程。在對這個“有頭有尾”卻著實平常的赤壁之行的細細回味之中,林南下逐漸浮現(xiàn)出來,她的連接著現(xiàn)在和過去、充盈著某種神秘氣息卻又著實平淡的日常生活,也隨著這些蕪雜一一呈現(xiàn)出來。第二節(jié)“四年間”的生活也依由對于林南下逐漸清晰的記憶而開始浮現(xiàn)。大學生活:南下包槐花包子、宿舍夜晚的滅火、野炊、劉紀綱老師和詩人高伐林、看電影、大年三十在宿舍的獨自度過、正月初二林南下由上海寄達的明信片、畢業(yè)餐……一切一切,看似散亂而又充滿著無可替代的生活實感一一浮現(xiàn)。小說里面,隨處散落著許許多多特別動人心弦的片段,回憶中林南下臉上的梨渦,那種靜水流深的美,對照現(xiàn)實中早已去世9年、卻最近才發(fā)現(xiàn)知曉的驚人的生活本來面貌,又顯得有催魂喪魄的震撼。
“同學都是好的。學校也是好的。是你不好。
你為什么不好,你不知道?!?/p>
有26年后的恍然,卻依然留有困惑。一切的回憶、大學四年的生活,都在隨著小說的舒緩的推行而在暗暗地發(fā)生某種變化。
到了第三節(jié)“櫻花”,已是畢業(yè)26年后的同學在母校的聚會了,在這之前,我一個人重回了一趟赤壁,“在黃岡,今紅重新看到了整個大學時代,本以為是一筆糊涂賬,卻忽然歷歷在目”。這才有勇氣參加26年后的聚會。
這種歷歷在目,其實是經由近30年后,這種看似碎片化的寫作帶來的。而且,在這種碎片化寫作之中,林白不時摻雜進回首平凡、平靜往事時微茫的心緒。那個當年懵懂、過度關注自己、始終和生活隔著一層、不乏自私的今紅,在26年后聚會的野餐燒烤間歇的合唱中,“淚水突然涌上她的眼眶,并且順著右邊的臉流到了嘴里”。當年的一切,那么平凡,卻在26年后的淚水中具有了生命中再難以取代的意義和價值。也使這篇看似平靜的小說,有著河流底層一般靜靜流淌著的歲月逝去的憂傷和感懷。一種看不見的澎湃著的暗涌,正是青春生命的回音。
在小說的最后,這個上學時比大部分同班同學小近10歲、一直懵懵懂懂度過大學四年的今紅,這個不乏自私、總是依偎著大姐般安靜的林南下毫無心機度過每一天,似乎一路麻木著走過來的今紅,突然情緒失控:
淚水突然涌上她的眼眶,并且順著右邊的臉流到了嘴里。她摸到了口袋里的紙巾,但她沒有拿出來。她用食指按著臉上的淚痕,一邊深呼吸。但眼淚還是沒有止住。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哭,仿佛是為了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不為。眼淚滴到她的膝蓋上,她感到繃緊的身體松開了,重濁的胸腔也變得清新起來。
這里的哭泣似乎毫無來由,卻一點都不矯情,在小說整體性的情緒中一點不顯突兀。歲月的流逝,在小說的推進途中,終于取得了它不可替代的意義和價值。
寫作使得一段平凡卻寶貴的生活,恢復了它真正寶貴的內核。這種寫作,對于作家自己,是切要的,是內心深處隱埋已久的渴望,是林白的這些年寫作,始終得以以比較豐潤的面貌進行著的原因。她是在進行專業(yè)的寫作活動,更是在經由寫作本身,為自己逝去的平凡生命,賦予難以再被剝奪的價值和意義。
從這點來看,這又只是林白的寫作一以貫之的地方,也是林白始終顯得生機勃勃的原因。一般看來,林白的創(chuàng)作,經歷了早期像以《一個人的戰(zhàn)爭》 《守望空心歲月》等為代表的個人化和女性主義階段的寫作,向1990年代中期以《說吧,房間》 《萬物花開》等為代表的客觀化和自由寫作階段的轉變。2007年的《致一九七五》,更是林白轉變之后的最為清晰的呈現(xiàn)。但是,這樣的轉變是表面的,在林白所有的寫作中,讓寫作關乎自己的心靈,讓寫作賦予生活以意義,讓寫作始終保有一定分量的自傳性寫作色彩,則一直是基本保持著的。王安憶不這樣,遲子建不這樣,她們更擅長真正的虛構和對別人生活客觀的旁觀。王安憶這些年的長篇,一個接一個,卻總是讓人感到有點勉強,像《桃之夭夭》 《富萍》 之類,還讓人看出一定要寫的捉襟見肘的艱難,即使是“盛年”的《長恨歌》,為文而文的做作之處亦在不時顯露。遲子建的作品像《瘋人院的小磨盤》 《世界上最黑的夜晚》 等,充分顯示出虛構的力量,里面卻有一種帶入個人心靈的融和。長篇《偽滿洲國》 就多少有點拖沓,到了長篇《額爾古納河右岸》 里面,這種與自己的生活和心靈關系并不太大的寫作,要靠大量虛構的細節(jié)來填充,而細節(jié)恰恰是難以僅僅依靠虛構的,這就使得這部作品無論對作者還是讀者,都多少顯得有點“隔”。讀者佩服作家,卻很難真正融入到作品之中去。男作家中,也有像麥家這樣純粹靠虛構展現(xiàn)某種結構性的才力和高超智商的作家,但是這樣的寫作,對心力的耗費既大,又因為難以避免的雷同,也不見得能較長時間地吸引讀者。林白時時說自己不會寫小說,但那種賦予自己過往生活以深潛意義的寫作,使得她的作品永遠有一種內生的飽滿。也使同樣平凡的讀者,會對生活充滿一種驚喜的重新打量和意外的發(fā)現(xiàn)。
《長江為何如此遠》 緊接著《致一九七五》,處理的生活的時間段,也是順次連接在一起的,卻更顯示出凝練和深潛的意蘊。林白的這部小說,展現(xiàn)出當代小說一種新的可能性:無論生活有多么平凡,如何波瀾不驚,甚至貧乏,小說面對它們,也都不會是無能為力的。
要是從這個角度來理解,小說寫作,事實上已經抵達某種詩的內核。
在中篇小說《長江為什么如此遠》 發(fā)表之后,2013年,林白又推出了更厚重的長篇小說《北去來辭》,毫無疑問, 《北去來辭》 里的女主人公“海紅”,精神氣質和對于人生的理解、面對人世的姿態(tài),與《長江為何如此遠》里面的“今紅”其實正是一致的,而《長江為何如此遠》中這種細密的、似乎用極密的漁網細細打撈著過往一切的寫法,在《北去來辭》 中仍得以保留。只不過,作為長篇小說,海紅的世界不得不和更多的人事打著勉力為之的交道,一個拘謹內向自私的海紅,走到愛情婚姻社會等等的紛繁交叉路口,內心的茫然和落寞,卻依然顯示出今紅清晰的印跡。
作家棉棉在寫完長篇小說《熊貓》之后,曾經心有所悟:將提著一部錄音機走上大街,每天回來再整理成文字,就將是下一步長篇小說的內容了。棉棉的這部長篇小說也許不可能完成,但是林白這種看似隨意、碎片化的小說寫作,充分地包容生活,向著生活的流逝全面敞開,重新發(fā)現(xiàn)雋永的細節(jié),重新賦予生活以全新的意義,卻是成功了的。它是回憶性散文的寫作路數(shù),卻有著真正小說的內核,像這篇小說中的主人公,一定不會是“我”,必須是“今紅”,才能體現(xiàn)出少女時期的那種懵懂和矜持,那種心安理得的自私和自我封閉,也才能展現(xiàn)歲月逝去之后那種淚流滿面的情不自禁。小說的寫作,一切細節(jié)都這么平實,到最后卻讓讀者恍然:這是看似隨意、自然的寫作,對于當下的文壇,卻有著清晰的先鋒性質。